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 - 第8章
雪滿梁園
定權回過神來道:「我費盡了心機,終還是沒有能避過去。此事無論如何,我俱會一力咬牙擔待,只是舅舅千萬要慎之再慎,長州軍中,若已安排好了,我便無可擔心。只要舅舅仍在,我這個太子便是廢黜了,也能復立。倘若舅舅保不住了,我便是砧上魚肉,除了任人臠割,再無他法了。」顧思林低聲應道:「臣明白,請殿下放心。」定權點了點頭,走近帳門朗聲說道:「如此便請將軍回府暫住吧,今上聖主,定會懲處一干魑魅魍魎,還將軍清白。」
顧思林眼見着他出了賬門,只覺那絳衣背影既似孤單,又似帶着無限堅決。略一恍惚,便是光陰退減,江河逆流。自己那時仍是一個翩翩少年,立在家門中,望着同胞妹妹妹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寧王府迎親的鑾輿。
☆、鉉鐵既融
雖說本朝律制,言官可風聞彈人,勿論據不據實,朝廷都無加罪之由。但是此次風彈,竟同時涉及到了國儲和國舅,是以今上大怒,劾令大理寺嚴加勘查。如是查來查去,半月已過,從最初被罷官的兩個御史伊始,至後來紛綸彈劾的諸臣,盡皆說是風聞,且無人指使。更有甚者,竟號稱只是為了上交月課,所以這才隨眾湊數而奏。
既然如此,引弦待發的羽箭,便漸漸鬆弛了下來。皇帝既不向下明確表態,便又有三三兩兩的奏呈,稱既然查無實據,國本不可擅疑,邊事也不可無主,陛下宜善加撫慰,令將軍早日返長等事。定權雖抱了滿腹狐疑,靜中觀察,此時卻也悄悄舒了口氣。或疑皇帝不過是藉此威懾而已,自己卻有些風聲鶴唳,太過多心。
其時八月即將月半,宮中上下伊例開始預備中秋佳節的饗宴諸事。定權從宮內返回,換過了衣服,吩咐安排了一頂檐子,徑自乘到顧思林的府上。顧思林正在家中閒坐,只聽管事報道有人求見,方想回絕,卻見定權只帶了三兩個尋常打扮的侍從,施施然進了門來,一時不知何事,連忙上前相迎。定權笑道:「舅舅不用擔心,是陛下命我來的。」顧思林聽得有旨,便要下拜,被定權一把扯住了,道:「是陛下口敕,我們進去了再說。舅母沒了之後,一向可也有四五年沒有到舅舅的府上討茶喝了。」顧思林不免也笑了,將定權迎了進去。定權見他行走時微有趔趄,忙問道:「舅舅這腿疾又犯了麼?」顧思林笑道:「近來起風變天,略感有些疼痛,卻並不如何礙事的。」定權皺眉道:「我去叫太醫過來給舅舅瞧瞧。」顧思林辭道:「這不算什麼大事,臣府中自有藥酒,都是素來好用的,殿下不必掛心。」
一面說着,已到了廳中,又定讓定權上座。定權笑辭道:「今日所來是為家事,還請舅舅上位。」說罷徑自在客位坐了,顧思林無法,只得自己另坐了相對客位。定權見了笑道:「如此說話,還要隔着半天,舅舅上座便是,我還有話同舅舅說。」顧思林這才答應了一聲,又換了座位,吩咐奉茶。定權道:「陛下說後日戌時宮內設家宴,請舅舅務必參加。」顧思林忙起身答應了一聲,定權托盞喝了口水,見他坐下,復又問道:「舅舅近來如何?可有聽見朝中動向?」顧思林答:「臣鎮日閉門閒居,足不出府。朝中之事,承殿下告之,已知曉一二。」定權問道:「那舅舅怎麼看?」顧思林嘆道:「聖意難測,陛下的心思,臣是真猜不透了。若說有事,大理寺查了這麼許久,竟沒有半點動靜出來;說無事,又何必平白多留了臣半個月?且既然說是風彈,並無實據,為何又不見陛下降旨處分?」定權道:「事態至此,雖不知伊始為何,卻也似可暫且放下。後日一過,我便向陛下請旨,再排時日,讓舅舅早日離京。此地多耽一日,便多惹一日的是非。」顧思林低首道:「如此最好。只是臣心中還是有些忐忑,總覺得此事尚未完結,甚至還未開始。」定權端着茶碗的右手微微一震,抬首問道:「舅舅何出此言?」顧思林撫了撫斑白鬢髮,半晌方道:「我服事陛下已有二十多年,你爹爹的性子,我比你清楚。我也沒有什麼憑據,只是心裡這麼覺得罷了。」見定權臉上顏色,勉強又笑了一聲道:「或許是臣老了,多心了,也怕事了。殿下聽過便罷,不要放到心上去。」定權舊疑未盡,心中又添上了一線陰霾,卻也不願再多說,只道:「舅舅放心,不會再有事了。」
