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 - 第6章

雪滿梁園

  

  皇帝嘆了口氣,用手扣了扣榻沿道:「你起來坐吧。」定權道:「臣這般也好和陛下說話。」皇帝抬首瞧了瞧帳頂,道:「你也許久沒見你舅舅了吧。」定權道:「也有四五年未曾見到了。」皇帝道:「你舅舅倒是一直掛念着你的事情。」望了定權一眼,方接着道:「太子妃歿了也有一年多了,你也是快二十歲的人,總沒有正妃也不是個事情,不單朕着急,你舅舅也在替你着急。他已經給朕上過兩回奏疏,說到要為你再選妃的事情。」定權笑道:「這總都是臣不孝,讓陛下操心。只是顧將軍是邊臣,妄議內宮的事情,怕是不妥。」皇帝道:「你能明白這個,朕心甚慰。只是他只有你這一個外甥,由他來提也是情理內的事情。朕總是給你留着心的,免得國舅抱怨朕心裡沒有你這個太子。」定權聽了,忙退後叩首道:「若是顧將軍有這樣的心思,臣在這裡為顧將軍請罪。若是臣存了這樣的心思,不敢求陛下寬赦,只求陛下治罪。」皇帝笑道:「朕只是這麼一說,你又何必多心,去吧。你也可以跟你舅舅常寫寫信,自家甥舅,不要疏遠了才好。」定權答應一聲,見皇帝面有倦色,方喚了宮人進來,服侍皇帝睡下,這才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叫晚風一吹,方發覺內里中衣,已經被冷汗濕透。

  

  定權回到東宮,那內侍將書交給他,回道:「送書的官員自言是詹事府的主簿,姓許。」定權隨意翻了翻,見是一部《毛詩》,白口單邊,每頁版心向內摺疊粘連,再於書脊處粘貼書衣,不過是本朝最常見的蝴蝶裝,再無出奇之處,便道:「是我幾日前叫他們找的。他還說什麼了?」那內侍想了想,將許昌平的話又說了一遍,定權點了點頭道:「孤知道了,你下去吧。」見他走了,定權又從袖中取出了那隻符袋,瞧了一眼,忽而將手中書冊狠狠擲出。那書籍大約翻得舊了,書脊處漿糊乾裂,此時受力,書頁紙帑一般散落一地。那內侍聞聲折返,但見定權橫眉冷目,一語不發,看也不看他一眼,倨傲而去。

  四五日後,皇帝已漸大安,定權遂上奏請還西苑,借着離宮之機,便先去見了許昌平,問了事情來龍去脈。許昌平一一複述後道:「臣也是怕殿下當真有事,才去的東宮。」定權道:「我知卿用心,在此先謝過。」許昌平忙稱不敢,又問道:「那晚來的娘子可是殿下身邊的人?」定權笑道:「是。」許昌平道:「這位娘子冰雪聰明,又臨事果決,方不致貽誤殿下大事。」定權笑道:「她是有些聰明。」見許昌平面色猶疑,又道:「主簿有話不妨直說。」許昌平道:「臣原本不該僭越,只是聽她說端五當日,殿下還曾攜她到了臣宅,她才一路尋找過來。今次的事情又……」定權聽到此處,打斷笑道:「孤知道主簿的意思了,主簿不必憂心。」許昌平揖道:「臣慚愧。」

  

  定權回折返西府後,先行沐浴更衣,又一覺直睡到了午後,睡覺後方覺神清氣爽。阿寶為他穿鞋,見他只是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心中亦有所了悟。起身後侍立在一旁,果然聽見定權問道:「我不在的日子裡,你的字寫得怎麼樣了?」阿寶回答道:「奴婢沒有再寫了。」定權微微一笑道:「怎麼不練了?還是你早就不必練了?」他雖而語氣霽和,阿寶卻不由硬生生打了個冷戰。定權隨手拈起几旁擺放的一隻麈尾慢慢踱到她身邊,仿似不相識般前後打量了她半晌。調轉過檀木鑲玳瑁的手柄輕輕擊了擊她的膝彎,坐下平靜說道:「你跪好了,本宮要審你。」

  

☆、逆風執炬

  

  用來逗弄貓兒狗兒的麈尾,末端的孔雀尾羽輕輕從阿寶的領口一路滑上,直到頜下。絲綢般的柔弱羽絨,卻忠實地傳遞了他手指輕浮而殘忍的力度,迫使她仰起頭來。但是他波瀾不興的面孔上看不出輕浮,唯其如此,才越發顯得殘忍。她在華麗羽線的觸撫下微微顫抖,雙目中有流動的閃爍的光芒,卻並不含一滴淚水。這讓他想起了朝堂上不得不在皇權的淫威下折腰屈從的那些御史們,那些最像讀書人的官員,看他們的眼睛就可以看見那些他們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委屈、憤怒和腹誹。這點發現讓他饒有興趣,那根用以代替他指尖的雀羽,一路拂過她青春得還稍嫌青澀的臉頰、鼻樑、雙目和額頭,因為愈發曖昧輕薄而愈發刻薄殘酷。

