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 - 第7章

雪滿梁園

  

  待定權再換回衣服,又從新擦過了臉,周午已將冰塊、乳酪和櫻桃都在水榭中安排好了。六月初的末茬櫻桃,已是肥厚甜美之至,剔去核渥在晶瑩寒冰當中,溉以乳酪,粒粒便如雪中珊瑚珠一般。府中良娣昭訓孺人奉儀等一干側妃也皆已等候在了亭中,圍着低聲說笑。定權自元妃歿後,平素極少與她們會晤,是以幾位側妃竟日無聊,又無可拈酸吃醋處,私底里相處得倒頗為和睦,鶯鶯燕燕五六人,老遠便聞得一片笑語聲。定權聽了,不由輕輕皺了皺眉。眾妃見他進來了,一時間便縝默無聲,定權自己也覺得無趣,遂強笑着指着几上櫻桃道:「宮中才送到的,想來你們四月間都已吃過了,也不算嘗新,只當是消暑吧。」幾位側妃這才回過神來,紛紛見禮道謝。定權環視了一眼,皺眉問道:「顧孺人呢?」一個內侍答道:「總管沒差人去請她。」定權罵道:「不是說讓娘子們都過來的麼?你去跟他說,叫他親自把顧娘子送過來。」

  

  幾位側妃素來寡寵,先前蔻珠的事情已鬧得人人盡知,近日裡又有個卑賤宮人莫名其妙得了號封,心中本已頗為不快,此刻見太子又專程邀她出來,更不由悄悄撇嘴。阿寶頃刻便到了,衣色清淺,脂粉單薄,看得出來裝飾匆匆,她莫名被周午叫出,又見了水榭中的架勢,不知就裡,心中自然感到疑惑。上前去按照定權的指點向良娣昭訓們一一行禮,又尷尬受過了兩個奉儀咬牙切齒的禱祝,便斂裾默默退至一旁,跟隨她的兩名宮人也寸步不離,一併立到了她身後。諸妃見她品位不高,架子卻擺得十足,竟還將使女直攜入亭中,更是心中厭唾。不過礙於主君在面前,不好表現,只是各各暗中狠看,以預備下將來談資。目光交流,意在語前,均覺得這個賤婢也不過是尚稱清秀,除了皮膚略白些,實在看不出出奇的地方。她們眼中的官司打得熱鬧,是以雖無人說話,但水榭內氣氛卻還是活躍的,定權不由也覺得好笑,佯作不察,對阿寶道:「你也坐吧。」

  

  內侍見各人坐定,上前將櫻桃分盛在盞中,首先奉與定權,定權擺手道:「叫她們用就是了。」自命人進上沙塘綠豆甘草冰雪涼水,連飲了兩盞,只覺得腹內冰涼,肌膚上仍是燥熱,四顧一周,點阿寶道:「來給我撥扇。」阿寶只得起身,撿起手中團扇,上前慢慢為他撲搖。諸妃含酸望去,見定權身穿一件素白褙子,既不戴冠,也不束帶,倚於朱紅欄杆上,愈發襯得眉目如畫,丰神似玉,一旁卻是阿寶侍立,不免便起了蒹葭玉樹之嘆。饒是幾人皆出身名門,素有涵養,此刻也不免在手上加了動作,一時間水榭里一片碗勺丁當碰撞之聲。定權發了片刻的呆,見眾女將櫻桃分食盡,更是覺得無趣,起身笑道:「你們且在此處納涼吧,我還有事,便不奉陪了。」又對阿寶道:「你隨我來。」諸妃炎天暑熱,嚴妝麗服而至,無非是想叫他多看兩眼,此刻見他甫到便離,還不忘帶走那個賤婢,更是心中鬱悶。待二人走遠了,水榭中只是一片忿忿征討之聲,無非是將狐媚惑主,婢作夫人的舊話又重提了個無算。

  阿寶隨着定權一路走回,待轉過一從修竹,將離後苑時,忽見定權指着前方一處石山道:「你便是在那裡撞上孤的吧?」阿寶臉上一紅,道:「是。」定權又問道:「你怎麼便算得出在那裡能碰上孤呢?」阿寶輕聲道:「成大事何拘一時成敗,況且西苑不過掌大的地方。奴婢行來走去,終有能遇上殿下的時候。奴婢不過是時運略高了些,華蓋照頂,頭一遭出來便得見了殿下金面。」定權不由忍俊不禁,贊道:「好,好。你這般說話我聽了很是喜歡。」向前走了兩步,又道:「孤的舅舅要回來了。」阿寶見他憑空又來了這樣一句,愣了片刻方道:「奴婢不知此事。」定權道:「正是說給你知道的,國舅要回來了,這西苑宮門前的人陡然就多了起來,孤不願惹那熱鬧,索性跟聖上裝病躲上幾天。你可明白這是為何?」阿寶點頭答道:「臣門如市,臣心似水。」定權撫掌,大笑至打跌道:「你實在是個妙人。」阿寶待他笑罷,嘆了口氣,問道:「殿下又要告訴奴婢這些做什麼?」定權駐足,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笑道:「鸚鵡能言,不離飛鳥。我有金屋玉籠,還擔心你去跟誰學舌呢,我的雪衣娘子?」他說這話的時候顏色異常霽和,阿寶卻回想起了方才的櫻桃,入口甜美,卻從喉底一線冰入心中。

  

  大出諸妃意料的是,是夜召去正寢的,並非她們在水榭中詈詬的那個狐媚惑主的顧孺人,而是府內唯一的一位良娣謝氏。謝良娣亦是大家閨秀,出身不輸已故元妃。若皇帝不另為太子擇妃,那麼她拾階而上,便是正理。

  

☆、將軍白髮

  長州與京城,相去千里,若帶大軍開拔,雖日夜並程也需彌月。朝中連年用兵,只恐周轉不力,是故逾半的府軍都常年駐紮於承州。承州與長州緊鄰,朝廷又專設了正副都督攜佐刺史協理軍政各事,可戰可囤,前線要調度時,亦及是機動。

  

