鶴唳華亭 - 第5章
雪滿梁園
定楷一面思想,一面翻得得意,忽聞門口有人問道:「五弟瞧什麼瞧得這般入迷,門外有客竟也不知?」進來的正是定棠,天氣尚未轉熱,他手中已搖了一把泥金摺扇,扇面上「守成循時」
幾個字,正是一次他代上勞軍後,皇帝的御筆所賜。定楷連忙起身笑道:「小弟有失迎迓,還請二哥勿怪。」定棠笑着阻止道:「這些虛禮做給外人看看也就罷了,兄弟之間又何需如此。」定楷笑問道:「二哥今日空閒些了麼?怎麼想到我這裡來了?」定棠道:「也沒什麼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也沒能說上話,今日過來看看你。」隨手翻了翻案上字帖,驚訝道:「這東西難得,你是從何處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瞞二哥,是東府遣人送來的。」定棠皺眉道:「我今日來,正是想說說他。」撩袍坐定後方接着道:「你不覺得三郎最近為人和從前不大一樣了麼?往年母后的千秋,就總是他老氣橫秋,一人向隅,昨日倒好,變了個人似的,穿得作怪不說,一口一聲的嬢嬢,直聽得我心裡發麻。」定楷笑道:「可是昨天母親身邊那群小宮女倒是歡喜得很,一個個躲在簾下看了半天不說,身後又嘰嘰咕咕,說他那麼打扮比平日風流嫵媚多了。」見定棠不滿的橫了他一眼,轉臉正色道:「他是個見機的人,想是非常之時,他不敢再當面違拗陛下了吧。」定棠不置可否,定棠向前走了兩步,拎起那字帖冷笑一聲道:「說起見機,倒也未必。譬如用這種拙劣手段來離間我們兄弟,打量誰又是痴漢。」定楷道:「這是自然,市井小民尚知疏不間親,他即便如此又有何用?」定棠按着他肩膀笑道:「我當然知道,不過是白叮囑你一句。」又道:「聽說他近日來肅清了東宮。」定楷道:「那也是必定的,我早說美人計於他是無用的。他自己生成那副模樣,什麼樣的美人能看在眼中?當年咱們求着母親,硬送了那些人過去,有哪一個成了氣候?就是那個叫什麼珠的,算稍稍好些,只是這都幾年了,整日遞出來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不是睡了哪個女人,就是又鬧了什麼意氣,我看是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計了。」定棠噗嗤笑了一聲道:「這些事情還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問道:「二哥手中可還有人,或者還要再去請母親幫助?」定棠看了他一眼,道:「一時沒有了。慢慢再說吧,他身邊一定要有我們的耳目,不管是安插還是拉攏,總歸是要有的,你不如也些留心,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物。」定楷答應了一聲,見定棠仍盯着那字帖,笑道:「這東西剛送過來,我也沒意思收存,二哥如果喜歡,不如就此攜回。」定棠笑道:「君子不奪人之愛。我不過是為你年紀還小,多說了兩句,如果惹你多心,我在這裡給你賠個不是。」又道:「我知道當年盧世瑜執意不肯收你,傷了你的心。他一個又臭又硬的太子黨,死也是為東宮死的,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二人又閒話了片刻,定棠這才起身告辭,定楷直送他出府,這才折了回來。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一笑,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閃爍了一下。
過了數日,定權閒來無事,果真問起了阿寶習字的進展。阿寶只道他心血來潮,說來玩笑,不想還當了真,只得回答日日都在練。她答得猶豫,定權也並不說破,只是隨手拖過春坊送來的文移,撿了兩句叫她寫,見她握筆的樣子,依舊與從前無兩;寫出來的字,也依舊沒有分毫的進益,不由心中也動了火,抓起桌上的一柄檀木鎮尺,喝道:「伸手出來。」阿寶遲疑着伸出手去,定權不耐煩道:「左手。」阿寶無奈,只得又將左手伸了過去,定權揚起鎮尺,重重擊打了數下,斥道:「再寫。」阿寶不敢接話,只得從新把定了筆。
定權見她偷偷將左手在身後曲了兩下,自己也覺得好笑,問道:「你還覺得委屈?」阿寶扁了扁嘴道:「奴婢不敢。」定權笑道:「諒你也不敢。本宮從前寫字的時候,一頁紙里有三個字叫老師看不過眼去,戒尺就打上來了。那板子足有半寸厚,一下子手心裡的油皮就撩掉一層。你道我的字是怎麼練出來的,那就是叫老師打出來的。明日我叫人也給你做一條去,就不信你會寫不好。」阿寶奇怪道:「殿下玉體怎麼也有人敢冒犯?」定權回憶往事,怔了半天,才笑道:「他在同僚中本來有個綽號,就叫做玉戒尺,不過取溫潤剛直之意。我出閣之時,先帝為我擇定的業師便是他,聽說他這個渾名,笑得不行。便召他過去說,請你來教我家子弟,玉戒尺沒有,木戒尺倒可以賜你一柄。你的學生如有不用心讀書,不遵教誨的事情,你也不必去報他父母,只管教訓便是。不想他老實過了頭,膽子也大過了頭,竟把此話當了真。