  她沒有按照禮法垂下眼帘,始終直目着這高坐在上的獨夫,可以看得出她極力克制,這回要掩飾的卻並非是對溫柔污辱的憤恨,而是她自已在這溫柔污辱下所感受到的羞恥。他的目的已經達到,暫時撤回了對她的逼迫,輕聲道:「說罷。」她半晌才靜定下來,反問道:「殿下想聽些什麼?」聲音不大,咬字卻明明白白。這般柔亦不茹,剛亦不吐的風度,倒是讓他折服了一瞬,所以他在片刻後才清了清嗓子,略帶嘲諷的哄誘:「這齣戲你若想接着做下去,這麼跟本宮說話,那可不成,你不怕本宮會起疑心麼?」她輕輕一笑,亦不乏嘲諷,回答:「殿下一早便是旁觀者清,何必來問奴婢這當局者迷?」定權搖頭笑道:「不一樣,孤偏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阿寶道:「既如此,奴婢遵旨——是齊王送奴婢來的。那封信也是奴婢送到周總管處的,齊王說她早已背主,留不得了。」

  定權看她半晌,不置可否,又問道:「那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你出宮時用過的那張勘合,是從哪裡得來的?」阿寶道:「硬黃紙砑蠟,雙鈎填墨,用殿下親賜的字帖輯字,殿下間或不用印璽。」定權點頭道:「倒省去你竊鈎之勞,只是這鈎填是個細緻工程——」阿寶道:「殿下許久前就將那本帖子賜給了奴婢,奴婢雖愚笨,未雨綢繆的意思還是懂得的。」

  雖仍存疑惑,但她此說並非不可行,定權嘆了口氣,道:「你剛才說孤旁觀者清,其實不全對——孤到底還是小瞧了你。看來你不光字寫得好,書讀得好,膽更是大得好看。這下子孤卻是愈發奇怪了,你究竟是什麼人?」阿寶道:「奴婢不過是個奴子,就算塗得兩筆鴉,認得幾個字,又怎敢承擔奢企殿下如此青目。」定權一笑道:「人心似鐵,官法如爐。你不肯說,孤自然有的是辦法叫你開口。只是孤還要再請教一句,以你的聰明,應當明知道會有如此下場,為何還一定要去涉險履行,這究竟算是是孤勇,還是愚蠢?」

  阿寶忽然想起了那夜的杜鵑叫聲,微一遲疑方笑道:「殿下帶我去齊王府,帶我去許主簿府,親自督導奴婢寫字,又命人日夜護送着奴婢。種種恩蔭,種種苦心,奴婢不敢不仔細體會,順着殿下的令旨去做。殿下何等天縱英明,奴婢這點伎倆哪裡能長久瞞得過殿下?既然遲早要事發,倒不如藉此機會一搏,若是真有裨益於殿下,得蒙殿下青眼相加亦未可知。」

  她停頓了片刻,接着道:「勇氣和愚蠢,許多時候不過是一回事。事成即

  勇,事敗即蠢,奴婢是個蠢人,或殺或剮,任憑殿下處置。」

  

  定權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隨手抓起她的下頦,估價般捏了捏,笑道:「殺你嫌無血,剮你嫌無肉,沒有樂子的事情,孤還真不願意費這個力氣。只是孤本只打算抓一個穿窬探耳的小賊,卻不仿碰上了一個胸中有大溝壑的女蕭何。貴上還真瞧得起孤,這樣的人才也捨得往孤這裡送,竟還叫你這雙研墨捧詩的手洗了許久的粗布衣服,這等焚琴煮鶴,是孤的罪過,還是他的罪過?」阿寶偏頭從他手中掙了出來,一哂道:「青宮乃未來天下之主,奴婢雖不過是蒲柳賤質,齊王卻也不敢用濫竽來搪塞殿下的。」定權哈一聲大笑道:「好個三尺喙,還要竟日裝成無口匏,真是難為你的很了。」又問道:「孤知道,不許人說話,最後吃虧的都是自己。孤不想吃這個虧,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這或許是可以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了,此時日影幽浮,如春波般搖盪於他水色紫曲水錦道袍的衣裾上,可以清楚看到其上水波的暗紋是怎樣承載着朵朵桃花,綿綿不絕的在他的沉水衣香中傳遞流轉。她的思緒滯後於時空,仍在思考他之前的疑問。那夜她決定走險的時候,除了與他旗鼓相對的計算、權衡和取捨,那春日書窗下的花影、他修長冰涼的手指,他飛揚跋扈如明媚春光的神情,究竟起到了怎樣推波助瀾的作用,則是她直至此時才有所領悟的——而是勇是蠢,恐怕也需要重新評估。