  敕使五日後抵赴長州,其時顧思林還在清點擄獲,打掃戰場。接了皇帝敕令,心中也大感詫異。雖如此,奉旨當日還是急急擬定了有戰功,宜頒賞的將士名冊,又安排押送俘獲戰利事宜,令他們先行上路,取道關中,抄近道入京。直到手中要緊事務布置妥當了,方將善後諸事一併交到了幾名留守副將的身上。如是也用去了三日有餘,這才帶了幾位功高將領,點了五百親兵,輕裝簡騎,不待明日便要出發。副將顧逢恩前往送行,不由發問道:「陛下給定的時日寬裕,將軍又何必去得如此匆忙?」顧思林看了他一眼,復道:「王命下,不俟駕而行。我拖延了這幾天,已是不該。我去後,你務必要盡心竭力,安頓軍中。」顧逢恩朗聲答道:「大司馬鈞令,屬下牢記。」想想終是又笑道:「我還是表弟娶親的時候見了他一面,不知現下怎樣了。」顧思林斥道:「稱殿下!」顧逢恩應道:「是。」顧思林見他臉上神色,嘆了口氣道:「我昨夜囑咐你的話,你可都一一記住了?」顧逢恩抱拳施禮,道:「大司馬放心去便是。」低聲又道:「爹爹放心。」顧思林點了點頭,這才跨蹬上馬,帶着敕使車駕一併去了。

  

  顧思林一路南行,人不落鐙,馬不下鞍,終是六月末抵達了相州,離皇帝給定的期限仍有五日之距。人馬行至相州,反倒放緩了步子,只說是等着押運俘獲的隊伍趕到,再一併起程,只請敕使先行入京稟奏天子。

  

  皇帝得了奏報,也自然歡喜,遂向禮部問起納俘慶功的儀典安排進度,待知已將就緒,更是天顏愉悅。復問起太子,亦有掌太醫院的禮部屬員答道:「太子殿下仍在報本宮內安養。」皇帝皺眉道:「又不是什麼大病,靜養了十來日,也該好了。你去他那裡,傳朕的敕,說他舅舅就要到了,當日郊迎典禮叫他主持,也讓他早作準備。」

  

  太子得了皇帝的旨意,病自然也便好了。遂打疊精神,見了禮部幾位首長,詢問明白了是日安排,亦無非是按着祖制朝綱,先郊迎、後獻俘、後告太廟太社,後饗宴等等。定權所關心的卻並不在此,輕輕聽過,待禮部官員說得口乾舌燥,方問了一句:「郊迎時的禮儀供奉,是哪幾個衛所負責?」本朝除直隸皇帝,專職禁中守備的親軍衛,隸屬於京軍衛的衛所在負責京師安全外,尚有於祭祀時清道、徼巡、排列、奉引儀仗的職能,是以太子有所一問。禮部祭祀由太常寺所司,此刻便由太常寺卿傅光時答覆道:「共四衛:鷹揚、驍騎、天長、懷遠。」定權皺眉道:「由誰人調度?」傅光時道:「是齊王殿下。」定權問道:「為何是他?」

幾名大老一愣,互看了一眼,因為月前經廷臣推舉,禮部尚書何道然已經接任中書令,禮書人選尚未定,便由佐官左侍郎趙尚法暫時代行尚書事,便代答道:「是陛下的旨意,陛下說大司馬凱旋,乃是國中盛事,必使在京皇子宗室皆出使儀典,以示對將軍寵渥。齊王殿下過去亦有代天子禡祀、閱兵的經驗,是以此次執掌,當屬駕輕就熟。」定權問道:「趙王呢?」趙尚法接着回答:「趙王殿下自然亦是要出席的。」定權道:「我知他自是要出席,孤問的是他可將兵?」傅光時答道:「趙王只是納迎,不將衛軍。」定權奇道:「這是為何?趙王已行過冠禮,身受王爵,為何不算他一份?」趙尚法道:「這是陛下……」定權接口道:「陛下不說,並非愛惜他,而是怕他年少而承重任,諸臣心中不服。陛下有撫恤眾臣之意,臣子豈可不察君父苦心?與孤同在京中的只有這兩個嫡親兄弟,這種盛典上厚此薄彼,怕是非但趙王臉上不好看,中宮那邊亦是說不過去的。」說罷看着趙尚法,笑道:「當然孤也只是建議,是否可行,諸位熟習典故,還請指點。」

  趙尚法尷尬非常,四顧一周方推諉道:「還請諸同僚議論。」右侍郎宋惜時卻素來與太子親善,為人也甚是乖覺,忙附和道:「殿下思慮周密,臣等不及。殿下一片至純孝悌之心,臣等感動莫名,安敢不察。臣及諸位大人這便向陛下上奏,言趙王殿下共領禁軍事宜。

」光祿寺卿事不關己,卻素來和太常卿有些齟齬,遂也在一旁拍案幫襯道:「宋大人高明,趙大人以為如何?」趙尚法叫他徒然一問,心下抱怨,卻也只得含糊答道:「臣以為……殿下所言皆是天理……」尚未說完,光祿卿連忙道:「趙大人也無異議,再好不過。傅大人以太常卿的身份上書陛下最為適宜,臣等願一併聯名。」定權笑道:「我朝以禮儀立邦,萬般諸事,皆要倚禮從之。諸位居此位,可謂國之砥柱矣。眾多事項,還是要仰仗諸位。」眾人忙還禮不迭,定權已一笑起身去了。

  

  待得諸事真正安排妥當,顧思林已於京郊整頓駐紮。只待得皇帝宣召,便攜軍入城。太子亦是一早前往東宮,是日寅時便起,易服聽詔,承了金輅前往外城的北落門。其時旭日方升,還不算溽熱。只是太子今日代帝親迎,又要預備告廟,穿着的是全副袞冕,羅衣羅裳,中單蔽膝穿得層層累累,又有革帶,玉佩,大綬加在腰上,還戴了一柄配劍,便是走動也嫌累贅。此刻立在城頭,片刻間便汗流浹背,一旁內侍不住為他拭擦額上汗珠,一面等候將軍進城。定權行至雉堞之前,向下望去,只見齊王趙王各俱甲冑,踞於馬上,千餘禁軍壓後,百官分立兩側,雖越千人,卻只能聞樹頂蟬噪,林間鳥啼,再無半毫其它響動,當真是堂皇威儀之至。