出得門來,臨上轎前,定權回首望了望顧府兩葉緊閉的黑漆大門,因將軍久不居府,門上漆色脫落處,並未事修葺,青銅獸首也是鏽色斑駁,如此看去,竟有了幾分冷清破敗的樣子。顧思林方當返京時,聽說這府前門廊之上,都擠滿了來拜謁之人,而今不過月余,卻連半個鬼影都不見。人情不過如此,世情不過如此,有朝一日,自己這棵大樹真的倒了,那些人也定會一言不發,各奔東西吧。定權微微嘆了口氣道:「是寡人之過也。」那抬轎的內侍以為他有什麼吩咐,忙問道:「臣不曾聽得真切,殿下適才說什麼?」定權道:「我說這是我的過錯。」說罷上了檐子,內侍摸不到頭腦,只得隔簾又問了一句:「殿下,可是要回西府去麼?」定權想了想道:「我們繞一圈,從齊王府那條街上悄悄繞回去。」
畢竟時近中秋,齊王府離鬧市又近,一路上行人便愈來愈多。定權吩咐下轎在齊王府街前略作停頓,自己從簾角向外望了片刻,見也是門庭禁閉,冷冷一笑,道:「走吧。」一行人方要起身,街角處幾名小兒正在擲土嬉戲,一面口唱歌謠,一時撞了過來,有一兩句不免就傳到了定權耳中:「鉅鐵既融,鳳凰出。金鈴懸頂,銅鏡鑄。」定權得聞,登時如五雷貫頂,一時間手足俱涼,低首看時,只見自己雙手不停顫抖,兀自半晌控掌不住。行出去老遠,方吩咐道:「停轎,停下來。」只是連嗓音都禁不住沙了。兩個內侍放下轎來,問道:「殿下有何吩咐?」定權指着外面道:「你去問問那幾個童子,他們口中所唱是何人教授的?」隨行的內使答應一聲,去了片刻回來,回復道:「他們只說是聽人唱的,聽說京中近來皆在傳唱此歌。」再望了一眼定權,見他整張臉白得泛青,忙問道:「殿下,可是玉體欠安?」定權搖了搖頭道:「先不回西府,離此地五六里有一處交巷,去那裡吧。」
此日正逢節前旬休,許昌平並不曾入班。見定權再次登門,忙將他迎了進去。還不待虛以委蛇,便聞定權劈頭問道:「鑄鐵既融,鳳鳥出。這首童謠,主簿聽說過沒有。」許昌平一愣,想了想道:「臣聽過的。」定權微微冷笑,問道:「主簿是何時聽到的?」許昌平答道:「就是近來。」定權話已出口,方想起以許昌平的年紀,不至於向來便得聞。撩袍坐了,道:「主簿既聽過,就煩請為孤復頌一遍吧。」許昌平略一思忖,答道:「臣聽來的似有這麼幾句,也不知詞句對不對?鉅鐵既融,鳳凰出。金鈴懸頂,銅鏡鑄。佳人回首,顧不顧?詞意尋常,倒是音律頗美。」定權呆了片刻,道:「就是這麼幾句。既然主簿都知道了,想必宮中也已經知道了。看來果真叫大司馬說對了,這次的事情,才剛
剛開始呢。」許昌平道:「殿下所說何事?臣聞此歌京中遍傳,卻不知有何淵藪?」定權聞言,冷笑道:「京中遍傳?昔者天下延頸欲為太子死,今日天下延頸欲太子死。孤就連劉邦的那個軟糯太子都不如了嗎?」許昌平道:「不過是一首平常童謠,怎會引殿下出此語?臣下愚鈍,還請明示。」
定權以手加額,只覺手已涼透,坐了半晌,方道:「這童謠不是新近做的,先帝在位時,便已經有了,細算起來,比你我的歲數還都要大些。——你可記得先帝最初的儲君為誰?」許昌平答道:「是恭懷太子,薨於竟顯七年。」定權道:「不錯。那麼後事呢?」許昌平攢眉道:「寧王,就是今上賢德,後被立為嗣君。」定權道:「也不錯。今上是皇初十年被立為嗣君的,和竟顯七年足足隔了十一年。主簿知這其間又出了何事嗎?」許昌平沉默半晌,答道:「竟顯七年,臣還未生,詳盡情事,臣並不清楚。」