  阿寶終是回過了神,回答了最後一個提問:「奴婢心中也有個疑惑,請殿下告解。」定權微微偏了頭,看着她:「你說。」阿寶道:「那個阿寶是什麼

  人?」定權面上的神情逐漸凝重沉滯,握着麈尾的小手指微微抬起,又不堪重負似的放下,只聞阿寶接着道:「齊王也是因為奴婢這名字,才肯收留了奴婢的。」定權轉過身去,看了她片刻,臉上慢慢聚斂起了嫌惡無比的神情,如同在看什麼不祥的東西。忽而揚手,那麈尾的手柄已經狠狠從她的耳畔直批到了顴上。力道之勁,竟連自己的虎口也震得微微酸麻。阿寶倒伏在地上,耳邊嗡嗡亂響,頰上一片木然,便覺得似有溫熱液體蜿蜒滑落。

  手中的麈尾在此時成了一個弄巧成拙的可笑證供,他是把她當做一隻的小花狸來逗弄的,他從中得到的樂趣即是對它的懲處,亦是對自己的補償。所以他能夠容忍它的張牙舞爪,並認為這不過使它更加有趣,也更可消除賞玩者的無聊。但是他忘記的是,小畜生究竟還是小畜生,有意無意,它探出了它的爪子,即使沒有傷及賞玩者,也足夠讓他心存厭惡了。

  

  定權將麈尾擲在一旁,咬牙冷笑道:「死到臨頭了,還想玩什麼把戲?」

  

  阿寶拭了拭頰畔,觸手方覺刻骨疼痛,鮮血膠着在臉上,扯得半邊臉發緊。

  她抬手望了望掌中血痕,開口問道:「不殺不剮,殿下想要奴婢怎麼死?」定權卻已經恢復了平靜,彎腰看看她,冷笑道:「你想像那人那樣,一索子就過去了,天底下卻沒有這般便宜的事情。」他反剪了手,從她身畔跨了過去,叫人喚過了周午來,指着阿寶吩咐道:「去叫人給她收拾出一間閣子出來,離孤的寢宮近些。她如今是孤的人,安排人日夜侍候着,務必要照顧好了她。若是短了她一根頭髮,孤就先揭了你的皮。」

  

  周午跑來得急,此刻看了看屋內情景,又見了定權臉色,伸手擦了一把汗,審時度勢不敢相勸,只得唯唯連聲。定權也不再理會他二人,甩手便去。周午見他走遠,方呵斥兩個探投探腦的內侍道:「殿下的話沒有聽見麼?還不快去將東閣收拾出來,迎接……」太子那句話實在不可理喻,一時想不出合適的稱呼,只得道:「迎接顧姑娘。」又慢慢蹭進了屋內,伸手扶起阿寶一支臂膊,臉上似笑非笑,道:「顧姑娘快請起身吧。」

  

  內侍們得了嚴旨,手腳倒是頗快,不過一個多時辰,果然將離定權正寢不遠處的東廂便收拾了一間出來,並把床榻妝檯箱籠也都安排了進去。周午親自送阿寶過去,又派了四名宮人在身邊日夜守着,又命兩名內侍在門外日夜守着,疾聲厲色吩咐了半晌方起身離開。內中一宮人上前來擦阿寶臉上血漬,見阿寶只是避讓,無奈道:「顧姑娘不肯上藥,消不了腫,將來留下疤來可怎麼得了?」阿寶這才仿似回過了神來,道:「不要這麼叫我。」那宮人道:「姑娘也聽見周總管這麼說了,姑娘勿怪,待過幾日冊封的牒紙下了,自然就是娘子了。」她信口胡說,阿寶不再理她,轉身倒在床上,那宮人卻只是在一旁喋喋不休,不依不饒,一定要幫阿寶收拾好了傷處,阿寶教她鬧得無法,為圖清淨只得隨她去料理。一邊里還有椅凳、盆架、燭盞、箱奩、鈿絡等許多瑣碎物件陸續搬了進來,阿寶也不願看,只是蜷在床上假寐。那幾個宮人受了嚴旨,就在塌邊站立守候,寸步也不肯離開。搖曳的燭火,將她們的影子投在壁上,陰沉沉的一道又一道,原來天早已黑了。宮人們焚起了爐香,是沉水的氣味,她回想起了他水色衣香中的朵朵落花,也想起了那種錦繡的另一個名字:落花流水。這實在是對她的今春的最好的總結。

  

  定權站立在書房內,隨手從阿寶房內尋出的幾件物事裡拈起了一疊紙,卻都是她的仿書,循序漸進,雖無人處亦不露半點破綻。那日她出宮用的勘合併沒有找到,許是早已經毀棄了,她說的那些話便也無從考證。其餘一應物品,除去那隻青瓷小盒和那本詩貼,都只是一個尋常宮人的普通用度。這才真叫心思縝密,滴水不漏。定權嘆了口氣,問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周午答道:「聽說已經睡着了。」定權一笑道:「像是她的為人。」又道:「照看好了她,膳食也都勞你支應周全。」周午答應了一聲,抬起頭來瞧了定權一眼,小心翼翼道:「殿下,這種人留下終是禍害。」定權哼道:「你知道什麼,殺她不過只是是翻手覆手的事情。她一個平頭奴子,還怕她能翻上天去?只是人死萬事休,前頭那人的線斷的乾乾淨淨,她背後的人究竟是誰,現下也難說得很,我怎可信她雌黃之詞?」周午知道他的性子,勸不過來只得幫他補全,又問道:「那殿下往後怎麼打算?就這麼圈着她不成?」定權道:「她不是說自稱清河顧家的人嗎,在京中還有個養父,你也再去查查,到底是真是假?」