先帝不久後山陵崩,他的遺訓無可更改,於是苦了我許多年。」見阿寶只是在一旁不住的發笑,也淡淡一笑道:「有一次我貪玩沒做功課,還譴人撒謊說生病了,叫他追問了出來,就用先帝賜的那柄戒尺將我一隻手都打腫了。我回去向皇后哭訴,皇后不但沒有替我說話,還罰我跪了一個時辰。那時候,我就暗下了決心,日後終有一日做了皇帝,定要誅滅他的九族。」阿寶見他顏色和霽,便問道:「後來呢?」定權道:「後來沒等我當皇帝他就去世了,我就放過了他的九族。」見阿寶皺着鼻子,一副又是懷疑又是鄙夷的神情,倒平添了幾分稚氣的可愛,忍不住伸手將她鼻樑上牽扯出的皺紋刮平,好笑道:「後來我大了,知道他其實都是為了我好。給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時候的課業,他給訂到了一起。」他忽然動手動腳,阿寶臉上一熱,忙低下頭去,思索了片刻,忽然說道:「我知道,他便是盧世瑜盧大人。」定權奇道:「你怎麼知道?」阿寶道:「從前先生教我兄長的時候,說起過盧大人的行草書法在本朝若是數二,便無人再敢稱一。殿下跟他習字,更是人人皆知。如今的人還說,殿下的楷書其實青出於藍。他們還說……」定權半日不聞她說下去,隨口催問道:「還說了什麼?」阿寶抬目看了看他,又連忙垂下了頭,低聲說道:「他們說殿下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定權微微一愣,忽然仰頭大笑,得意已及,問道:「可知妍皮不裹痴骨,並非妄言?」他滿面飛揚跋扈自命不凡的輕浮神情,阿寶忍不住掩口葫蘆,笑着笑着卻漸漸放下了手來——她看見他面容上兩道修長的劍眉,是怎樣在他滿面春光中斜飛入他修俊的雙鬢。這本應最簡單最平凡的線條,卻被造化書寫得筆筆璨爛生輝。如此的精緻,如此的華麗,如此的有力,又如此的美,果然只可用他自己書法中的那一勒來形容。紅暈從阿寶的頰畔一點點氤氳開來,如同淡墨氤氳於紙上。她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她知道,在他的年紀,能將那一勒寫成這般模樣,需要怎樣的勤奮,亦需要怎樣的天賦。有如此勤奮,有如此天賦,許他賣弄,許他跋扈。
志得意滿的輕浮少年,在這個初夏因為好心情而比平日多了幾分耐心。於是周午進入書房時,便看到了阿寶倚案臨帖,而定權在一旁隨意翻書,一邊指指點點的景象,不由皺了皺眉頭,想起了覆轍前事之類的古訓,心中大不以為然。怒視片刻,憤然退出。
☆、白龍魚服
京師的天氣比起去年,熱得又早了許多,剛入了五月,街市上已有人換上了盛夏衣物,團扇、冰飲、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利市也開發的比從前早了許多。是以端三那日,定權下得朝來,已是一身躁熱,索性命人擺開風爐,連着飲了兩盞熱茶,更是沁出了一頭汗,這才沐浴更衣,慢慢踱進了書房。
周午見他過去,忙將預備送到各處去的符袋呈了上來。按着本朝風儀,五月本屬凶月,五日更是大凶之日,家家都要懸掛符袋,粘貼靈符以驅災避厄;崇古好禮的人家更要系朱索,掛桃印。定權看那符袋,如往年同樣俱是赤白蠶絲織就,用五色線繩結束成花形,極是精巧可愛。不由輕輕一笑,教阿寶去取了硃砂過來,硬筆瘦走,在那些符袋上皆題寫了「風煙」二字。待晾得幹了,再教周午拿了回去,或填稻穀,或填雄黃,一一送到親熟朝臣的家中去。阿寶知道他平素吝墨如金,有了他寫的二字在上,這點惠而不費的小東西於人看來,便是莫大的榮寵。定權寫完了幾個袋子,見她在一側偏着頭看,滿面皆是壓抑不住的心愛之色,便換了墨筆又寫了一個袋子,開了屜斗,摸出兩枚開元通寶,卻是民間不行的純金鑄造,放入袋中,又束好了封口,道:「這個賞你吧。」阿寶又驚又喜,捧在手中看了半日,才想起謝恩之事,忙行禮道:「謝殿下。」定權笑了笑,道:「按說這宮裡也不該有什麼災厄要避,但你還是戴着吧,天有不測,誰又說得准呢?」阿寶聽了這話,不免心驚,抬頭看他時,依舊面色平和,這才安下心來。
端五當日,定權從宮中折返時時辰方早,阿寶見他脫下朝服,卻換了一身水色道袍出來,外罩白涼衫,頭上戴一頂黑色飄巾,是國朝尋常的仕子裝扮,不免心內不解。定權一眼瞥見她在一旁,一面自己整束着腰間絲絛,一面順口問道:「交代給你的字都寫好了麼?去取來我瞧瞧。」阿寶答應了一聲,走回去將十來日內寫的仿書皆取了過來,交到定權手上,定權隨意翻檢了三四頁,便抬起頭來上下打量她,阿寶被他看得難堪,低頭問道:「殿下?」定權笑道:「素日沒仔細看過,也沒注意世上竟有生得這麼白淨的……」見她紅了臉,方接着道:「朽木。」見阿寶漲紅了臉,眉宇間也有些輕怒薄嗔的意思,心上忽然泛過一絲冷笑,將紙放在一旁,道:「算了,也不是全無長進。既然說過寫好了便賞你,不如今天帶你出去走走,算是賞賜罷。」阿寶奇怪道:「去哪裡走?」定權道:「到宮外去啊,京中人怎麼過端五,你還不曾見過罷?」阿寶奇道:「殿下這麼出宮去,就不怕御史糾劾麼?」定權被她問得一愣,跺腳道:「我怕你!你怕彈劾丟了烏紗,不去便是。」阿寶連忙紅着臉跟上道:「我也要去的。」定權白她一眼,沒好氣道:「你穿這身出去,才是唯恐那群文怪不告我的御狀。還不快去換衣服?」