  他立於千萬人之上,卻只覺危欄難倚,高樹多風。皇帝一面里大力嘉獎顧思林,敕令太子親迎,給足了自己顏面;一面又令親藩在郊迎時統領衛軍,一發將本已紛擾的朝局攪的更是渾沌不堪。眾所周知,本朝親衛軍中號稱上十二衛的金吾左右衛、虎賁左右衛、羽林左右衛、神策衛、天策衛、龍驤衛、鳳翔衛、豹韜衛、飛熊衛雖名由皇帝委任的四位侯、伯、駙馬帶領,其實便屬皇帝本人親統。而府軍前後衛、府軍左右衛、武德衛、武威衛、廣武衛、興武衛、英武衛、神武衛、雄武衛、振武衛、宣武衛、鷹揚衛、驍騎衛、天長衛、懷遠衛、崇仁衛、長河衛、旗手衛、鎮南衛、義勇衛這由京軍衛管轄的二十二衛所中,有七衛的指揮使是李柏舟任職樞部及中書時親自簡拔,與齊王關係頗密。此次郊迎所用的鷹揚、驍騎、天長、懷遠皆不在這七衛當中。若是齊王藉機順理成章再掌握了這四衛六千人,則京軍衛近一半都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定權放眼望去,文臣群中可見一片朱紫之色,冕上的白珠九旒在眼前盪來晃去,根本瞧不清那張張低垂的臉孔。想起張陸正等人轉報他的省部間種種暗涌潮動,眾人揣測紛紜,舉棋不定的情態,此刻也只得暗自嘆息。皇帝最終是肯將這四衛一分為二,使二王共領,總算使他稍舒了口氣,至少今日郊迎後,趙王天長、懷遠二衛的兵符還可及時討還。——儲副不將,是本朝祖制,開國伊始便有朝臣進言,道「儲副之位,止於侍膳問安,不交外事」,又言「輔軍監國,自漢至今多出於權宜。」

是故自己手中,除東宮衛數百人,再無可直接調度的軍隊。李柏舟之後的樞部盡入他人掌握,為人作嫁的怨念也再一次不合時宜的湧上心頭。

  城上侍者見太子筆直而立,翹首前望,哪裡知道他的紛繁心事,陪笑道:「將軍車駕未至,殿下先坐着歇息片刻吧。」見太子回頭瞪了自己一眼,立刻緘口噤聲。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方有人來通稟道顧將軍已至郭下,定權急令使臣去頒布教旨,令將軍即刻入城。不出片刻,眾人便先瞧得煙塵半天,感知腳下地動。遠遠望見數百軍士,托着數騎前來。兩側的大纛也愈來愈清晰,一列的幾面為特近榮祿大夫、左柱國、太子少保、武德侯顧、一列的幾面為樞部尚書、長州都督,承州副都督、鎮遠大將軍顧。定權見旌旗獵獵,迎風翻飛,漸行漸近,便動身下城。齊趙二王見他下來,忙也下馬,侍立在他身後。此時鼓號齊響,樂聲震天,顧思林已臨城下,下得馬來,單膝下拜向定權道:「臣顧思林參見殿下。」他甲冑在身,按制本不需行跪拜禮,定權忙伸手託了他起來,道:「大司馬請起,將軍勞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在此迎候將軍。」顧思林忙又謝過皇帝天恩,方向二王行禮。齊王還禮笑道:「舅舅可折殺我們了。」

  

  定權已有四五年未與國舅謀面,此刻上下打量,只覺他較自己記憶中已老了許多。顧氏一族的容貌本都頗為漂亮,先帝曾有戲言道:「芝蘭玉樹,皆出其庭。」定權的容貌便有六七分像母舅的樣子,是以顧思林將兵,未免清俊有餘,威武不足。當時他以帶刀散騎舍人的身份初入地方行伍,人見他面容俊雅,又出身戚族,不過面上礙着他是宰輔之子,寧王郎舅,心內卻多有輕慢,背後給他取了個諢號叫「馬上潘安」。如今雖仍在馬上,卻是安仁已老,眼中面上,頗現風霜。定權心下悲傷,卻不動聲色,向二王下令道:「請將軍策馬入太廟。」二王遂行軍令,將顧思林帶來的軍士安排在城外,自領着四衛簇擁着太子輦駕和將軍車騎進城去了。一干官員見太子起駕,也紛紛隨後。一時間浩浩湯湯,金鞍錦韉,紫袍玉帶,充塞御道,兩旁百姓夾道,也只覺得天朝威嚴,國家盛典,振奮不已。

  

  垂拱城門外的獻俘之儀在前日便由有司鋪排妥當,城上設皇帝御座,城下設大將軍位次,以下文東武西相對而立。此刻待各自更衣後就位,奏樂鳴鞭,鞠躬拜興。奏凱典儀結束後,再行宣露布獻俘式。由刑書杜蘅上奏皇帝,交戰俘於刑官。頃刻後,便有敕旨自垂拱門上下達,命開釋戰俘,賜其中國衣冠,暫由理藩院看顧。同時下達封賞戰將的敕旨,顧思林上報的有功將士無一遺漏,眾人再次舞蹈拜謝如儀。如此繁文縟節,直折騰近暮。眾臣一早出來,隨着在城門馳道,明堂太廟之間輾轉,光衣服就換了幾遭,早餓得口不能言,手腳發軟。待得辰時鼓樂齊鳴,為顧思林慶功的宮宴開始時,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員便也顧不得禮節,放口大啖有暇,還不忘了偷眼瞧看殿上情形。其時除了齊趙二王仍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諸臣也皆已齊聚,眾人宴前已更換了常服,因顧思林尚有樞部尚書職,只穿着尋常三品文官的紫袍,因加恩腰束玉帶,下佩玉魚。皇帝此刻見了,指着顧思林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見真正儒將,大司馬便是一個。今日是國宴,也是家宴,你還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定權答應一聲,接過內侍奉上的金杯,捧到顧思林席前,見顧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勸道:「將軍辛苦,我敬將軍一杯。」顧思林雙手接過酒盞,躬身向皇帝道:「謝陛下。」又道:「謝殿下。」方將卮酒飲盡。眾臣見太子帶頭,便也一盅一盞的起身敬酒,一時間殿上筵席便熱鬧了起來。歌功頌聖,吟詩作賦,響成一團,又是一番君臣和睦,其樂融融的盛世氣象。