  

  眼見着周午去遠了,定權這才又坐了下來,眼望着跳動的燭火,只覺得兩太陽也在突突跳個不住。他伸出手來壓在額畔,倒是突然想起許昌平的話:「殿下今後當臨淵履冰,不可隨意輕信半人。」他是一向如臨深淵,如踐薄冰,活得戰戰兢兢,可是這又如何,他們不還是一個又一個地計算上了他麼?便是他許昌平,誰知道到底又懷着什麼心思?

  只是她的計算算的上是別出心裁的了。她安靜於人群間,一樣會摧眉折腰,一樣會曲意媚上,餘人做的她都會做,並且不差分毫。但正是因為這樣的人云亦云,他才察覺出了她身上莫名的奇異,如果定要述之言語,大概也只能說那是一種根本就不該屬於一個尋常宮人的淡漠氣質,她的頂禮膜拜,俯首帖耳無論多麼循規蹈矩,以至於無可挑剔,骨子裡卻仍然透着敷衍和應付。他不知道這是她以進為守的刻意手段,還僅僅是因為她自己也沒有辦法收斂起這種氣質。

  但刻意也罷,無奈也罷,他不得不承認,這一筆偏鋒卻確實有效。他移開桌上尚未寫完的經卷,想起了另一個人。這樣的念頭讓他深感自己罪孽沉重,但正是因為此人,他才能夠敏感地覺察出那些隱忍中的倔強,柔順中的堅剛,能夠在這個年紀就徹悟,有着這樣氣質的人永不可以一柄麈尾來馴服。

  想必這一點她也清楚,他伸出手去,試探着撥弄了一下燭火,那火苗得了人氣竄得老高,直朝他指上舔去,熾烈滾燙的疼痛,從指尖一下子傳進了心裡。

  財色於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則有割舌之患。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他其實從不信佛法廣袤,慈悲無邊;亦不信天道輪迴,善惡有報。只是,這燒手之痛,他卻是真真切切的嘗到了。

  

  

☆、千峰翠色

  此後數日並無大事,阿寶只是終日昏睡,便是醒了也不過呆坐。定權也只是偶爾着周午詢問她的近況,並不曾親自再去探視。又過了五六日,周午回來向定權秉報道:「派去清河郡的人已經回來了,只說是顧家長子顧琮仍在,只是既不襲職,又早已分了家,早就敗落了,另有幾房也已經遷居它處。向顧琮的家人和鄉人打聽,都說是顧眉山活着的時候妻妾僕婢無算,子女更是不勝數。庶出姑娘的閨名原本就是隨意取的,他們本就不

  知,上一輩的人分家時又流散得差不多了,是以顧姑娘的名諱,便是他養父也說不真切,只說是原是遠方本家,前年年底因憐她而收養。」定權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且算了罷。」轉念又笑道:「不意民間也有這般人家。」周午道:「正是。殿下現下如何打算。」定權用手指輕輕叩了叩几案,扯了張紙出來,望着案前擺的一雙秘色八棱淨水瓶,沉吟了片刻,又取過筆,在紙上端端正正寫下三個字來,周午延頸瞧時,卻是顧瑟瑟三字。定權想算着阿寶年紀,又隨意編了生辰八字,交給周午,吩咐道:「我有意納她為側妃,寫給陛下的呈文已令春坊呈遞陛下。你明日便到宗正寺去走一趟,將事情辦好。」未等周午答應,又道:「你不必規勸,我自有打算。」周午無奈,只好答應着要去,定權又指着那淨水瓶道:「送一隻送到她那邊去。」

  

  太子納側妃,這事情說小不小,說大倒也算不得多大,何況娶得又只是品卑階低的六品孺人。只是因為定權的元妃側妃俱是他冠禮後皇帝為其選定的,說到正經自己報選,這還是頭一遭。是以周午將定權為阿寶捏造的名字、生辰、家世等等報到宗正寺,不等玉牒造好,闔宮上下,便都知曉了此事。

  

  定權次日一早入朝向皇帝問安,皇帝正展了雙手,一旁有內侍在為他束帶,見定權進來,遂揮手叫那內侍退下,笑問定權道:「朕看了你的剳子,你說想新納一個孺人?」定權答道:「是。此等小事尚要勞陛下操心,臣惶恐。」皇帝笑道:「也不算小事了,雖只是側妃,終究算是朕的媳婦,是誰家的女兒?」定權答道:「是前清河郡知州顧眉山之女,原本是臣近侍。」