阿寶隨他出了西苑的後宮門,車馬俱已備齊。定權認鐙上馬,對阿寶道:「你坐着檐子同行罷。」自己一挽韁繩,已經翩翩而去。
定權一行人自宮門出御街後向南行走了三四里,過橋轉入閭里街巷,食店、客店、酒肆、餅鋪雜列其間,車水馬龍從中流過,熱鬧非常。人行亦漸密,行走其間,可見家家門戶前已經鋪陳了前日買好的繁露、柳、桃花、蒲葉、佛道艾,並釘着艾人,供養粽子、五色水團及茶酒等節物。與艾人並懸的還有青羅帖子,阿寶輕輕念道:「五月五日中天節,赤口白舌盡消滅。」定權笑道:「今日凶日,這是禱本日休現口舌爭的意思。」
一行人直遷延行至京東的一處佛寺之外,定權方下馬整頓衣裳,又下令道:「顧內人隨我入內,將東西交她即可,你們守候在外。」幾個侍者連忙答應,從車中取出了一隻紅色翔鳳八寶雲紋錦的包裹,交到阿寶手上時,在她耳邊叮囑道:「小心侍奉。」
寺院規制宏大,卻並無信眾往來,一入法門,清淨莊嚴,十丈紅塵皆被鎖於身後。寺中住持早已率一眾僧徒在門內靜候,見他們進來,皆躬身施禮道:「殿下。」定權亦合什還禮,道:「法師向來安否?」主持答道:「貧僧自在。」一面舉手示意,引領定權前行。阿寶跟隨在後,一路聽二人對答,又聞定權問起寺中供養足否,方知這原來是皇家寺廟。但見足底青石鋪道,道外松柏參天,兩側的經樓中,有僧人正在推動巨大的轉輪經架,頌揚佛號。勒石碑座為贔屓持載,不可細辨碑上文字。
正殿青瓦覆頂,氣勢宏大,飛甍舒展,龜首四出,持劍、琵琶、傘、蛇的四羅漢分立門內兩旁,大殿正中供奉釋迦牟尼像,二弟子阿難、迦葉侍奉兩旁,中殿形同正殿而稍小,供養阿彌陀佛及藥師佛像。定權一路禮佛,
直至後殿,再次洗淨雙手後,在香爐上反覆薰爇,這才親自打開阿寶所捧的包裹,揭起其中的檀木盒蓋,躬身恭敬道:「請法師代小子供奉。」盒中是十數卷硬黃紙,黃蘗染色,加蠟砑光,紙質堅硬明亮,開卷生香,每隔數寸便隨意加蓋□的細小金粟山字樣朱印,竟是極其名貴的藏經紙。紙上用端正小楷抄寫的四十二章經、般若心經、金剛般若經、
金剛經、法華經、藥師功德經、大悲陀羅尼經被他一一展開奉上,由住持供至殿中觀音寶像之前。
阿寶見奉養完畢,住持退立一側,定權卻舉雙手與額頂持平,先躬身敬拜,再履三跪九叩之儀,不似禮佛,竟如對人君施禮一般,不由微感奇怪。隨他一同拜祝後,悄悄抬眼瞻仰寶相,卻見其上觀世音柳眉鳳目,體態盈麗,安坐於須彌山間,雙手交疊於右膝之上,一足據起,一足踏一支初綻蓮花,廉垂的雙目於秀媚之中,隱帶剛毅,竟然略有母儀風度,與他處迥然不同。定權禮佛既畢,見她注視聖像,解釋道:「這寺廟本是由先皇后發願建築,先皇后從前亦經常親自寫經事佛。此像是本朝能工敬塑,頗為傳神。觀者不論據於何處,皆受菩薩注目,可察無上慈悲。」仰頭呆呆看了那菩薩慈顏良久,突然輕輕說道:「其實今日才是先皇后的忌辰。」阿寶一時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應對,他已經慢慢退至了殿外。從寺中出來之時,寺外街上已經人聲鼎沸,更有許多仕女雜行其間,發上簪着剪繒的艾草、石榴、萱草一類的應節飾物。道路旁的酒肆、商鋪,瓦子之前,
因為車馬在人群中容與拒前,定權只得下馬步行,走了兩步,看見道邊賣角粽攤鋪,才想起來早已錯過了午膳的時間,駐足揀了幾隻角粽,一眼瞥眼還有櫻桃煎、查梨條、罐子黨梅、釀梅等等蜜煎和香糖果子,便忙又指指點點讓販者每樣都揀了一包,隨行侍從忙上前幫他提了。那賣果子的人見二人轉身便走,一把扯住在一旁觀看的阿寶問道:「這位娘子,你家相公還沒有算賬呢。」阿寶剛開口道:「這不是……」便聞定權回頭道:「正是,錢款都是我家娘子掌管,你問她要便是。」幾個侍從本來有代為付款的,看見主君胡鬧,便不再干涉,只躲在一旁竊笑觀望。他突然如此無聊,倒令阿寶束手無策,只得上前伸手道:「我身上無錢,不如把東西還給人家。」定權連忙護住蜜果,示意隨侍前去結賬,在她耳邊輕聲笑問:「我給你的俸祿不夠麼?這孝敬主君的機會,別人搶都搶不來,唯有你還朝外推。」又下令將角粽分給眾人,自己揭破紙封,將蜜餞一一嘗過,認真吩咐道:「這兩樣你收着,給我帶回去,剩下的不中吃,不如一會拿去送人。」阿寶怒道:「每包上都挖了個洞的,怎麼拿得出手?」定權想了想道:「那便賞給你罷。」未待阿寶回話,擺手道:「街上不便,等回去再謝恩吧。」
阿寶哭笑不得,此處行人稍少,見他上馬,只好懷抱着七八包蜜果上轎。又行了五六里,大約再入街市,只覺檐子在人群中左右避閃,便忍不住撩起簾幕一角,朝外張望,忽聞定權問道:「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麼?」阿寶向他馬鞭所指的地方望去,見巷陌盡頭,是一座朱門大府,街上雖已摩肩接踵,府門前數百丈外卻有持刀侍衛把守,極為清淨肅穆,看了看門外台階及兩旁瑞獸,道:「應當是王府。」定權笑道:「不錯,你看比起報本宮來如何?」阿寶忖度着言辭道:「藩王之府如何比得上鶴駕青宮?」定權調轉鞭頭輕輕敲了她的額角一下道:「胡亂奉承——這是今上當年的潛邸,如今的齊王府,比咱們那裡可氣派多了。」見她抿嘴一笑,問道:「又有什麼好笑的?你初進京是住在何處?」阿寶道:「是城西。」定權又問:「之前來到過此處麼?」阿寶道:「不曾。」定權道:「繁華熱鬧之處盡在東城,沒見識過實在吃虧,你說你應當如何謝我?」因適才買果子一事已教他打岔了一番,此時阿寶倒也不覺得氣氛拘謹,禮法嚴肅,遂還口道:
「殿下對京中這樣熟悉,想來也不是第一次偷偷出來了罷?」定權在馬上俯身反問道:「怎麼?你要寫奏本參我?」兩人一在轎上,一在馬上,一來一去對嘴對舌,已有道上仕女看見,不住指指點點,和同伴笑語。定權揚眉笑道:「你知道她們剛才在說些什麼麼?」阿寶道:「還請指教。」定權低頭道:「她們是羨慕你家相公少年風流呢。」阿寶一愣,卻見他策馬翩翩,行於轎邊,臉上又是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輕輕啐了一聲,摔下了簾幕。
定權此行的目的卻是京東一處巷口的兩扇黑漆小門,既已行到,下馬吩咐阿寶道:「你在轎中坐等便是,我有些公事要辦。」又對侍從下令道:「去叫門。」那侍從上前打了十數下,方搖出來一個白首老翁,問道:「官人何事?」侍從問道:「詹事府主簿廳主簿許大人諱昌平可在府上,我家主人訪問。」那老翁看了看定權,問道:「敢問尊上貴姓?」侍從方想開口,定權已經答道:「敝姓褚,是許大人舊交,煩請通稟。」那老翁問清楚了,又慢慢搖着去了,片刻,許昌平便飛奔至門外,見定權上下打扮,不好見禮,只得一揖,將定權讓了進去。直到進了客房,這才倒身拜道:「殿下折節,臣萬不敢當。」定權隨手扶了扶他,笑道:「不過今日無事,從宮中出來,順道看看京中過端五。不想走得近了,便來你府上走走。」一面撩袍坐了,四顧嘆道:「京中有俗話,道是有髮頭陀寺,無官御史台。主簿所居既非太學,亦非烏台,不想也竟清廉如此。」又道:「主簿不坐,孤竟是反客為主了。」
許昌平這才坐了,笑道:「殿下謬讚了,白屋貧寒,辱貴人折節,臣惶恐。」定權道:「白屋亦出公卿,如此看來,亦未必不是寶地。」許昌平微微欠身道:「殿下所賜符錄墨寶,臣感恩不盡。」定權看着他笑了笑道:「芹意而已,主簿不必介懷。」喝了一口童子奉過的白水,想了想,開口問道:「長州的軍報,主簿知道了麼?」許昌平道:「臣看過衙內邸報,已經知道了。」定權道:「主簿前次登門,孤曾言道,日後還要請教——今日所來,就是問問此事尊意以為如何?」許昌平知他請教一語未必真,觀察之意卻確實,略一思忖,道:「殿下恕臣直言。」定權點頭道:「請講。」許昌平道:「凌河一戰始自元年九月,大小戰役亦逾十次,遷延迄今已近一載。臣妄言,此戰形勢可以李氏一案為分水。
說句誅心之論——拖,於殿下有利。此役已為我朝戰勢扭轉之關鍵,若是取勝,則離決戰之日不遠,按照朝廷車馬錢糧籌集派送的進度算,至多三年之間,虜禍徹底可肅清。三年時間,於殿下而言太過倉促,難以安心陳畫,周密安排,國舅自然是在為殿下打算。」
定權不置可否道:「我前日已給長州方面送了些東西過去了。」許昌平疑惑道:「何物?」定權道:「一封字帖而已。」許昌平道:「什麼帖?」定權望了窗外,半晌方咬牙道:「我親書的安軍帖。」
許昌平愣了片刻,回過神時竟如裂雷擊過一般,喃喃念道:「安軍未報平,和之如何,深可為念也。?」定權笑道:「不想許主簿於書道有如此造詣」。許昌平不理會他的玩笑,陡然站起身自顧問道:「殿下的信走了多久了?」定權細細查看他神情,撫頭笑道:「已有月余了。」見許昌平只是一味驚怒的望着自己,終於正色道:「主簿這又是何必呢?我現下雖是將不孝不悌、弄權預政、心狠手毒的罵名都背上了。可心中也知這凌河軍民,皆是我朝臣子。」許昌平不可思議搖首後退,頹然落座道:「殿下果真是這麼想的,果真是這麼說的?」定權點頭道:「我不是不懂事理的三歲小兒,當然知此舉於我甚是不利。——只是軍中將士,背長棄幼,飲冰踏雪,終不免馬革裹屍,埋骨塞外,皆是為守我國家江山之門戶,護我萬萬臣民之平安。邊鄙疆民,亦皆有父母兄弟,天倫骨肉,世代為我朝開邊墾土,向來虜禍肆虐,鐵蹄踏處,便成修羅地獄,家破人亡。年年望王師佑黎庶,王師又怎可將其視作胙肘,拱手相送與寇讎。我同齊藩之爭,若是敗了,不過我一身之事,至多再搭上顧氏一族。但若任由戰事這樣拖延下去,便是我一朝之事,是天下之事。我既身為儲君,怎可殺人以政?怎可為一己之私,令千萬子民落入虎狼饕餮之口?」
見許昌平望他不語,一笑又道:「我的元服冠禮舉行不易,想來主簿也聽說過的。但內里詳細,恐怕你卻並不清楚。壽昌五年,我已十六歲,卻遲遲未冠。李柏舟當時剛由樞部入省,京衛中尚有三分之一在他掌握之中,可謂炙手可熱。趁着天心未明之際,一心只想託了齊藩上位,一時間只是劍拔弩張,四方活動。大司馬與我分隔萬里,泥於征伐,自顧不暇。孤根本無法可施,只待坐斃,是當時的吏書,孤的先師盧先生帶着一干舊臣,拼死為我爭來的這個冠禮。盧先生因此事致仕,其餘的人貶的貶,流的流。真待我行冠禮的那日,盧先生已不在朝中。」定權說到此處,聲音已有些暗啞,他自己也覺察了,便不再說話。一時屋內二人只是相對無語,半晌方聽定權清了清嗓子接着說道:「那日給我加冠的有司,對我說:『侍親以孝,接下以仁。遠佞近義,祿賢使能。』我答道:『臣雖不敏,敢不祗奉。』心裡只想,若母親看到便好了,若老師看到便好了。哪知就在我行完冠禮的當夜,盧先生便縊死在了家中。」