定權望他良久,嘆道:「主簿博古知今,定是知道的。雖則做臣子者,當為君父誨。但此處只你我二人,主簿姑妄說說吧。」許昌平這才拱手道:「臣遵旨。臣聞說,只是聞說,恭懷太子歿後,先帝悲慟,次年遂改元皇初。國本已殤,寧王肅王起而奪嫡。皇初四年,肅王坐罪廢黜,後又賜死。先帝卻不知何意,直到崩前一年才以寧王為嫡,是為今上。」定權道:「主簿心中全都明白,為何還聽不出這歌中含義。孤問你,恭懷太子誨何?今上誨何?肅王又叫什麼名字?」許昌平拱手答道:「恭懷太子誨鉉,今上誨鑒,肅王名叫蕭鐸。」定權點頭道:「你可知肅王何以坐罪?今上何以得嫡?孝敬皇后的姓氏又是什麼?」許昌平將前後之事細細思想,突然醒悟,這才知此招式的陰損刻毒,急忙跪下問道:「殿下,這是何人所為?」定權搖首道:「我也不知。不知是誰,翻出了這舊年陳事,只怕必是欲死我而後快了。」望了地面半日,方又道:「不管是何人,都是一樣。原來彈劾一事,不過是個楔子,立相一事,依舊於事無補。真正的作手,都還沒有使出來呢。」
許昌平思想了片刻,問道:「殿下心中是怎麼打算的?」定權搖首道:「國舅是萬萬不能卷進去的,這一點,想必你心裡也清楚得很。陛下說明日宮中家宴,叫孤去請將軍,現在看來,先叫將軍稱病吧。一時回不了長州無妨,但定要全身而退。孤此日來,就是告訴你一聲,其後的朝堂,波譎雲詭,是沉是浮,你都要冷眼觀察。主簿是詹府的人,位階又不高,料想他人不至生疑。或者孤到時還要仰仗主簿才能,亦未可知。」許昌平聽了,默了半晌方道:「臣省得了。臣定當智竭駑鈍,盡忠王事。」定權點了點頭道:「如此便好,有一份名單,我晚間差人給你送來。你估計好輕重後施行吧。」許昌平見他行走出去的步子都微有趔趄,回想起那首謠歌,這才覺得一股冷氣,沿着脊柱直下,不由莫名打了個寒噤。
時至傍晚,定權先命人取熱湯,沐浴更衣。又吩咐在後苑設宴,請了諸妃出來。見眾人皆已齊聚,方笑道:
「八月節就要到了,按說是一家人要一處過的。只是宮中有宴,孤就先提至今日來,咱們在這西府內先過了再說。」太子無正妃,庶妃自然沒有出席宮宴的資格,是以太子在中秋與諸妃共宴,尚屬首次。諸妃見他笑語晏晏,比尋常分外肯假以辭色,自然也紛紛承歡勸飲,席上一片燕語鶯聲。定權亦來者不拒,將各人敬上來的酒一一飲罷,這才環顧笑道:「顧娘子的酒呢?孤還沒有喝到呢。」阿寶靜靜坐在下側,見了定權今日言談舉止,正在暗暗生疑,見點到自己,忙捧起席前酒盞,起身敬道:「妾恭祝殿下吉祥安康,福壽綿長。」定權看了她一眼,笑着接過了酒盞,仰頭飲盡。
其時一輪明月已上,所喜晴空無雲,雖未至十五,卻也已是盡顯圓滿狀態。皎皎清輝,漫天投下,照得水榭周圍白晝一般。定權抬首望了望天,皺眉問道:「夜已這麼深了,為何不點燈?要讓孤和眾位娘子摸黑行樂麼?」宮人因為上回夜宴把燈被他斥責了,是故這次記在心中,並未安排燈火。此刻見他醉眼迷離,又作此語,只得自認晦氣,將燭火燈籠絡繹搬來,排在周圍,定權見了,方才笑道:「如此熱熱鬧鬧的方好,才像個節下的模樣。諸位娘子說是不是?」眾妃見他心神似頗為舒暢,忙連連附應。定權哈哈笑道:「秉燭夜遊,燈下賞花,是為頭一樁風流情事。諸位娘子也不要喝悶酒,孤與你們行個酒令。」眾妃皆是出身名門,哪裡會行什麼酒令?互相尷尬看了兩眼,謝良娣方才小心笑道:「殿下,臣妾等才疏學淺,此等行事,卻並未學過。」定權乜了她一眼,笑道:「諸位娘子掃興,孤要罰你們各浮一大白。」
見眾妃一一喝了,定權偏頭思忖道:「既不能行令,那孤就出個迷題來你們猜,若猜出來,孤有重賞。」諸妃聞言大感興趣,紛紛拍手,一陣鬧嚷,笑着等定權出題。定權把了手中金杯,略想了想道:「今日孤出門去,行過京中一高官門前,見那情景,正是合了前人兩句詩,道是:御史府中烏夜啼,廷尉門前雀欲棲。細細一問,才知他忤了聖意,為眾人所不齒。孤這謎面便是門可羅雀。你們射個《左氏》里的句子,猜得對了,孤……孤有重賞。」
眾妃又是面面相覷,一部《左傳》,浩浩淼淼,雖然有讀過的,一時之間誰又能想起哪一句便和了這謎面。囁嚅半日,無一人能答。定權皺眉道:「令也不行,迷也不猜,邀你們來有何益?」眾人見他似是中酒,一時也無人說話。定權等了半晌,踉蹌起身,執卮酒走到阿寶面前,問道:「你也猜不出麼?」阿寶低聲答道:「妾答不出來。」定權將手按在她肩上,笑道:「她們答不出,我信;你答不出來,我卻不信。顧娘子,你又何必瞞我呢?」