  

  宮宴由戌時初直行至亥時末,大殿之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繩低轉。顧思林雖素來有幾分酒量,此時也不由耳目迷離,答非所問。皇帝見狀,遂笑道:「將軍病酒,今日便宿在宮內吧。」吩咐定權道:「你扶你舅舅過去。」定權躬身答道:「臣先服侍陛下歇息了。」皇帝道:「朕這邊自有人扶持,你去便是了。」定權這才應了聲是,吩咐王慎在外廷安排宮室,又叫人扶了顧思林,自己隨着去了。

  

  內侍將顧思林扶到塌上躺倒,為他卸去了簪纓鞋襪,便按王慎吩咐去準備醒酒石和熱湯。一時閣中諸人盡去,王慎自己也掩門出去了,只餘下甥舅二人在閣中。定權見顧思林一頭頭髮,倒已有大半斑白,心中不由難過,靜立良久,方欲起身,忽聞身後顧思林說道:「殿下長高了這麼許多。」定權回過頭去,輕輕喊了一聲:「舅舅。」顧思林翻身坐起,點了點頭,仔細察看他容顏打扮,心中只覺悲喜交集,良久方問道:「聽說你爹爹打了你?」定權點頭道:「有些緣故,舅舅不必憂心,我已經辦得妥妥貼貼了。」顧思林搖頭道:「你的膽子是太大了呀。」一時二人無語,定權強笑道:「二表兄可安好?」顧思林道:「好,臨行時他還問起你來。」定權道:「那便最好不過。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幾日,只是……」頓了片刻,方接着說道:「只是不要與外人會晤。」顧思林點頭道:「臣都省得。」定權道:「我不會私下裡去找舅舅,舅舅也別私底里來看我。」顧思林亦是點了兩下頭,含笑道:「殿下長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權奮力忍住眼中淚水,想找兩句勸慰的言語,卻如何也說不出口,終只是道:「遼水傷骨,劍戟無情,舅舅勿做此不詳之言。京中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顧思林聽了這話,心中亦如刀割一般,起身摸了摸他腦後的頭髮,輕輕嘆道:「阿寶,好孩子。」定權登時臉色煞白,在燈下看着竟覺駭人。顧思林見他如此,也自悔失言,強笑道:「臣喝多了,僭越了。」定權搖頭道:「自母親去了,就沒人再這麼喊我了。」二人雖是各銜了滿腹話語,亦無從說起,片刻王慎帶着內侍返回,定權囑咐了兩句好生服侍,只得折身回到了宴上。

  

  恰逢皇帝也要移駕,定權忙搶上前去扶了他手臂,皇帝問道:「你舅舅睡下了?」定權答道:「是。」皇帝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的臉色怎麼這般難看?」定權笑答:「陛下是知道臣的這點酒量。」皇帝笑笑道:「既是如此,你也先回去歇着吧。」定權笑道:「爹爹如這般說,兒便該打了。」皇帝笑道:「去吧,你一天也累了。今日朕心中高興,且記下你這頓打吧。」定權到底不肯,直扶着皇帝進了晏安宮,服侍他睡下方才出來。行近延祚宮時,畢竟沒有忍住,悄悄引袖拭了一把眼角。

  

☆、幾頑不絕

  身為外臣而留宿宮中,乃是莫大寵渥,是夜消息便眾口相傳,不脛而走,到第二日清早顧思林睡起去向皇帝謝恩時,京中上下已都知曉了此事。當下待顧思林回府,便又有紛雜人等懷了諸般心思登門拜會。顧思林倒也客氣,推說累日奔馳,體乏身倦,只恐慢待諸君,有失禮數,請諸君原宥云云,竟然閉門謝客,不納一人。他的原配已故,長子戰死,次子又正在長州,府內只留有幾名婢妾,顧思林也只好終日對了這幾張半生不熟的面孔,心中徑自掛念着軍中事務。太子更是聲稱國舅還朝,諸事紛紜,爽性便鎮日待在宮內,直到下匙時方返回西苑。朝中眾人伸長了脖子等着看二人動作,此時也不免有些失望,只得仍是各司各職,各就各位。偌大的事情,驚雷般張幕,到頭來卻連個雨點都不曾看着,除了皇帝或有相召,太子或有相陪外,在顧思林返回長州之前,竟是風平浪靜。

  

  顧思林在京內安住了逾月,待奉旨將返時,天氣已不似前般暑熱。定權見敕旨終於下達,這才悄悄舒了口氣。眼見顧思林去國在即,皇帝又安排了饗宴。因是家宴,只教陳謹等人去宮門引領了顧思林,一路前往晏安宮。方過御溝,忽見迎頭走過一個着綠袍的年輕官員來,避閃不及,只得迎上前來向顧思林行禮,朗聲報道:「下官詹事府主簿許昌平參見大司馬。」顧思林停步,淺淺還了一禮道:「許主簿多禮」。待許昌平抬起臉來退立道旁,顧思林倒不免多瞧了他兩眼,心內隱隱只覺此人似乎有兩分面善,思忖了片刻,笑問道:「主簿可是岳州人士?」許昌平恭謹答道:「下官祖籍岳州。」顧思林笑着點了點頭,道:「岳州人傑地靈,多出俊士,主簿這般年輕,便得佐導青宮,日後必定前途無量。」眼見得許昌平面露喜色,躬身答道:「大司馬金口之言,下官慚愧不已。」顧思林這才不由暗笑自己思慮過多,繼續前行。陳謹陪笑問道:「國舅英明,怎知道他是岳州人?」顧思林笑道:「我的賬下便有個岳州的副將,初時聽他說話,好不頭疼。這位許主簿中州之音已算是說得準的,可終究還是免不了有一二字的鄉音難改。」陳謹竭力稱讚了兩句,又笑道:「國舅見微知著,洞察如炬。他一個秀才官兒,得了國舅這幾句話,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生了。」