許昌平垂首跪下道:「殿下,臣不忍聞。」定權定定注視他道:「我不說下民易虐,上天難欺的空話。只是昔日盧先生授課,有一語我記憶良深。為君子者,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為極易,有不為極難。他還跟我說過,上古時候君子一詞,就是人君之意。今日若我無此不為,便是未來得以踐祚,百歲之後也難見祖宗,難見恩師。我此日來,也是為了告訴你此事。你欲抽身,孤不攔留。我可命人將你轉回禮部或其餘清貴地,未來也好避些風雨。但主簿若不改前意,則日後四方牽繫之事,還要多勞用心。」
許昌平頓首道:「殿下若為君,必是明君。臣為明君而死,死有榮焉。殿下意既已決,則亦請早作謀略。」
定權聞他又提及前事,搖頭道:「你們促狹文人,一向把將軍稱做大司馬,也是因為他還掛着樞部尚書的頭銜,可是他不涉部務已經十多年了,樞部的事務根本無由置喙。他也領過京營,只是年深月久,其間早有更迭。我的名聲在朝中固然不好,但有的罪名,確屬冤屈。」
他前事固有試探之意,但亦不失坦蕩接納之心。然而涉及此事,卻依舊半分不肯改口。許昌平亦知結交未深,不可強求,只得點頭叩首道:「臣願不恥卑鄙,竭涓埃以忠王事。」
定權伸手挽他起來,面上似有幾分傷感,道:「願主簿待我,便如盧先生一般。」
許昌平聽了這話,已半起身,便又跪了下去,以額觸掌,良久不起。
☆、胡為不歸
定權返回西苑時,天已全黑,遂與阿寶同承而行,阿寶見他一語不發,與下午的模樣迥異,也便低頭緘口。定權閉目一回,回過神來,睜眼正瞧見她頭上發旋,頗覺可愛,不由伸手去摸,卻見她如飛般便將頭偏到了一旁。定權望着她,目光漸漸冷卻了下來。阿寶亦覺出自己失態,偷偷看了定權一眼,也不敢再多動作。
一路二人相對無語,同至宮門之前,忽覺車外光影透簾,連忙甩開帷幕下了車。這才看見西苑宮門外竟守了一層的人,皆提着大內字樣的燈籠守候在外,方不及詢問見周午便已經急急奔了下來,嘴中叨念道:「殿下怎麼才回來?康寧殿陳大人,已在此處等了殿下半日了。」
定權抬眼望去,果見皇帝的近侍陳謹站在人群之首,他親自出宮之時不多,定權心中躊躇,知道必有不尋常事。陳謹也見了他,連忙上前匆匆施過禮,道:「臣來傳陛下的旨意。」定權方想跪拜,又聞他催道:「殿下不必跪了,是陛下口敕,叫殿下入宮的。」定權問道:「此刻?」陳謹答道:「。」定權皺眉道:「看着時辰,怕宮門已下鑰了罷?」陳瑾道:「陛下有旨,留門等候太子殿下。」
事體如此嚴重急迫,定權卻不敢怠慢,知道陳謹素日與中宮藩王皆過從甚密,轉念一想,又問道:「陳總管可知陛下宣詔為公為私,本宮也好換過衣服。」陳謹道:「這個臣並不知曉,只是傳旨而已,旨意緊急,還請殿下速移玉趾。」定權愈發疑心,推脫道:「還要再煩總管捎待,我去換過衣服便騎馬過去,這不衫不履,怎好見駕?」陳謹見他身上打扮,亦不好阻攔,只好答應道:「是。」定權吩咐周午道:「快叫人去換馬。」周午答應着,便隨他一道進去了,甩下陳謹一干人站在門邊,相視也無話可說。
阿寶方服侍定權脫下布衣,換上錦袍,便聞周午進來回報道:「殿下,馬已換好了。」定權揮手令阿寶退出,自己結束了衣帶,周午蹲下為他着履,問道:「殿下便穿這一身進宮?」定權道:「現下還不知出了何事,大夜間的穿什麼公服?」周午又問道:「殿下今日也帶她出去了?」定權道:「是。」周午搖頭道:「殿下又何苦費這個心,若真是有疑,逐出去便是了。」定權道:「你懂什麼?叫你的人依舊看緊了她。」周午道:「我只怕又弄出前頭那樣的事情來,殿下千萬不可再蹈覆轍。」定權不耐煩道:「孤心裡明白,你又何必再多口?」周午遲疑了半晌,終是開口道:「殿下的心思,臣還是知道一二的,不過是為了她的……」見定權陡然變了臉色,一雙眼睛滿是刻毒的望向自己,也自悔失言,道:「臣都是為了殿下。」定權呆了片刻,道:「罷了,走吧。」說罷起身出門,告知了陳謹一聲,帶了幾個侍衛,翻鞍認鐙,策馬疾馳而去。
直到在永安門外看見了早已守候在此不住張望等候的王慎,定權方安下心來。王慎趕上前去,也不及行禮,扯了定權便向晏安宮走,不等他說話,便先行問道:「殿下怎麼這時候才到,兩位親王已在裡頭一兩個時辰了。」定權見他焦急,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王慎道:「陛下今日傍晚突然暈過去了。」定權心下一驚,忙催問道:「現下如何?」王慎道:「還不曾醒過來。」定權只覺一身筋骨都酸倒了一般,未及多想,又急忙問道:「幾時的事?怎麼回事?」王慎道:「還是向來的喘症,這幾年裡榮養得稍安。只是前幾日變天時又犯過一遭,見無大礙,便又撂開了。今日看了前方軍報,不知怎的忽然又發作起來,一時喘不上氣,急着叫殿下和二王都進宮來。大約是申時末酉時初的事情,二王即傳即到,殿下竟不知何處去了。」定權忽而收住了腳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怪道陛下前些日說,因邊事艱難,今年端五之日宮中不宴。王常侍,孤今日去了何處,他人不知,常侍也不知道?還有陛下前日的病,究竟是誰教瞞住了的,我竟一言片語都沒有聽到?枉我幼時還尊過常侍一聲阿公,阿公眼裡卻早沒了我這個人罷?」他這般說話,王慎心頭也微覺難過,分解道:「殿下,臣有罪,只是臣也沒辦法,如今陳謹才是……」定權也不等他說完,提腳便匆匆去了。王慎嘆了口氣,也急忙追了上去。