皇帝拈鬚輕道:「知州。」定權臉上微微一紅,道:「是,臣見她溫柔知禮,家世清白,便抬舉她作了這個孺人,若是陛下覺得臣行事孟浪了,臣這就去告訴宗正寺的人,將玉牒撤下來便是。」皇帝笑道:「那倒也不必,你如今也大了,這些事情就自己打算吧。」定權答了一聲是,見皇帝沒有別的話,這才施禮退了出去。皇帝望着他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良久方又輕輕念道:「清河,顧。」

  

  東宮筵講結束,因定楷推說口乾,定權便留二人在偏殿點茶。因為定棠頗精於茶道,此事便任由他去主持。定楷在一旁閒看了半日,又覺無聊,遂笑問道:「聽得殿下近日有些喜事。」定權亦笑道:「你如今也敢拿我來取笑了。這算什麼喜事,還值得一說?」

  定楷嬉笑道:「是,只是聽說這位新婦亦是出於河西顧家,眾人皆說,若她日後福重,我朝怕未必不會出第二個顧皇后。」

  定權拾起茶筅在他額上敲了一記,笑道:「你們都是聽了誰翻嘴嚼舌,我納個偏妃都能傳出這種謠言來?」定楷吐舌道:「眾人也只是這般亂傳,殿下要怪,就怪戚畹實在是鐘鳴鼎食的大族,聽了這姓氏,誰能不往這上邊演義。」定棠在一旁聽到此處,橫了定楷一眼,插口斥責道:「你放肆,這些話也是拿來渾說的?還不快向殿下謝罪?」定楷委委屈屈離座跪倒道:「不過說出來博殿下一笑罷了,殿下若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定權道:「你別理他,我就是着惱,也不會惱你一個小孩子家的。」瞥了齊王一眼,笑道:「二哥你嚇他做什麼?」定棠持筅擊拂,一面笑道:「他確是欠管教了——前幾日尚有言官上書,道我們陪着殿下讀書,日子久了,禮儀疏忽,東宮內要重正君臣本位之語,陛下看了也頗以為然。他這般不知天高地厚,言誹君上,殿下且讓他跪着,只怕於他大有裨益。」定權笑道:「那這是你二哥要罰你,你可怨不上我。」定楷道:「二哥是惡人,臣只問殿下討恩典。」定權笑道:「罷了,你快請起罷,恩典我給不起,叫你二哥賞你杯茶壓驚。」三人混鬧了一番,吃過了茶,各自散去。

  

  定權夜間卻是去了阿寶的新居所,進得門來,見屋內陳設,已經頗具氣象。阿寶正依在幾前,呆望窗外。一宮人見定權入來,忙提醒阿寶道:「顧娘子,殿下來了。」阿寶這才回過神來,站起身來朝定權行禮,道:「殿下。」定權點點頭坐了,上下打量阿寶,才發現她已經裝飾一新。身着碧羅抹胸,外罩家常的鵝黃褙子,胸前露出的肌膚如凝霜皓雪一般。一頭烏絲挽作一個同心髻,鬢邊斜斜插了一支琉璃簪,垂掛着銀線流蘇,微一側首,叫燈光一映,連帶靨邊的兩點翠鈿都跟着微微一粲。定權疑心那防似是她展頤所致,再瞧她臉上神情,卻是如常,心內隱隱記得仿似在那裡見過這情景似的,一時卻又想不真切,倒是有些惘然。

  阿寶被他看得久了,微覺羞惱,偏過了頭去。定權這才回過神來,笑道:「你別多心,我是看——這身衣裳你穿着並不好看,倒還不如你從前那麼打扮。」阿寶點頭道:「妾知道,婢作夫人,總是刻鵠不成。」定權搖頭笑道:「倒也不是這麼說話。你太瘦了,穿抹胸簡直是自暴其短。」

  

  適逢宮人捧茶奉上,定權便也不接着取笑,持盞飲了一口,正色問道:「可還住的習慣?」阿寶答道:「是。」定權道:「還缺些什麼,叫人去給你送過來。」阿寶道:「並不缺什麼。」定權四下環顧,放下茶盞,笑道:「還少幾部書吧,還有筆墨紙硯。你喜歡念什麼書,說給孤聽聽?」阿寶不由面色一滯,亦不答話。定權笑道:「是小玉落節,還是紅拂夜奔?」轉口又道:「哦,孤忘了你詩禮人家,哪有給閨閣千金看這些東西的道理?」阿寶愈發覺得難堪,咬緊了牙關只是一語不發。定權倒也並不以為咎,施施然站起身來,朝阿寶欺近兩步,伸手便朝她胸口探去。

  