  

  康寧殿的賜宴卻是名副其實的家宴,只有皇帝、太子、齊趙二王和幾個宗室相與,幾人既不敢飲酒,又不敢闊論,無非順着皇帝的意思多闡發出幾句老生常談,席間氣氛便頗有些拘束無趣。枯坐了一二個時辰,場面言語早已說盡,桌上珍饈卻幾未動箸,如是終聞皇帝發話道:「天已不早,朕還有幾句話要同將軍說,你們便先回去吧。」幾人如蒙大赦,忙謝恩不迭,出宮回府補餐去了。

  

  皇帝見眾人去盡,方回首對顧思林笑道:「一宴竟然乏味至斯,朕原本也不曾想到,看來委屈將軍了。」顧思林忙道:「陛下此言,臣惶恐至極。」皇帝笑了笑,親自斟了杯酒,交到顧思林手上道:「慕之,你還是同從前一樣啊。」顧思林謝恩飲過,答道:「臣已經老了。」皇帝倒也似頗有幾分感慨,扳指問道:「你我君臣有多少年了?」顧思林答道:「於定新年算起至今,臣待罪轂下也有一十五載了。」皇帝搖首道:「你做帶刀散騎舍人時,我們是朋友,可不計算在內。若自朕為親藩,迎娶王妃伊始,你為朕長史,股肱之臣,到如今已是二十六年了。」顧思林笑道:「陛下這些話,實在是折殺臣了。」皇帝正色道:「朕說的是實話,當年恭懷太子薨後,若無你顧慕之,無你顧氏,朕與蕭鐸之爭,鹿死誰手,亦未可知。朕有今日,你是首功,便加你個上柱國也並不為過。」

  

  皇帝猛可里提及舊事,且是如此言語,顧思林急忙放下酒盞,俯首跪倒道:「陛下得承大統,乃是陛下天縱英明,懷具九五氣概。若聖上做此言,罪臣萬死而已。」皇帝笑道:「這些都是套話虛話,做不得數。一般是先帝血胤,這個皇帝誰又當不得?」顧思林只得連連叩首,口稱有罪。皇帝親自扶他起身,笑道:「事君盡禮,人以為諂。慕之從來都是這般謹小慎微,朕說你同從前一樣,便是說這個。不要動不動就跪來拜去,說罪道死的,如今連太子都學會跟朕來這一套了。」看着顧思林坐下,又問道:「聽說太子都不曾上門去看過舅舅?朕記得他小時候和舅舅最親了。」顧思林笑道:「殿下年紀也大了,自然與小時候不同了。」皇帝笑道:「他大約是不敢去吧。」顧思林道:「臣是外臣,殿下避些瓜李嫌疑,想來也是常情。」皇帝嘆氣道:「朕教訓他,是因為他適來太不成話。身居儲位,凡事不能自制自重,傳出去那是什麼名聲?現下他也懂事多了,朕看在心裡,自然是高興的。」顧思林道:「陛下一片苦心,俱是為了殿下打算。殿下心中,定然也是感激陛下不盡。」皇帝瞥了他一眼,並不理會,接口說道:「只是如今偏有一起昏聵小人,見皇后已殤,朕又留着他兩個兄弟賠他念書,竟說些什麼『母愛者子抱』,無稽之談,還偏有人聽。朕哪次拿到,定是要殺掉一兩個方可的。只是恐怕太子自己也信了,作出一幅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又有何益,徒與別有用心之人增添話柄而已。」

  

  顧思林忽覺口舌發乾,偷偷吞了一口唾涎,小心答道:「太子殿下若果真是存了此心,便是不諳君父深意,反信小人流言了。」皇帝笑道:「都說外甥似舅,你們說的言語都如出一轍。只是如果朕這三哥兒哪日能像你一般,朕就再沒有什麼再放心不下的了。」顧思林道:「太子生性聰穎純良,又得陛下諄諄督導教誘,定要與臣作比,便是拿鯤鵬來比學鳩了。況且臣已老邁,馬齒徒增,更是如秋蜩望春陽,徒生慨嘆而已。臣有一語,懷據良久,不敢上達於天子。」皇帝道:「慕之何須如此,有話便說吧。」顧思林離座叩首道:「而今邊事已稍和,敢請陛下另拔賢能,臣願歸田,終日服侍陛下左右。」皇帝笑道:「這朕可不能答應你,匈奴尚未破,將軍又安可秣馬南山?」顧思林又辭道:「臣抱此心已非一日,還望陛下明察。況且此役乃是臣指揮失當,徒徒耗費許多國帑人命,陛下非不加罪,反以為功,臣已是感動涕零,安敢久居其位,空惹天下批評。」皇帝托他起身道:「將軍前番上書,朕已知將軍心意。戰事辛苦,豈是將軍過錯,朕倒要看看天下誰人敢妄議將軍?」望着他又笑道:「我知戎馬已思林,不過還請振奮勉強。不獨是為朕,也是為太子守好這天下。至於擢拔一事,我聞逢恩那孩子如今亦是大有出息,畢竟虎父無犬子,還望將軍舉賢勿避,多委重任,日後襲爵,復可留為太子之用。」

  

  君臣二人,一個泅過驚波駭涌,一個蹈過屍山血海,一對一答,雖明知彼此言非心聲,卻都是將話說到了十分完滿。一時君臣相顧,顧思林涕淚縱橫,謝道:「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有死以報陛下而已。」皇帝笑道:「慕之鎮日出入槍林箭雨,說話也不知些忌諱。待得慕之功至雄奇一日,朕便親自迎你解甲而歸,你我君臣有始有終,也為萬世立個榜樣。」

  

  待二人促膝談罷,顧思林拱手告退,皇帝望他身影遠去,笑着說道:「果然都有他顧家的血脈——如出一轍。」陳謹賠笑道:「殿下行走時的模樣還真有幾分像將軍。」皇帝笑哼了一聲,起身拂袖去了內殿,陳謹忙也跟了上去。

  