定權進了晏安宮東殿的暖閣,見皇后和齊趙二王果然已經在內,周圍太醫院的人立了一堂,只是場面還不算如何混亂。皇后見定權進來,忙起身問道:「太子來了?」定權草草施禮道:「臣來遲了,還請嬢嬢恕罪。」一面說着,一面已經行到塌前,見皇帝臉色青白難看,問太醫院的院使問道:「現下如何了?」院使抬頭望了皇后一眼,見她點頭,方回答道:「陛下四肢逆冷,舌苔薄滑,脈息浮亂且緊,正是痰厥的症像。只是請殿下放心,陛下只是舊疾未愈,一時氣逆上沖,雖險卻不危。」定權只覺一雙手都涼透了,極力穩住心神,起身親自給皇帝把了脈,這才又問道:「何時可以甦醒?」院使答道:「已有近兩個時辰了,既慢慢穩下來,便快了。」定權這才點頭道:「知道了。」又看了看二王嘆氣道:「看來今日果真是凶日。」二人隨着附應了兩聲,定權又問:「到底是什麼軍報?」定棠道:「這個臣等也不知,想來不是捷報便是了。」語氣頗有譏諷,幾人便不再說話,也覺無話可說。只是各懷了心思,守在殿中。
近亥時時,皇帝終於甦醒,隨即便是一陣喘促,皇后忙吩咐御醫上前,又是捶又是揉,好一番折騰,終於引他咳出一口痰來,這才平靜下來。皇帝略略仰頭,有四顧之意,問道:「太子在麼?」定權忙趨前道:「臣在這裡。」見皇帝竟是一臉焦急,雖明知他不過是怕自己不在眼前,有事時難以挾制,但記憶中父親如此對自己假以辭色,卻終究是少有的,心中到底有些岑岑。皇帝點了點頭,便又閉上了眼睛,片刻後又道:「二哥兒和五哥兒先回去,有太子守着就夠了。」皇后母子三人互看了一眼,定棠方想開口,皇后已經明白了皇帝意思,忙向定棠遞眼色道:「陛下要靜養,你們先回去吧。只是勞動太子了,和我同守一夜吧。」定權聽了皇帝的話,本有些鬆動的心內又是一片冰涼,勉強答道:「這本是臣份內的事情,臣愚鈍,不能分君父之憂,已是天大的罪過。皇后殿下這麼說,臣便再無可立足之地了。」皇后笑道:「是我話說的不周到。」定棠退到殿門口,聽了這話,便朝定楷努了努嘴。定楷見了,也不說話,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此刻皇帝呼吸之聲已經漸趨平和,定權見御醫送上煎好的湯藥,問道:「用的是什麼方子?」御醫答道:「法半夏、紫蘇子各三錢,茯苓、白芥子、蒼朮、厚朴各二錢,陳皮錢八、甘草錢半。」定權點頭「嗯」了一聲,見不過是化痰降氣的尋常藥方,思忖着皇帝的病情並無大礙。又從御醫手中接過藥碗,端起來自己嘗了兩口,這才親自送到皇帝帳前,令宮人扶皇帝起身,半跪着一匙一匙服侍皇帝吃藥。他極少與皇帝如此接近,此刻只覺得渾身無一處自在,端着藥盞的手也止不住微微發抖。見皇帝鬍鬚已現斑白之色,因為藥味苦楚,嘴角微微下垂,鼻翼嘴角上便扯出了兩道深深的騰蛇紋。皇帝年未五旬,正是春秋鼎盛之時,素日養尊處優,面容竟顯如此滄桑之態,卻是定權無法理解的。榻上這個半老之人於自己而言,竟然便是君是父,他也是一向想不明白的。還有母親,她病的時候自己年紀還小,並沒有親自服侍過她一次湯藥,這是他為人子最大的遺憾,而且永遠都補不回來了。
皇帝一直斜眼望着太子,此刻才微微笑道:「太子的手怎麼了?連個藥盞都端不穩,朕今日果真不祥,可如何放心你來端國家的法器。」定權思念先皇后,心中本來難過,此刻懶得遮掩,索性便順水推舟哭了出來,道:「陛下嚇死臣了,臣不孝,臣死罪,日日定省,竟連陛下御體抱恙都不曾覺察。天幸御體康和,否則臣萬死不足以謝天下。」皇帝輕輕一笑道:「太子近來愛哭得很。」皇后在一旁笑道:「太子純孝,所以如此。」皇帝點頭道:「正是。」服完了藥,又漱過了口,這才重新躺下。
皇后見皇帝睡了,吩咐御醫退守外殿,又教宮人放下帷幄,熄滅了幾盞宮燈,殿內登時昏暗了下來,沒有月亮,宮牆上幢幢跳動的只有燭火的影子。定權此時才靜心坐下,細細思想近日的前後事體。顧思林在前方的戰況皇帝怕是早已起疑,卻又自覺無法約束。前幾日的病情想是他下了嚴旨,定要瞞住了自己,自己在宮中雖有耳目,卻竟然半聲通報也不曾聽聞。今日將自己扣在宮內,卻急匆匆放了齊趙二王出去,原來心底已經將自己當做亂臣賊子來防備了。幸而皇帝無事,若出了一星半點差池,今夜自己進得宮來,怕就是再出不去了。思想到此處,愈發後怕,孟夏時分,竟覺得一股寒流從頂門直下,直沁到心裡,連四肢百骸皆成冰涼。抬眼望着皇帝臥榻,嘴角的抽搐顫抖盡數化做冷笑,慢慢纂緊了拳頭,再鬆開時,只覺得整個人都乏透了。