  阿寶大吃一驚,方欲迴避,左手卻已叫定權緊緊鉗制住了,她從不知道他的氣力是如此之大,未及掙扎,他的右手已經貼上了她左胸,還是涼的,卻因為天熱,也有了些溫度,就仿似一塊已經被稍稍捂暖的玉。定權只是覺得掌下覆着的那顆心突突跳的飛快,放下手來,任阿寶掙脫,笑道:「人心這東西,奇怪得很罷。雖是你自己的,卻也猜不透,堪不破,握不住。世人皆說人心難測,其實也不然。我總是奇怪,你小小年紀,縱有潑天的本事,說謊的時候,手不冷嗎?心不跳嗎?脊背上不會出汗嗎?阿寶,你的心為何跳得這般快呢?」這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呼喊她的名字,她卻無言可對,只是連自己都覺得心動得異常,仿佛要頂破了腔子跳出來一般,試着悄悄舒了兩口氣,卻毫無作用,終是忍不住用右手捂住了心口。定權見她動作,笑道:「這就是了,好好管管它罷,能夠管住了,你也便不是人了。」他的指甲堪堪的划過幾面,停在了燭台面前,帶出了一聲仿似低嘆的聲音:「是佛。」

  

  他終是抬起了頭,問道:「你沒有什麼話要問我嗎?」阿寶道:「沒有。」定權點頭道:「你是真的聰明。」接着道:「宗正寺今日已為你造好了玉冊,天下皆知你已是當朝太子的側妃,食六品孺人俸祿,我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至於冊封禮,我以為你當下身體不好,可以免去。但女孩子家的心事我也不大清楚,所以若你執意要舉行,我也並不阻攔。」她無言以對,終知道連日來的憂懼成真。他則審視她,評估她,以他一向的自滿一廂情願的下了結論:「不管你是什麼人,能夠嫁給我,總也是談不上一個委屈的,日後便安生過日子吧。」阿寶聽了這話,終是忍不住道:「殿下……」定權打斷她道:「成事不說,遂事不諫。過去的事情,孤不想問了。只是你畢竟還年少,耐住性子好生想想今後打算,總是不錯的。」

  

  他說着這話,抬眼已瞥見了架上擺的那隻淨水瓶,遂伸手取了下來,擺在案上,講解道:「這是前朝越窯的秘色瓷,都說越瓷不及本朝耀瓷,但此物還是極難得的。」這話卻並不假,那瓷瓶釉色溫潤,似青非青,瓷胎薄得與紙相似,背後映着燭火,竟真似玉暖生煙一般。阿寶點頭附和道:「是。」定權道:「你說說看。」阿寶微微一哂道:「這是文獻中俱已說盡了的。千峰翠色,雨過天青,澄瑩如玉,素潔似冰。」定權道:「不錯,後面的都說對了,只是頭一句。」他提起了那隻淨瓶,輕輕撒手,阿寶未及驚呼,那數百年前的珍瓷已經坪然落地,如碎冰,如敲玉,如擊磬,連粉身碎骨之聲,都是悅耳至極。

  

  定權笑望着地上碎瓷,道:「這才叫做千峰翠色。」仿似忽然想起一事道:「對了,你的名字造冊可不好聽。我給你新起了個名字,叫做瑟瑟——顧瑟瑟。」他拉過阿寶的左手,伸出食指,指甲如刀筆勒石一般,在她掌心中刻出了一個「瑟」字,湊過臉去,低語道:「你可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嗎?」他的氣息吹到阿寶的耳畔,阿寶在他手中經不住顫抖了一下。

  

  他亦覺察到了,一笑放手。地下瓷片本薄,經他踐踏,愈發零碎。阿寶望着那碎瓷發呆之時,定權早已經去遠了。

  

  阿寶慢慢蹲下身來,欲拾撿那瓷片,一旁的宮人早已叫道:「顧娘子快放手,奴婢來吧。」阿寶已知她名叫夕香,遂笑道:「不妨事的。」夕香卻急了,忙摻了她起來,又斥責另一宮人道:「還不快把此處收拾好了。」回首對阿寶笑道:「顧娘子且到那邊坐坐罷。」阿寶轉念,已知她是怕自己用這碎瓷自戕,遂一哂便隨着她去了。

  

  雖然定權言語無賴,但終是命人將紙筆書籍皆送到了阿寶房中,一同送去的還有一大盒花鈿,有金有翠,極是精巧,卻不知是何用意。阿寶見守備並無半分鬆懈,看樣子竟像是要將自己長久軟禁了,不由也嘆了口氣。太子納她為側妃的用意,其實大抵可想而知。自己陡然間便大張旗鼓地變成了東宮的側妃,又投遞不出隻言片語,不論主使者疑心自己變節泄密,或是功成身進,皆是人之常情,屆時自己或成弈局棄卒,或成引蛇之餌,再問訊起來,再查詢下去,自然亦可便利許多。她不得不感慨他的高明,這個六品的爵位,於他不過只是惠而不費的舉手饋贈,就如同打發出幾包不合口味的糖果。但於她,卻是要她用一生來殉職了。不可展望的一生依舊是一生,依舊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新封的顧孺人慢慢援手,將盒中翠鈿一一裝飾在臉上,鏡中的面龐,是如此青春和美麗的生殉。

  