  定權一頓飯既吃得極不開懷,復又記掛着皇帝留下顧思林所為何事,回宮後只覺得心內不安。雖也暗笑自己思想過多,徒勞無益,但終究靜不下心來。遂丟下手中翰墨,在廷中漫走了幾步,其時月初,也無月可賞。檐下宮燈,隨風而動,搖擺得久了,即使閉上了眼睛,也能夠覺感覺到有暗黃光暈晃來晃去。時辰已晚,風吹到頸背之上,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定權抬起頭來,方才發覺已經行至阿寶居處,想了想,便也信步走了進去。

  

  阿寶逾月不曾見他,他也只聞說阿寶鎮日在屋內讀書,或是臨帖,並不出門。此時進來,才瞧見她正對在對着鏡台取耳上璫環,竟是將要睡下的模樣。一時也不知要說些什麼,待要出去,又覺得自己此舉未免太過莫名其妙,只得上前去坐了。阿寶放下鈿絡,緩緩起身,向定權施禮道:「殿下。」定權擺了擺手,道:「你接着卸妝罷,孤只是過來瞧瞧,怕下面人看顧不周,叫你畏罪自裁了。」阿寶朝他微微一笑,果真又背着他坐了下去,從發上拔下一支玉簪,這才輕聲道:「殿下送過來的,皆是珠玉,連金指環都沒有一個,叫妾拿什麼自裁。」定權笑道:「你要討金銀,還是等該交待的都交待了再說吧。孤的俸祿也是有數的,白白替齊王養了你這麼許久,還真有些捨不得。」阿寶道:「殿下還想聽妾交待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妾都已經說了。早知如此,妾當日就應再預留兩三分話,如今也好用來應付。」定權道:「你太過聰明了,孤是不能全信的。孤就是這樣的人,自己也沒有辦法。只好委屈顧娘子先插戴着這些,等你哪天思想明白了,或是陛下開恩漲了我的薪俸,那時要金要銀,再作商量,你說可好?」阿寶苦笑一聲道:「好。」伸手去取頰上花鈿,那指甲養得太長,一時卻不便摘下來。

  

  定權看了,心裡倒是一動,起身道:「我來幫你。」阿寶微覺詫異,但也不願因此事違拗他,遂微微點了點頭。定權走到妝檯前,一手托住她的下頜,一手輕輕為她取下了靨上兩枚翠鈿,神情極是關注,舉止也頗為溫柔,阿寶只覺二人姿態尷尬,不由便紅了臉。定權見了,取笑她道:「你上次還說過做大事什麼的話,成大事者不但要懂得隱忍,麵皮更要厚得跟城皮一般,像你這樣怎麼行?」阿寶心事被他點破,一張臉更是如白玉上沁出了一層胭脂一般,只是交手低頭不語。定權見她突然改作一副小兒女的嬌憨神態,倒不好再接着調笑下去。只將那兩枚翠鈿托在手心中,默默放在燈下察看。阿寶久不聞他言語,抬首望去,只見他蹙眉而坐,又是一幅心思滿懷的樣子,眉宇間一道淡淡的摺痕,仿似天生一般。二人靜默良久,直到窗外一陣杜鵑啼鳴,方靜得定權轉回神來,信口胡扯道:「這鳥兒想來也是滿腹心思,這個時辰竟還未曾睡下。」阿寶聽了這句話語,忽覺眼眶狠狠一酸,輕聲問道:「殿下有心事?」定權望了她片刻,笑道:「你不必指桑罵槐。」又道:「我若有心事,你能猜出來是什麼嗎?」阿寶搖首道:「妾猜不出來。」定權微微笑了笑道:「你不說實話,孤也沒有辦法。」說罷起身道:「天不早了,你睡吧。」

  

  行到門前,忽聞阿寶低低說了一句:「是國舅要離京了麼?」定權回過頭來,阿寶見他臉上神情古怪,方自悔多語,他卻輕輕點了點頭,轉身去了。

  

☆、悲風汨起

  定權信步走出,回暖閣中悶悶坐了。展手來看,卻見那兩枚花子仍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溫熱,將背後的呵膠又溶開了,是以一直不曾下落。燭火輕輕躍動,帶得兩枚翠鈿也跟着明明滅滅,仿佛手心捧着的便是伊人遺落的笑靨。

  

  美人展頤,便如春花齊綻,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過去了。暮春時節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現在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定權將那翠鈿從掌中撥下,看着它們飄落到青磚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沒有半分聲響,既不再發光,又映着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見了。定權慢慢站起身來,心中不辨悲喜。

  

  顧思林去京在即,不過剩得五六日時間,還要到京郊整紮營隊,太子也協同禮部前後忙碌送行事宜,眼見着國舅恩返一事便要完滿收束,尚書省卻在此時突然收到了兩封御史台的奏章,俱是彈劾顧思林在凌河一役中指揮失調,致使軍隊折損慘重,應予相應懲戒事宜。兩位參劾者位階並不高,言辭也算溫和,但京里月來的情勢,就如一鍋已近燒滾的熱油,眼見薪盡將要熄火,突然被這兩點冷水一激,登時開花般四濺飛散。一時間,相干的,不相干的,說話的,不說話的,卻都不約而同眼睜睜的盯住了晏安宮和西苑。

  

  定權亦知曉此事,思來想去,還是差人去喚了張陸正入宮。張陸正從後門下車,便被內侍徑直引至了後苑,見定權正剪手立在太湖石山頂上的風亭中,便也提袍登上,躬身向他行禮。定權隨手托他起來,手指遠處道:「孟直也來瞧瞧這早秋的顏色。」張陸正順他指向翹首望去,只見天青雲淡,遙遙可以見京郊南山,依舊是一片鬱鬱蒼蒼之色。金風已至,身居高台,更覺萬籟清明。腳底幾株高大楓樹,葉緣已微微泛紅,萬葉千聲,迎風作響。他回首去看定權,見他端然獨立,一襲尋常紫色襴袍,廣袖當風,衣袂翻飛,湛然便如謫仙一般。只是這位謫仙的嘴角卻抿得鐵緊,見他看了過來,才微微一笑道:「何如?山雨欲來滿樓風。」

  