皇帝的病情在夜間又小小反覆了兩次,按着皇帝的意思,他既然還沒有痊癒,見不得臣子,只好留太子在宮中暫時處理事務。雖說有臨危讓太子監國的意思,其實不過是想就近管轄。定權自然也深知此意,二話不說便又住回了東宮,且是除了就寢,鎮日都守在皇帝身邊服侍湯藥,偶有事件,便無論巨細皆要請示皇帝的旨意。如是過了兩日,暫無風波,皇帝的病情亦漸漸趨於平穩,朝中上下人等也漸漸鬆弛。定權夜間回到東宮,坐了半日,有暇想起一事,吩咐身旁內監道:「陛下聖躬仍未大安,本宮怕是要在宮內多留幾日。接見臣子時穿這衣服實在失儀,你叫人到西苑我閣中去將我的公服取來。」那內監應了一聲,又聞定權道:「我的衣物皆是一個姓顧的宮人掌管,你只管問她去要。再叫她送幾件替換的常服過來,找朱色紫色的,不要青色白色,同簪纓鞋襪等一併帶過來。」特意又囑咐了一句:「還有前幾日在暖閣書房內叫她收起的那隻青色箱籠,裡面最古舊的幾件中衣,讓她尋件最短的,孤穿着方便。」那內監一一答應出去了,在皇帝寢宮外找到了陳謹,一五一十向他告知。陳謹也知道太子素來於衣飾上格外在意,想了想便道:「你去說就是了,只是東西送進來,先悄悄給我看過了再說。」
定權在宮內侍君之事,也一早告知了西苑諸人。此時周午為公事去了太子田莊上,並不在西苑,宮中來人便由一個執事內官接待,傳了太子的旨意說要衣服,且是點了阿寶的名字,阿寶便不免覺得詫異。太子的衣物並不歸她管理,她雖尋出了公服等,卻如何都找不見那所謂的「放中衣的青色箱籠」。問了眾人,也都皆說不知,中衣便有,卻又不是放在青色箱籠內的。如是一來,更是疑心。待取了衣物回到自己屋內整理,忽然一眼瞧見了太子給自己的那本磁青面字帖,不由心中一動,急忙取過翻看。那字帖本是太子年少時所抄寫的詩文,有前人的,亦有他自己做的,按他的說法是盧世瑜選了寫的好的,定做了一本。她這幾日無事時,臨寫的也皆是這帖內詩文。依着太子說的意思,帖中所錄最古早的莫過於《毛詩》,也有風雅頌各幾篇,最短的一篇便是《式微》,只有兩節: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阿寶放下了帖冊,雙手已經止不住微微顫抖,呆立了半晌,方強自定神將衣物收拾好了,交到那內監手中。眼看他走了,又折回自己的房中,閉目細細思索前因後事。良久終是嘆了口氣,束髮易服,開了妝匣,拿出幾吊錢,揣在懷中,悄悄掩門而去。
那內監將衣物交到了定權手中,定權隨意翻檢了一下,道:「收起來吧。」那內侍答應着捧衣而去。待他走遠了,定權方展開了手,手中攜的正是他送給阿寶那隻花形符袋,五色絲束,一面題着「風煙」二字。風煙俱淨,天山共色,那不是好得很麼?夜已漸漸深了,定權舒了口氣,唇邊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
☆、微君之故
雍風曖曖,鼓入袖中,隔開了肌膚和布衣,仿佛貼身穿的便是上好的絲綢。靜夜中由青磚地面激盪起的腳步聲,經過了花木、欄杆、迴廊、深牆的反覆折盪,已經變得曖昧柔和。中門的侍衛見阿寶一襲粗使宮人的青衫,只當她是來前庭取送衣物的侍婢,粗粗盤問便放了她過去。阿寶匆匆繞過後苑,猛抬首瞧見浣衣所的院門,不由放慢了腳步。晚歸的杜鵑,在樹頂聲聲嘶啼,詩中都說那聲音就似「不如歸去」。阿寶垂頭,摸了摸揣在袖中的紙箋,在院門外躊躇了許久,終是轉頭行至西苑的後宮門處。
周午派去跟隨阿寶的內臣,見她經過層層戒備,皆暢行無阻,不過與那侍衛盤磨了片刻,那些侍衛竟都啟門放了她過去,不由大感訝異。趕上前去詢問,那侍衛上下睨了他一眼,理直氣壯道:「她手中有殿下親書勘合手本,又未到封宮門的時候,我等為何不放行?」
阿寶從西苑後門出來,向前直走到民居巷陌之間,天已向晚,街上只行人見稀,一時無法打算,只得退至路旁守待,過了半晌才聽見轆轆有聲,終見一輛賣油果的推車過來,推車者卻是一個鬚髮俱白的老者。阿寶忙上前行禮,問道:「老人家萬福,請問從這到齊王府要如何行走?」那老者面色狐疑,打量了阿寶一番,問道:「小娘子孤身一人,這個時辰去那裡何事?小娘子家中人呢?」阿寶知道本朝雖無宵禁,但自己一個年少女子,夜晚出門難免惹人耳目,此時也不願多作解釋,只問道:「老人家,今日利市如何?」老者搖首嘆道:「哪來什麼利市,勉強糊口罷了。」阿寶從懷中取出錢來,推到老者懷中道:「妾實在事出有急,這才不顧廉恥,拋首出面,請長者行個方便,送我前去罷。」見那老者只是猶豫,又懇求道:「妾並非作奸犯科之人,只是要去那邊為我家相公討個救命的主意,還請長者成全。」那老者見她如此,又看了看懷中沉甸甸幾吊錢,終是應道:「小娘子坐上車來,若是遇上巡街,便道你是我的女兒罷。」阿寶忙道了聲謝,跳上車去,那老者一路推着她便向東去了。
阿寶回頭望了望身後,見那老者衣衫襤褸,滿額都是汗珠,心下不忍,道:「妾可以自己行走。」老者笑道:「小娘子小小年紀,又是女娘行,如何走得動路?你只管安心坐着便好,我老雖老,力氣還是有的。」阿寶越發難過,卻也不再言語,只是抬首望天。藥玉色的天空,明星其絢,雖無霽月,卻有光風,吹到臉上身上,說不出的愜意。道旁人家門戶,窗中透出星星燈火,伴着車上的油香,又是溫暖又是安詳,阿寶心下一動,禁不住牽袖掩目,那老者嘆息一聲道:「小娘子不必憂心太過,貴府相公自有吉人天相。」阿寶見他心地純厚,微微一笑,道:「借你吉言。」老者笑道:「我活了許大的歲數,沒見天下有過不去的溝坎。只要為人良善,皇天都是要庇佑的。」阿寶低頭道:「正是。」