  齊王依舊是午睡後去趙王府,見定楷仍在窗下臨寫定權送的那兩卷字帖,心中畢竟微感不快。一面看一面笑道:「五弟的字當真是進益了。」定楷笑道:「二哥坐吧。」自己洗去手上墨痕方陪着他坐了,問道:「二哥可是為了前幾日說的那個顧氏來的罷?」定棠笑道:「我只是過來瞧瞧你罷了。」頓了片刻又道:「不過你既已提起來了,我這幾日倒也在疑惑那顧氏究竟是何人?」定楷道:「太子前日的模樣二哥也是看着了的,不像是有什麼隱情的樣子,不過偏巧是一姓罷了。」定棠冷笑道:「你哪裡知道這其中的事情?」定楷笑道:「正是,二哥又不肯告訴我,我向何處知道去?」定棠忖度他話中意思,竟似對自己有了疑心一般,遂正色道:「宗正寺的人說是前任清河知州的嫡女,知州既無罪過,他的子女怎麼悄沒聲又會到了他宮中去了?五弟想想便知,他為人素來刁滑,又行事縝密,不是假造了此女的家世,便是……」卻留了半句不說,只是低頭沉吟飲茶。定楷方想答話,忽聞窗外有侍者報道:「二位殿下,凌河的軍報午時已經送進了宮中,中宮殿派人來傳與二位殿下知曉。」定棠忙站立起身,急步走到門前,問道:「什麼軍報?」那侍者應道:「是我軍大捷的軍報。」定棠倒退了兩步,問道:「是麼?」定楷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端起茶盞來緩緩喝了一口。

  

  

☆、碧碗敲冰

  凌河大捷,稱得上是靖寧二年朝中頭一樁大事與喜事。世人皆知,此役一畢,國朝與虜寇便算是攻守易勢,接下的作戰比拼的不過是車馬錢糧罷了。若待最終決戰過後,虜禍肅清,邊境少說也有二三十年的安然可圖。故而長州軍報一到,不出三個時辰,上至省部公卿,下至在京各個司衙的芝員芥吏,皆已經得知。眾人莫不奔走相告,額首稱喜,太子母家近些年來頗不得志的幾位侯伯的門檻,也險些叫報喜之人夷平。如是未等天子頒旨,京中百姓便也輾轉得聞,上燈時分,便聽見街頭巷角零星的爆竹聲響,竟如過節一般。

  

  詹事府衙門的所在,是禁中大內御溝的東面,酉時已過,早到了散衙的時候,許昌平仍坐在府衙中,一個小小主簿,自然無人留意他在做什麼。何況今日正官在本部,未到衙內,眾人又心中歡喜,也沒有幾人先走,是故他倒也並不算扎眼。許昌平此刻便是嘴角銜着一抹笑,冷眼望着自己的頂頭上司們聚在一旁眉揚色舞,口沫橫飛。雖離得遠了,但到底興致上來,免不了高聲大氣,終有些隻言片語落入了他的耳中。「顧家人到底還是有幾分硬本事的,不然能夠撐過這麼多年?」「是極是極,自太宗朝始,到如今已近七十載,戚畹之族,實屬難得了。」「這一仗打得不順,聽聞聖上也是憂心成疾,不想突然峰迴路轉,到底是天佑我朝,大司馬此番可是不世之功啊。」「正是,雖說聖意近年來頗有些壓制外戚之意,待得東朝接了大統,只怕這顧氏又是一番新光景了。」「新光景?呵呵。」「呂府丞覺得這話好笑?下官倒是要請教了。」「本官何曾笑了?」「列位皆聽得清楚,府丞大人是什麼意思?難道是笑我說的東朝……」「喝呀,兩位大人,我們是在說大捷,哈哈,大捷麼。」他們烏烏泱泱,鬧得不堪,許昌平覺得多留無益,嘆了口氣起身,走到眾人面前揖道:「諸位大人,卑職先行告退了。」眾人正說的得意,哪裡去理會他,許昌平遂拂了拂袖子徑自出去了。

  

  其時晚照方好,半天斜陽徐徐鋪開,如流丹,如吐火。映得瓦釜飛甍流光錯彩,青槐弱柳含翠耀金,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頭臉衣衫也皆成了朱赤之色。偶有官馬過鬧市,攪起漫天紅塵,看來明日又是太平盛世里的一個晴好天氣。許昌平猛可里倒是想起兩句話來:「田單破燕之日,火燎於原;武王伐紂之年,血流漂杵。」太子說的那句「他們都是我的子民」,雖是煌煌正論,但他聽的時候也並不以為然。此時在這普天祥和下,反倒微微覺得有折心錐骨的疼痛。

  