阿寶低聲道:「妾是當真不知,不敢有意相瞞。」定權笑了兩聲,扳起她的下頜道:「你猜不出,便認罰好了。」說罷將手中金杯湊到了阿寶嘴邊,竟將杯中酒強自灌了進去。阿寶揚手去擋,小半入口,大半潑灑了出去,一條石榴裙,被染得酒漬斑斑。定權怒道:「你還敢抗命,你說不說?」謝良娣見他似醉得厲害,嘆氣對阿寶道:「你果然知道,就說出來吧,哪怕說的對不對呢?」阿寶只得小聲道:「妾讀書不多,胡亂猜猜,猜錯了殿下勿怪。」謝良娣催她道:「你說就是,沒人怪你。」阿寶道:「妾想,可是一句『是寡人之過也。』
?」
定權聞言,愣了半日,謝良娣賠笑問道:「殿下,她說得可是?」定權卻不去理會她,只對阿寶點了點頭道:「孤來賞你,賞你什麼呢?」四下一顧,走到亭邊一株老桂之前,折下一小枝金色桂花,摸索着簪在了阿寶鬢側,側首端詳了片刻,笑道:「今日蟾宮折桂,顧娘子就是這魁首。」眾妃見狀,心中泛酸,卻也只得連聲附和。定權坐了回去,仰天笑道:「不意天下英雄,竟盡入吾彀中。」笑罷舉玉箸,擊金盞,朗聲唱道:「鉅鐵既融,鳳鳥出。金鈴懸頂,銅鏡鑄。佳人回首,顧不顧?」他音色清越,此時擊節而歌,水榭四周登時響徹。還未等眾人回神喝彩,定權已挽了阿寶,連句離席的叮囑都沒有,徑自揚長而去。
離了後苑,遠了人聲,才能聽見一片秋蟲啾鳴。定權斥退眾人,放手推開了阿寶,向草叢中虛踢了一腳,冷笑道:「已到了末路,還有什麼可唱的?」阿寶見他身搖步虛,想上去攙扶,定權擺手止住了她,笑道:「顧娘子真頂得了一個鴻儒了。」阿寶微微皺眉道:「殿下醉了。」定權笑道:「孤要真醉了,就看不見你臉上的金鈿了。你是特意貼給孤看的嗎?」阿寶辯道:「殿下……」定權打斷她道:「初時潛光隱曜,內修秘密;現在索性又賣弄才智,外露精明。這不皆是為了投孤所好,你怎麼就知道孤喜歡這樣呢?」阿寶側首嘆息,道:「韜晦不可,實言亦不可,妾啼笑皆不敢,實在不知該當如何才能稱殿下之意。」定權聽了這話,倒是愣住了,半晌方低低笑道:「孤要佳人回顧,佳人肯否?孤今夜就宿在卿處,卿可願收納?」阿寶聞言,驚得面色如雪,連連辭道:「妾尚待罪,殿下勿做戲言。」定權哼了一聲,道:「知道是戲言就好,你先回去吧。」阿寶斂裾答應道:「是。」見定權身旁無人,終是忍不住問道:「那殿下呢?」定權喝道:「你管得太多了吧?」阿寶嘆息道:「妾不敢。」遂攜了宮人自己先去了,走到太湖石前,終是忍不住回眸而顧。只見定權垂手呆立原地,月色清明,將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長,直投到了太湖石山的這邊來。
☆、繩直規圓
中秋前日,太子應當入東宮交窗課,聽筵講;但此日宋侍郎和齊趙二王多等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太子身影,筵講只得作罷。定棠定楷相攜出宮時,陳謹正攜着一路內臣宮人在絡繹搬送燈具、食器、屏風等,預備中秋的夜宴,見了他們,連忙退立道邊。定棠笑了笑,問道:「陳常侍,明日的事情可都預備好了?」陳謹垂手陪笑道:「回二殿下的話,這就是最後一趟了。」定棠贊道:「常侍辦事,沒有叫人不放心的。」陳謹忙道:「這是臣的本分,二殿下休要折殺臣。」定楷見二人閒聊,自己隨意看了看女官手中所捧食盒,漫不經心問道:「我記得陛下說過,將軍最喜歡宮中的桂花餅。常侍可別忘了多準備些。」陳謹笑道:「五殿下真是仁孝好記性,只是今晚的宴,將軍卻來不了了。」定楷聞言微微一驚,問道:「為何?」陳謹答道:「昨日陛下吩咐了太子殿下親自去請將軍,殿下去了才知,將軍已經病了有五六日了。陛下得知,一面忙派了太醫過去,一面又將殿下好一頓斥責,說他當儲君的,國之股肱病了都不知道;當外甥的,嫡親舅舅病了都不知道。還問他鎮日間都做些什麼去了。」定楷看了定棠一眼,見他只是聆聽,卻不發問,只得又道:「哦,那是什麼病?要緊不要緊?」陳謹道:「臣聽太醫回給陛下說,大概是近來變天,舊疾又復發了。」定棠點了點頭,道:「五弟只顧自己口舌,白耽擱常侍半天工夫,常侍快去吧。」陳謹揉眉搡眼,忙滿臉堆笑道:「二殿下說這話,臣可就該死了。」