  張陸正方想開口,又聞定權道:「你看這草木之色,現下雖仍是青蔥,卻終是不能持久了。再過得幾日,便都要搖落了。」張陸正思量了片刻,終是道:「殿下,現下還未到悲秋的時節。」定權點了點頭,問道:「那兩個御史是何人?」張陸正答道:「臣去查詢過,聽聞他們平素與齊王並無往來。」定權搖頭道:「他們果與齊藩有來往,我倒不那麼擔心了。我現今只後悔,沒有讓你入省,這次省內,尚不知會折騰成什麼樣子。」張陸正一怔道:「殿下何出此言?何相雖是殿下和齊藩共舉,但他為人中正,大事上分寸向來拿得准,況且亦任過詹府首領,雖然日短,究竟也算東宮舊人。他在其位,其實有助於殿下。」定權嘆了口氣,道:「如今世道,說人中正也不算得什麼贊語。我知道,何道然是個畏事庸才,除了會說幾句忠孝廉恥,仁義禮智的大話外加明哲保身,別的什麼都做不成。只是我如今哪還敢奢求有益,只求不引禍便可。」

  張陸正沉默有時,問道:「殿下鈞意,可否更示下一二?」定權蹙眉道:「如今也只好先做觀望。孟直,省部里的風吹草動,務必要及時傳達給我。沒有到事態最壞的時候,就千萬不要有所動作。此事一過,我定要竭全力,亦抬你入省。」張陸正遲疑道:「臣是問……軍事,殿下如何打算?」定權道:「我會叫人告訴顧思林,叫他安心結軍。只是恐怕他一時片刻,是走不成了。」張陸正一時無話,定權又道:「我更怕的是,禍事不單在顓臾,更在蕭牆。非但是顧思林,連我也要牽扯其間了。」張陸正心中亦早有隱憂,此刻被他明白道破,暗覺心驚,口中卻只得勸慰道:「事態尚不至於如此,殿下還請寬心。」定權嘆道:「我何嘗不願事過,再笑自家多慮。孟直,前後諸事,還多要仰仗於你,孤在這裡便先謝過了。」說罷朝着張陸正微微一揖,唬得張陸正忙跪倒道:「殿下折殺臣了,臣必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君臣二人半晌無言,良久後定權方撫了撫袖口,開口笑道:「果然是高處不勝寒,這上面的風頭還是大多了,站久了便覺出冷來,孟直先去吧。」

  」

  

  定權目送張陸正離去,揮手招來山下侍衛,吩咐道:「去把許主簿請出來。」許昌平片刻後便從中門折出,登上亭來,尚未行禮,定權已經止住道:「主簿坐吧。」又問道:「茶喝得可還滿意?」許昌平笑道:「建州小龍,絕妙好茶。」定權笑道:「主簿正避重就輕啊,叫你見笑了,我的茶道確實不精。不過休以為我蕭家皆如此,萬一有幸吃到陛下和齊王點的茶,方知道真正國手是何意。」呆了片刻,方將適才對答略說了說,問道:「主簿怎麼看?」許昌平沉吟道:「殿下英明。——陛下聖意,攘外必先安內。李氏去位,張大人為吏書,常理也罷,資歷也罷,才幹也罷,人望也罷,皆應由他拾階補替。遲遲懸而未決,便是天心早明的證據,這其實也是保全張尚書最好的法子。何相在位,固然是個甘草領袖,和事班頭。只是——」定權見他猶豫,微微頷首道:「我聽着,主簿但講無妨。」許昌平道:「自李氏一案,凌河一役,朝事如病,肌膚或似無恙,其實已經沉疴。一味方子裡,君臣佐使皆是虎狼藥,便必須甘草來調和。如今省部結構,非但如臣前言,無害於陛下亦無害於殿下,更是有益於陛下而有益於殿下。」

  定權笑道:「主簿於我,仍舊不肯十分用情。罷,你不敢說明,我來替你補全。陛下聖意,攘外必先安內。如今內憂已靖,要處置外患,我便是個眼前的由頭,現成的藉口。陛下要不戰屈人,必將重提舊惡,重提舊惡,又必會牽連刑書乃至吏書。孤的那位前詹事,主簿的那位前上司,乾草也罷,濕草也罷,就能勉強紮成個擋箭垛子,只怕作用也是有限,不過是聊勝於無罷了。但是有一線生機,我不能不試試看。有些話我也實在不好向吏書明言,只盼他心中不要因此有了機械。主簿春日時才說過些近慮遠憂的話,卻不想這遠憂也便在眼前,懸頂之劍這麼快就要掉下來了。」

  許昌平沉吟搖頭道:「張尚書老成謀國,殿下一番苦心,他怎會不察,殿下憂慮這點其實不必。況且殿下的這層意思,臣亦並非不敢說,確是不曾這麼想。雖說要未雨綢繆,時局晦暗未明,倒亦不必憂心過度。殿下不要忘了,雖然承州都督李明安是陛下的親信,小顧將軍卻還在長州。他調控不了整支長軍,三分之一強總還是可以的。軍中之事,將軍行前想必早已安排妥當,陛下斷斷不會不顧慮。臣忖度天心,陛下此舉想要的,無非就是看看殿下的動作,諸臣的動作。殿下處理得當,或可平安化解無礙。」

  定權嘆氣道:「我也知道,顧思林這次帶回來的綬賞將員,竟有大半不是他的親近之人。想必陛下心中亦清明如鏡,然而此舉於陛下又有何害——主簿想想,不賞功法過便罷,賞不功如罰無過,軍中舊部,會如何思想將軍。如此往後,兵將離德,孤的那個書生表哥在邊鎮怕也難得順心了。——只是盼望如主簿所言,若能以柔克剛,孤又何妨風行草偃。」

  見許昌平在一旁似無疑意,忽而一笑道:「孤和主簿說這話,固然是叫主簿心中有個主見。另有一層,有白頭如新,有傾蓋如故,孤不屑對主簿隱藏本心,也望能拋磚引玉,投桃得李。」眼見許昌平肩頭似乎微微抖了一下,這才又笑道:「這風愈發大了,還是下去吧,到孤的書室飲茶去。」

  