  太子此刻早已被皇帝召入晏安宮中,卻破天荒沒有同召齊王和趙王。見了他的面,也是頗為歡喜的樣子,笑道:「朕早就言過不必擔憂,這捷報果然就已經送到了。」定權亦笑道:「陛下聖明。」皇帝與他言笑了片刻,忽似想起一事,將軍報原件遞給定權,道:「你舅舅在上說斬首四萬餘,折損近三萬,慘勝如敗,在奏報里向朕請罪,你以為如何?」定權展開奏報,略一過目,回道:「此戰甚是艱難,將軍想也已行盡全力。不管如何,總歸是勝了。陛下還是宜嘉獎將士,論功行賞。至於顧將軍處,可不事賞罰,敕令他以為後事之鑑即可。」皇帝笑道:「你終究不肯替你舅舅說話呀。此役便是遷延過久,若能速決,倒不致於如此。只是前方有前方的難處,也怨他不得。太子身處九重宮中,雖不能親臨親蹈,卻也要知道明白體恤。」定權垂首應道:「臣謹遵聖誨。」皇帝看了定權一眼,道:「你舅舅今次還是立了奇功的,朕的意思是,叫他安頓好了軍中,回京來一趟罷。一來可以慶功獻俘,張揚我朝天威;二來朕也想同他當面說說決戰的錢糧準備;三來你們甥舅也許久未見,不說朝上公事,私下一家人也可團圓。你如何看?」定權將奏報雙手遞還,回道:「全憑陛下主張。」皇帝道:「如此便好,你去告之秘書台,讓他們擬敕給顧思林,叫他旨到後兩旬之內,入京述職。」又笑道:「今晚不必出宮了,留下來陪朕用晚膳吧。」定權躬身答應,隨着皇帝一起出了晏安宮。

  

  皇帝的敕令第二日便由快馬送出了京師,顧思林返朝的消息頃刻上下傳遍。一時間西苑及刑書吏書以及東朝宮官禮書和幾個侍郎的門前也有了幾分門庭若市的樣子,只是定權除了入宮,便閉門不出,不論戚族還是吏員,不肯輕易再見半人。饒是如此,仍生怕皇帝起忌,後來索性聲稱中了暑熱,向皇帝告了假。皇帝亦明白他的顧慮,不過在心內罵了兩句豎子狡猾,便下旨令他榮養,又親派了御醫時時過西苑去看拂。定權遂終日窩在自己閣中,專等着顧思林進京的日子。

  

  他雖是極力掛念着母舅入京一事,但既身處西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也慢慢安下心來,只是寫信告知張陸正等人,令他盯緊了省部中的口風動態,又囑咐他及諸人慎言慎行,萬不可去攪和顧思林反朝的事情,尤其不可於御前妄做議論云云。信既送出,一時無事可做,盡日裡寫幾筆字,讀兩句書,倒也樂得幾日清靜。

  

  一日午睡醒來,見窗外雲淡風輕,晴絲裊裊,只覺日長無事,又掛心池中菡萏開放否,遂換過衣服,慢慢踱到了後院水榭。方坐下便聽周午差人來報,說大內來了敕使。定權不知何事,只得叫周午先將來使迎了進來,自己又折返回去換了公服,一番折騰不免又是滿身躁汗。到了正廳一看,立等的卻是王慎,不由笑道:「奴子們不懂事,也不知道報告一聲是常侍來了,倒勞煩常侍多等了許久——只是我也沒有想到,陛下總算捨得放常侍出宮了。」王慎笑道:「是臣自己討來的差事,今年這最後一茬櫻桃,今日送入的宮中。陛下說殿下害暑,想必胃口不振,吩咐給殿下送些過來。又囑託說殿下身罹暑熱,要少飲冰。」定權連忙跪倒叩首道:「臣惶恐,勞陛下掛心,請常侍代為上達,臣叩謝天恩厚愛不盡。」王慎避至一邊,待他做作完畢,扶起他笑道:「殿下忒多禮了,大熱的天氣,何苦還穿做這副樣子?」定權一面吩咐周午將櫻桃收起,又笑對王慎道:「常侍且稍坐,我這裡可存了好茶,我親自來點,常侍嘗一盞再走。」王慎笑道:「來日再叨殿下的光罷,臣這便回宮復命了。」定權方欲挽留,又聞王慎輕聲道:「陛下想讓齊王一同主持郊迎的事宜,已經照會了禮部。殿下現在去同詹事副詹說說,只怕還阻得住。」定權一愣,方回過神道:「我知道了,多謝阿公。」王慎悄悄嘆了口氣,方欲辭退,忽聞定權道:「母后薨時,將我託付給了阿公。我獨身在宮內住的幾年,也全賴阿公照拂。這些事情,我總是記在心上的。」王慎聽到他提及舊主,倒也覺得心酸,揉了一把眼角道:「老奴有本事的地方,總是向着殿下的。沒本事的地方,殿下也勿怪。」定權點點頭道:「我只是這麼一說,我又何嘗不知道阿公的難處?」又說了兩句好話,到底叫周午取出了兩餅小龍出來,才親自送王慎出門去了。

  

  周午隨定權折返,卻見他陡然間又面色陰沉,陪小心問道:「殿下,賜下的櫻桃怎麼分配?」定權哼了一聲道:「那是天恩,你說該怎麼辦?打個神龕供起來吧。」周午無故又碰了個釘子,只得自認晦氣,答應道:「是。」定權亦是說賭氣話,想了想,終是轉口道:「難得陛下心裡也有想到我的時候。你去敲冰,把櫻桃湃起來,送到水榭那邊,叫良娣她們都過去,共沐天恩雨露吧。」周午擦了一把汗唯唯道:「老奴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