待一行人走遠,定楷皺眉問道:「顧思林有什麼舊疾?」定棠背手前行,道:「他哪裡是什麼舊疾復發,他這是時疫,病的還真是時候。」定楷奇道:「什麼病?」定棠看了他一眼,笑道:「什麼病?變天的病啊。」定楷道:「二哥在說什麼?他生病的事情,二哥早就知道了?」定棠望了望身後,斥道:「你們不必跟着,我和趙王自行就是了。」隨侍唯唯停步,定棠方道:「鉉鐵融,鳳凰出。此歌五弟聽說過否?」定楷點頭道:「我好像聽府中有下人唱吟過,這又怎麼了?」定棠笑道:「沒有什麼,只是夠他三哥兒喝上一壺了。」定楷思忖道:「二哥,那唱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定棠道:「你還小,其間的事不要多問。明天等着看好戲看便是了。」見定楷聽話點頭,不再追問,便一路出宮回府去了。
中秋當日,定權雖一門心思只想躲着皇帝,卻也清楚知道終究是躲避不過去,到底還是延挨到酉時末進了宮。卻見齊趙二王早已等候在晏安宮中,皇后隨後也到了,看得出是精心嚴妝才過來的。定權被她眉間頰上幾枚金箔花子晃得心裡不快,又聞帝後二人說話,索性低頭坐着,一語不發。忽聞皇帝問道:「太子昨早沒出席筵講?」定權一愣,起身答道:「是。」皇帝問道:「為何?」定權遲疑道:「臣……」一時造不出適合情由,索性便照實答道:「臣睡過頭了。」皇帝皺眉哼了一聲道:「你是愈大愈不成話了,若盧世瑜還在,你敢這樣胡來麼?」定權也不分辨,垂頭應道:「是。」
皇帝便也不再追究,看了看殿外天色,對皇后道:「已經黑下來了,這就過去吧。」皇后笑道:「妾侍奉陛下起駕。」帝後二人遂乘肩輿一路先去,太子兄弟三人魚貫跟隨其後。當晚筵席設在御苑太湖石山間的廣闊高台之上,周遭秀石疊嶂,奇草斗妍,幾株許大的丹桂從旁里斜剌而出,修修亭亭,不必風送,便可察沖鼻甜香。石間樹外露出大片青天,正是賞月的絕佳所在。十幾個近支宗室,幾位長公主和駙馬也都早早到場。與皇帝見過禮後,雖是天家,也難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亂叫。未待宴開,已聞一片鼎沸之聲。定權自和齊王趙王並幾個宗室同坐一席,只見席上一個發白老者睜着昏寐雙目,四下里亂看,定楷和他坐得近,不由貼耳問道:「叔祖尋什麼呢?侄孫幫着瞧瞧。」這位叔祖呵呵一笑,抖動着花白鬍鬚道:「我看武德侯坐在哪裡?」定權忙道:「叔祖,顧尚書他病了,來不了了。」這位蕭姓的堂叔祖在席上輩分最高,素來倚老賣老慣了,耳朵也不好,又問了一句:「三哥兒,你在說什麼?」定權無法,只得又說了一遍,聲音略高了些,引得皇帝也不由瞧了過來。
叔祖倒也不管不察,只顧自己又問:「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病了?」定權無奈,嘆氣道:「五弟和我換換。」定楷笑道:「前星正座,臣不敢侵犯。」定權道:「那你跟他說。」定楷遂解釋道:「舅舅病了,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這位叔祖兀自問個不住,定權只得走到他身邊道:「顧將軍是舊疾犯了,叔祖莫急。」叔祖這才聽明白了,拉着他手連聲道:「知道了知道了,舊疾也是給我蕭家打仗打出來的,定要讓他好生安養,不要亂走動。三哥兒,怎麼今年冬至的宴沒不見你呢?」定權見他老朽,滿嘴的纏雜不清,心中只盼他就此住口,抽出手來笑着應付了兩句,忙挑了個別的由頭說開了去。