  此後事態並不十分出乎定權的意料,雖而皇帝以無事生非,污衊勛臣為由,嚴旨斥責了二臣,隨後又罷免了二人的官職,但是事態似乎從此也失去了控制。在二人離朝的次日,彈劾顧思林的奏本便紛紜不斷地送入了中書省,言詞也愈發苛烈,更有人索性便說顧思林是有意遲延戰機,才使戰事久持不下,朝廷非但不應封賞,反應降罪,以正軍法;或說顧思林此舉是朝中有人授意,至於授意者為何人,卻又不言明。皇帝初時還有敕令,說是再有此類奏疏,則上下一律嚴懲。鬧到最後,也沒有辦法,只得將太子又召進了宮去。

  

  見禮已畢,皇帝指着御案上滿堆的奏呈道:「太子過來看看吧。」定權上前去翻了四五件,見與自己得知的都大體相同,這才放下,叉手立到一旁。皇帝問道:「你覺得此事當如何處置?」定權恭謹答道:「臣不敢專擅,還乞陛下聖斷。」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厲聲喝道:「跪下!」定權微微一愣,連忙撩袍垂首跪倒,許久方聞皇帝言道:「朕初時以為只是幾個肖小之徒,妒忌軍功,意圖沽取直名,才鬧出來這等事情。不想後來竟然連你也扯了進去,你且在這裡跟朕實話,究竟有沒有干預過邊事?」定權搖頭答道:「絕無此事,還望陛下明察。」皇帝望了他半晌,方道:「沒有便好,若是真有這樣的事情,朕便饒得了你,國法家法也饒你不得。」定權只是頓首道:「臣雖駑鈍,亦知兵者國之大事,豈可以兒戲左右之?況且君父在上,臣安敢僭越妄為,冒天下之大不韙,行此喪心病狂之舉?便是顧將軍,臣也可相保,斷無所言之事,求陛下聖鑒。」

  

  皇帝點頭道:「你既能說得出這樣的話,心思想來還不算糊塗。此事朕要徹查,儲副和將軍,皆是國本,如此風言,究竟是由何人所起,存心安在?你去跟顧思林說,朕既已答應過他,就讓他暫緩離京,等該查的清查了,該辦的嚴辦了,再教他松松爽爽回長州。為將者,若是懷據着此等心事,怎可安守其位?」定權應道:「陛下聖明,臣代顧將軍叩謝陛下眷顧深恩。」皇帝站起身來,想了想終是道:「太子也要自省,若素日謹言慎行,怎又會徒惹物議?」定權不敢抬頭,只道:「臣德行有虧,謝陛下教誨。」

  

  待得皇帝去遠,王慎方過來攙扶定權,卻被一把推開。定權半晌方抬頭道:「常侍先去吧,我在這裡再留片刻。」王慎搖了搖頭道:「殿下,千萬不要再惹陛下生氣了。」定權笑道:「陛下生氣,總是我這個做兒臣的不孝便是了。阿公,聖人說不孝之子,天厭之,神棄之,人共誅之,可是真的?」王慎一時無話可答,定權指着御案上累累文書,自語道:「可知是真的了。」王慎見他笑得難看,心上也覺難過,只得自己放手先去了。定權伸手去撐地面,跪得久了,腳一酸麻便跌坐在了地下。如是望去,殿外正是漫天血色落霞,殷殷地灼着眼睛,身下的地磚卻如一注秋水,不凝不凍,但寒涼入骨。整個晏安宮中,燃燒着一片冰冷的火海,定權慢慢閉起了眼睛。

  

  太子親去京郊傳旨,已是第二日的事情了。按着先前的安排,此日卯時將軍便當離京,顧思林卻既不命拔營,也不令結隊,似單單等候着聖旨到來。待定權宣旨後扶起顧思林,二人對面沉默良久,顧思林方笑道:「幸而臣這裡還不曾來得及完全整頓,此刻還可委屈殿下到臣的軍帳中一坐。」定權略點了點頭,對身後內使道:「孤去飲杯茶,爾等在此處稍待片刻。」一面隨着顧思林進入了帳內。

  

  顧思林見定權只是呆坐不語,嘆道:「這是臣帶累了殿下。」定權搖首冷笑道:「此事與舅舅無干,是我辜負了舅舅的一片深心。只是如果再選一次,我還是要給舅舅寫那封信的。」顧思林起身向前道:「我做臣子的本不該這麼跟主君說話。但是做舅舅的,還是要說一句。阿寶,一將功成,萬骨皆枯,何況是帝王事業,你若總這般下不定決心來,日後怎能夠成就大業?」見他只是低頭不語,復又嘆道:「先皇后當初若不是……」話說至一半,忽而想起那日見的那個許姓官員,便緘口不語。定權狐疑抬首,問道:「母親怎麼了?」顧思林敷衍道:「沒有什麼,我只是說你這性子便和你的母親太像了些。」定權擰眉反問道:「顧將軍同孤說話,難道還要藏着一半麼?」顧思林見他轉臉便換上了一副官腔,心中也暗暗慨嘆少年已經長成,卻究竟不是當年日日在寧王府門口等守據,只等撲進自己懷裡的稚子了,遂嘆了口氣道:「臣並沒有什麼可隱瞞殿下的。」

  

  定權見他必不肯說,也沒有辦法,只道:「舅舅且回府去吧,陛下說要查,只是不知想查到何時。歸根究底,或許還是去年的那樁事情,惹陛下掛心了這麼許久。舅舅說我膽大,我卻半點不悔,李相死不死,我都是一個死,殺他便能多活一日,我也會去做的。」顧思林搖頭道:「你的幌子裝得太大了,誅他一人即可,非要連帶上一家子,七十多口人,驚天的大案,怎叫陛下不去牽掛。」就此事諸多曲折內情,定權也並不想和顧思林做太多解釋,只是咬牙冷笑道:「舅舅在外不知朝中事——既然他犯的是謀反大罪,本朝律例,明文載定,便是要族誅的。我既是儲君,更當遵法守紀,這種亂臣賊子,舅舅,放在你軍中,能夠饒過嗎?」顧思林見他側面說話時的神情,儼然便同記憶中的胞妹無二,心下慨然,只得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