那推車軋軋的走了小半個時辰,方到了齊王府門。阿寶道:「我只認得到此處了。上次隨相公一同出門是坐轎,記得離此處還有幾里路遠,有條大街,街上有家極大的客肆,挨着內城門,好像喚作無比客店。」老者道:「提起它來,我便知曉了。」二人又接着向東,那老者問道:「小娘子是你家相公何人?這般事情卻要你出去走動。」阿寶道:「不過是我家相公信得過我罷了。」那老者摸不到頭腦,也不再問。一路行去,終於瞧見當日所過的街市,雖已晚了,卻還有商鋪尚未關張,亦有行人車輛來往,仍舊頗為熱鬧。阿寶一眼瞧見巷陌外許大的梧桐樹,下得車來,謝過了那老者,朝着那株梧桐走去,果然瞧見了當日許府的黑漆門扇。
阿寶上前叫門,許府老僕又是良久方應,見了她亦是大怪道:「小娘子叩門,可是盪失路了?」阿寶道:「妾主上姓褚,特遣妾來拜會府上大人。」老僕倒還記得前些日子有個姓褚的年輕相公來過,且許昌平對他頗為恭敬,忙將阿寶讓進了院內,又吩咐童子去叫許昌平出來。許昌平不曾睡下,聽了童子稟告,心中疑惑,遂披了外衣,走到院中,見了阿寶道:「小娘子是何人,為何事要見在下?」阿寶在定權書房中見過許昌平一面,此時知道並無尋錯人,施禮道:「貴人可就是詹事府主簿許大人?」許昌平叫老僕扶起阿寶道:「小娘子無需多禮。小娘子尊上何人,如何認得本官?」阿寶道:「妾斗膽冒死來見大人,為的是殿下的事情。」許昌平眉頭一皺,問道:「什麼殿下?」阿寶知他明知故問,只得明白言道:「當今東朝,皇太子殿下。」許昌平微微一笑道:「下官芝員芥吏,何時有福得面殿下,小娘子說笑了,或者莫不是尋錯了人。」阿寶道:「許大人,前日殿下駕臨之時,妾也在一旁侍奉,這才識得大人門第。妾知道冒昧萬分,可是情急之下,並無可以求告之人,還請大人休要疑心。」許昌平搖頭道:「小娘子說的話,某一句也聽不懂,還是速速請回吧。」
阿寶從懷中取出定權那本字帖,道:「請大人過目。」許昌平接過翻看,見章印筆跡果然都是定權的,驚訝道:「這是從何處得來的?」阿寶道:「是殿下賜給妾的。妾在西苑殿下書房內見過大人一面,大人難道不記得了?」許昌平這才遣走了老僕童子,卻也並不引阿寶進屋,只道:「夜已漸深,小娘子又是御前祗應人,下官並不敢與小娘子同處一室,只恐有辱小娘子清譽。如有輕慢之處,請勿見怪。」阿寶忙道:「大人勿拘禮。妾得了殿下消息,思來想去,只能來告訴大人。」遂將定權入宮前後的事情和他傳出來的言語皆說了。許昌平翻到那篇《式微》,瞧了半日,將字帖交還阿寶,方道:「下官知道了。小娘子請先回吧。不知小娘子以何代步而來?」阿寶低頭道:「殿下語出隱秘,妾恐有內情,不敢驚動他人,孤身出來的,現在宮門已經下鎖,只能明晨再回,還需在主簿府上叨擾一夜,也請主簿早做打算。」許昌平點頭,將她讓進屋內,命童子奉茶後,自己便坐守在院內。阿寶知他有心避嫌,也並不多言。
室內室外二人皆是一夜無眠,待次日天未明,便吩咐老僕親自送阿寶回西苑,待到老僕回返後方更衣入宮。他身為詹事府主簿,職責便是司掌府中文移,要見太子也算名正言順。到衙後問得太子正在宮內,尋了個藉口,帶着兩三函書,徑直去了東宮。到了方知太子一早便去了康寧殿,便又對東宮的內侍道:「臣便將書留在此處,煩中貴人轉交殿下吧。」那內侍見他客氣,便笑道:「殿下在陛下那邊盡孝,也代陛下見見外臣,主簿便自己送過去也不妨是。」許昌平問道:「殿下果真可見外臣?」那內侍掃了他一眼,隨口取笑道:「可見,只是殿下見的,都是些穿紫穿紅的大老,大人這般穿綠的,就得看殿下得不得閒了。」許昌平道了聲謝,既得知定權並未遭軟禁,雖不解他和阿寶之間究竟在打什麼啞謎,但也不去多事,人徑直回去了。
一日無事,到了夜間,宮人端上金盆來服侍皇帝濯足。皇帝擺手令殿內諸人皆退下。定權知道他有話要和自己說說,遂走上前去,蹲跪了下來,將手伸入盆中,輕輕為皇帝揉搓雙足。他從未曾做過此等雜役,此刻強忍着心中的不適,只等着皇帝開口發話。皇帝亦是低頭瞧他,他如此舉動,皇帝倒似有幾分動容,見他此刻並未戴襥頭,遂伸過手去摸了摸他的鬢髮。定權不料皇帝突為此態,頭一個念頭竟是想側首避開,竭盡全力方得忍住不至失態。忽而想起阿寶那日的動作,這才明白她竟是在全意防備着自己。正胡思亂想間,只聽皇帝開口嘆道:「這一頭好頭髮,就跟你母親一模一樣。」
皇帝絕少提起先皇后,定權聽了,不由暗暗吃了一驚,不知如何作答時,又聞皇帝道:「今年因為朕病了,你也沒能去拜祭,等過了這幾日再補上吧。」定權只是低頭看着盆沿,低低答道:「謝陛下。」皇帝瞧不見他臉上神色,咳了一聲又道:「你舅舅那邊仗打得不順,你可知道了?」定權答道:「是。」皇帝道:「你舅舅那人,堪稱國之長城,韜韞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是不世出的國器。此戰久而不決,定是前方有所羈絆,所以你也不必着急。」定權無言以對,只得又道:「是。」皇帝笑道:「太子在朕面前還是拘謹得很。」定權勉強笑答:「臣不敢。」皇帝又問道:「不敢什麼?」定權取過巾帕,幫皇帝拭乾了雙足,又扶他躺下,方跪在床邊道:「臣是不敢妄議未知,惹得陛下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