一時宮燈高耀,鳳管相和,酒漿果物皆鋪排上了桌,眾人笑飲了片刻,方察覺夜色轉濃,天空卻仍然一片青黑之色,連月亮的影子都不見,心知天色有異,卻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位叔祖又念叨道:「看這天象,午後就是陰天,莫不是要下雨。」皇帝聽了,不由皺了皺眉,卻又聞定楷附和道:「正是,今夜不見流螢,我方才還以為是燈火太亮,嚇走它們了。」皇帝不好去說這位堂叔,只得斥定楷道:「你小孩子家,信口胡說些什麼?」定楷不由撇了撇嘴,自己摘了一枚葡萄吃了,不再說話。卻又過了不到小半個時辰,忽而驟風暫起,吹得金銀桂花紛紛揚揚,打落滿席,眼見得幾片雨雲由遠而近,急行壓來,頃刻間便將方才還是墨藍色的蒼穹遮得一片漆黑。席上忽然響起一小兒的啼哭聲,卻是皇帝最小的皇子,不過三四歲年紀,不知因何緣由便嚷鬧了起來,他的乳母連忙將他攏入懷中,卻再四也哄他不過來。
皇帝也不由變了臉色,喝斥身後陳謹道:「欽天監都是幹什麼用的?連這都看不出來?」陳謹急得滿頭冷汗,連連躬身道:「臣有罪。」皇帝嘆道:「看來真是要下雨,皇后與幾位公主且回後宮去吧。其餘列位,先到風華殿中去避避雨再說。今日之宴,看來是不能盡興了。」眾人只得起身,定楷去攙那叔祖,見他不住搖頭道:「人也病,天也病,唉,這不是祥召啊。」眾人只當充耳不聞,定權在一旁聽到,恨不上得去堵了他的嘴。
雖則宴台又在風華殿上擺了起來,但事出愴促,不成模樣,加之天象
又詭異,皇帝也沒有了興致,眾人不過各各將吉祥如意話隨口亂談而已。殿外之雨,雖是不大,卻一時又不像要停的樣子,陳謹見席上氣氛寡淡無聊,遂陪笑開解道:「左右也是無事,不如臣將中秋貢禮抬了上來,替陛下解解頤可好?」皇帝想了想道:「也好。」陳謹答應了一聲,安排黃門抬上殿來,一字列開,請皇帝和眾宗室賞玩。中秋之禮,本只是按制走走過場,倒多是貢酒貢果。因為皇帝雅善丹青,也有些書畫捲軸,皇帝便命人展開,逐一點評。忽見一長卷《桃花源記》,神清氣秀,風骨錚錚,通篇走筆如神。皇帝不由呆了片刻,低頭仔細看那落款,半晌才回神問道:「太子過來看看,這可是你老師的筆跡?」定權在一旁方一望到那字跡,便已經愣住了,此刻聞皇帝發問,也只得走上前去,看了良久,低低答道:「正是盧先生的親筆。」皇帝點了點頭,道:「盧世瑜的這筆字,如今也只有你還能寫個七八分的意思出來了。」定權答道:「陛下過譽了,臣不敢望恩師項背。」定楷在一旁笑道:「我倒聽翰林們說殿下的楷書是出水之冰。」皇帝笑道:「他老師在時,給朕看過他的字。究竟是有師承的淵源,只是他老師的書法講究藏鋒,他卻偏偏反其道而行,鋒芒露得太多,朕當時看了說,剛易折,強易辱,不如含蓄些好。」
太子與幾位皇子一時無話,皇帝又問:「這是誰獻上的?」陳謹笑道:「是永州牧。」皇帝道:「盧世瑜是永州人,他素來吝於筆墨,字畫在外流轉甚少,想必家中還是尋得出來的。」陳謹答道:「是。」
一時席間氣氛有些微妙,皇帝若無其事,吩咐捲起了手卷。陳謹四下看了看,笑引皇帝道:「陛下來瞧瞧這個。」皇帝順他所指望去,只見是一條金柄馬鞭,烏黑鞭梢,用上好熟皮鞣製擰成,以手抻之,柔媚之中又有無限剛韌。紫檀為柄,上錯金銀,幾個篆字,仔細辨認,卻是「良馬有心」四字。皇帝不由點頭喝彩道:「蜀郡素來產好鞭,果然不假。」又問道:「這幾字瞧着眼熟,可有濫觴?」定楷笑道:「這個宋先生教過我們,就是頌揚好鞭的,有道是:『珠重重,星連連。繞指柔,純金堅。繩不直,規不圓。把向空中捎一聲,良馬有心日行千。』」皇帝聽了,不由笑道:「正是朕也老了,連這都不記得了。」定楷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何言一老字?」皇帝道:「你們都這般大了,朕又如何不老?」說話間一眼望向定權,定權與他雙目一碰,立刻垂下頭來。
定棠正與幾位輕浮宗室閒談曲韻,見狀心內一笑,轉口駁道:「太過陽春白雪,和者也當寥寥。君不見詩三百,倒是國風中佳作甚多,流芳百世,綿延不絕。我聽京中現下傳唱的幾首謠歌,音律倒也頗為質樸可愛。」定權聞言,只覺一身氣血,瞬間凝絕,咬牙極力克制,方能夠不動不搖。向定棠恨恨望去,定棠卻並不看他,待那幾位宗室催促再四,方低低吟唱道:「鉅鐵融,鳳鳥出。金鈴懸,銅鏡鑄。佳人回首,顧不顧?」
他雖聲音不大,一時間殿內卻鴉雀無聲,只有幾個年輕宗室不明就裡,還贊了聲好,見眾人臉上神色詭異,才隱約發覺事態不對。定棠笑問道:「如何?」四顧了一下,見皇帝和太子面上早已鐵青,輕輕喚了一聲:「陛下?!」
皇帝面無神情,定權卻見他嘴角輕輕抽搐,過得良久,方聞皇帝問道:「這話你是在何處聽到的?」定棠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答道:「現下京中都在傳唱,臣有耳聞……陛下,臣可是說錯什麼話了?」皇帝不去理會他,又轉頭問道:「你們都聽到了?」一干宗親面面相覷,也有點頭的,也有搖頭的。只有那位叔祖從伊始便未曾聽清,仍在喋喋發問:「陛下在說什麼?」
定權握拳立在柱下,看着皇帝齊王,一唱一和,惺惺作態,心中反倒不覺憤怒,只是一脈冰冷,漸漸散開,直涼到了腳底。腳底是虛浮的,身後也是空茫的,仿佛身置雲水之間,人間一切,都已幻化做了一團風煙,那些面容、聲音、光影漸漸柔雜成一片,如粼粼波光一般,忽晦忽明,既看不真,也觸不到。只有殿外的雨聲,格外清明,嘀嗒一點,嘀嗒又一點。被風吹斜了,打到鐵馬上,是叮噹的聲音;潲到了檐下白玉階面,就變作了沉沉的噼啪聲。
傾聽良久,忽覺有人牽了牽自己的衣袖,恍然抬頭,卻見陳謹的面孔離得甚近。定權只覺厭惡非常,忙將袖子扯了回來。陳謹無奈道:「陛下有話問殿下。」定權茫然道:「陛下問我?」陳謹道:「正是,陛下問殿下可知道這回事情?」定權總算是回過神來,仰頭與皇帝對視了半晌,點頭答道:「是臣。」皇帝怒道:「是你什麼?」定權輕聲笑道:「陛下說是什麼,便是什麼。」
一時間滿殿泛過一陣低低的譁然,皇帝愣了片刻,吩咐道:「太子累了,扶他到側殿歇息。」陳謹答應一聲,便要上來攙扶,定權揚手避開了,只是不動。皇帝走回到座上坐了,慢慢道:「雨已經住了,今夜眾位想必並未吃好,朕也不留你們了,各自回去找補去吧。哪日有了空閒,朕再與你們後補八月中秋。」眾人聞言,如逢恩赦,唯恐走得不快,行禮後紛紛動身。叔祖心上詫異,起身問道:「這是怎麼了?」一駙馬扶住他道:「陛下讓我們回去呢。」叔祖嗯了一聲,隨眾走到殿門前,又問道:「雨不是還沒住麼?」
頃刻間眾人去盡,殿上只留下了皇帝、太子、二王、陳謹和幾個黃門。皇帝走到定權面前,望他半晌,輕聲問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知道的?」定權答道:「臣從小就聽說過的。」皇帝道:「是你的母親?不,斷不會是她。那麼是顧思林?」定權搖首道:「不是,舅舅沒跟我說過,臣就是知道了,也不止臣一個人知道。」皇帝沉默了片刻,問道:「這回的事,你舅舅知道麼?」定權道:「舅舅病了,不知此事。」皇帝又問:「那你又為何如此?」定權道:「我想顧將軍他們在前方浴血拼殺,保我疆土黎庶;後邊一群飽食終日,別有用心的小人卻在紛紛進讒;浮雲蔽日,父親不察,兒的心中不平。」皇帝隱忍地吸了口氣,道:「你當真敢用這種事,來問朕要公平?」定權抬首答道:「是。」話音未落,頰上已着了皇帝重重一掌,登時只覺耳畔嗡嗡亂叫。皇帝腳下虛搖了兩步,怒斥道:「畜牲!」
齊王趙王忙搶上前去扶住了皇帝,皇帝推開二人,只覺氣短胸悶,手臂酸麻,望了一眼太子,走過去撿過那條金鞭,擲到定棠腳下,喝道:「你去替朕好好拷問這個逆人倫的畜牲!」定棠忙跪下,作難道:「陛下,臣不敢。」皇帝怒罵道:「朕叫你去,朕看是你敢抗旨還是他敢抗旨?」定棠嘆了口氣,拾起馬鞭,走至定權身邊,輕聲叫道:「三弟。」
定權抬頭瞥了他一眼,冷冷斥道:「放肆!稱殿下!我是君,你是臣,你敢犯上?」定棠臉色一滯,回首又去看皇帝。皇帝亦是面如死灰,咬牙道:「你動手便是,朕倒要瞧瞧他敢不敢造反!」定棠聞言,只得揚手舉鞭,方要擊下,臂膊卻已被定權一把撐住了,他雖看來文秀,氣力卻也不小。定棠一愣,已聞他一字一頓低聲說道:「先帝訓示,庶孽之子,安可欺嫡?!」
定棠的手終是放了下來,殿中靜了半天,才聞皇帝下令道:「你們出去。」幾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無語躬身退到了側殿。皇帝一手撫額,一手相招道:「三哥兒,你過來。朕有話要問你。」定權遲疑了片時,走了幾步過去,只是離得遠遠的便停住了。皇帝見他半邊俊秀面孔上掌痕宛然,也沒有辦法,只問道:「你的心裡怨恨爹爹?」定權搖首道:「臣絕不敢,臣若有半念此心,天誅地滅,祖宗不容。」皇帝苦笑了一聲,道:「這事真的是你乾的?」定權道:「是,臣敢做,也敢一力承當。」皇帝看他面容神情,只覺與一人相似之極,就連那句「我一力承當」竟然也如出一轍。一時間怒火攻頂,點頭道:「朕倒要好好問問你身邊人,這副市井草莽的做派竟是誰教給你的?一力承擔,那麼李柏舟的事情呢?」定權見他終問及此,冷笑答道:「李柏舟逆謀之罪據實,三司是按國法查辦。當時擬定罪狀,陛下也未曾覺得不妥。陛下如疑心臣干礙司法公正,臣願下獄受察。」皇帝點了點頭,又道:「朕再問你,盧世瑜,他又是怎麼死的?」定權正色答道:「恩師是於壽昌五年自剄於家中。」皇帝道:「他為何自縊?」定權道:「臣不知道。」皇帝看他半晌,道:「朕倒聽說有人去他府上跟他說過些什麼。」定權抬起臉來,道:「此事臣亦不知,還請陛下賜教。」
皇帝只覺肋間劇痛,指着定權說了兩聲:「好,好!天地君親師,竟教你……」話音未落,已向後一頭栽了過去。陳謹等正在側殿遙遙觀望,雖不知二人說了什麼,卻見皇帝突然昏厥。急忙奔了出來,亂叫道:「陛下,陛下,快叫太醫,快!」
定權退到一側,見眾人奔來跑去,心中一片空茫。微微似有一絲怪異感覺,無奈思緒卻如碎萍亂絮一般,東西飄淌,根本拼湊不到一處。
☆、天淚人淚
眾人不敢移動皇帝,只好將他安置在了風華殿的側殿之中。一時間太醫趕到,片刻皇后也到了,默默看了定權一眼,便折身入殿。定權跟着向側殿行了兩步,忽又停住,想了想,轉身便朝外走,忽聞身後一人說道:「殿下,你走不得。」回頭一看,卻是王慎不知何時來了。王慎見他停步,又道:「殿下一走為快,就不想想明日之事了嗎?」定權心中混沌稍稍清楚了些,微笑道:「常侍的耳報倒快,哪裡還有什麼明日之事?」王慎卻變了臉,低聲道:「殿下糊塗,殿下不過是一時年輕不懂事,犯下的過錯。此刻知道錯了,誠心去向陛下請罪,陛下定會原囿的。」定權道:「阿公也覺得是我的錯?」王慎嘆氣道:「殿下既自己都認了,那還能怪誰?」定權笑了笑,道:「正是。」王慎撿起地下金鞭,遞到定權手中,勸道:「強項只解一時之氣,折腰方保萬年平安。殿下快去吧。」
定權捧鞭出了殿門,走到丹墀之下,拔簪卸冠,除靴脫衣,跣足跪下身去。雨已經極微,綿綿而下,細如遊絲,只是略無休止。天上雲破之處,此時竟才湧出了一盞雪白冰輪,清澄顏色,完滿無缺。飛甍鳳翼上,雕欄砌棟上,石階御道上,本已經叫雨淋得透濕,此刻清輝灑落,汪在水中,分不清是月色如水,還是水如月色。定權從未見過一面出月亮,一面還會下雨,心內只覺今夜諸事都透着詭異。
甫一跪落,膝頭和袍擺便都透濕了。再多得片刻,發上微雨凝結,匯作小股,順着額邊頸後不斷滑落,淌入嘴角,淌入衣內。捧鞭的雙手,已然涼透,在月下看來,是死一般青白的顏色。膝下由痛而木,漸無知覺。殿閣的逡黑巨影,也慢慢東移。
不知過了多久,風華殿的側殿門忽然豁喇敞開,齊王趙王先後走出,甫至檐下,便有兩名內監忙不迭撐開了油傘,擎在二人頭頂。他二人出來,皇帝必已清醒,且無大礙,定權遂將雙手向上略略高舉了兩分。定棠下了玉階,從他身旁繞過,稍稍駐足,卻並未說話,傘沿上雨滴滑下,正落在定權臉上。定權閉了眼睛,一動不動。定楷默默看了他一眼,也一語不發向前去了。定權心內卻未覺難堪,只是微微詫異,何以這雨水又腥又咸,抬手抹了一把臉畔,只覺得觸手一片冰冷,想來並不曾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