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 第14章

顏涼雨



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夜色,在車窗外飛速划過。薛琥一直看着,看着,眼睛看酸了,他就抬抬頭,深呼吸兩次,眼眶裡的液體,似乎就會消失一些。

急剎車——

薛琥去看窗外,陌生的街道,還沒有到家。奇怪的轉頭去看邵峰,男人正一瞬不動的盯着他。下一秒,男人的手指拂過他的臉,攤開指尖,一片水漬。

操,還是,沒忍住麼……薛琥忽然恨起自己的窩囊,這世界誰離了誰不能活啊,他幹嘛……

忽然被男人拉進了懷裡,邵峰似乎有很多話想說,胸膛劇烈的起伏,可最終,他只是說:「我也不想啊……」

薛琥使勁掙扎着:「不就是散夥麼,有什麼了不起的……」

「誰他媽說要散夥了!」邵峰大聲的吼着,忽然把薛琥抱得緊緊。

繃了一晚上的那根弦,斷了。啪的一下,乾淨利落。

薛琥終於哭了出來,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亂七八糟。好像這麼多年他受得委屈都沒有這一個晚上來得多。

邵峰再沒說話,只是一直摟着他,直到他不再哽咽。

那天晚上,薛琥第一次化身成了一條蛇,用身體把邵峰一圈圈的纏起來,緊密而妖嬈。再沒有什麼溫度可以像做愛中的身體那樣火熱,足以燃盡一切。

那之後,誰都沒再提這事兒。就像初秋的馬路,你早上看還滿是落葉,傍晚,就已經被勤勞的環衛工人們收拾得片甲不留。但是落葉可以收拾,馬路可以光亮如昨,而另外一些東西,卻再也回不去了。

邵峰的改變是什麼,薛琥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裡已經長出了那根刺,深深的扎進肉里,碰一下,都痛得要命。並且,沒人拔得掉。他和邵峰,都不行。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薛琥學會了觀察,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科學家,支個望遠鏡,暗中窺伺着一隻盤旋而臥的危險動物。你知道並且確定它會行動,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於是,等待成了唯一的原則。

邵峰習慣於向薛琥報告對他有多麼多麼認真,習慣於給薛琥展示圈兒里哪個又邀請他出去玩兒的短信,習慣於向薛琥顯擺自己又把哪個哪個帥哥拒絕了等等,所以,當邵峰開始短信頻繁,卻不再大大咧咧的隨處亂丟手機時,薛琥隱隱的覺得,時間到了。

挑一次健身的時候,薛琥偷偷翻出了男人的手機。信息倒不多,十幾條,發件人薛琥都認得——田蕾。

「操,要不說你豬呢……」薛琥好笑的自言自語。本來嘛,無數影視作品都告誡我們,要想做壞事,你短信就得隨看隨刪。像邵峰這樣一次性留着十來條的,恐怕不多見。

【邵峰,我把話說在前面。你找哪個女的都行,就這個不行。】言猶在耳,薛琥覺得自己被人狠狠的甩了個耳光。

很久之後小九還會跟薛琥感嘆,那天你真的把我嚇着了,失魂落魄的,我在對面看着你過馬路那心都懸着,生怕哪輛車不長眼把你給碾了……

「嗯,就這樣?」

「那你還想怎麼樣?」

「不知道,」小九溫和的看着薛琥,「我不知道怎麼說這個事兒。」

「你覺得他做得對?」薛琥提高了音量。

「不,但就算多我一個說他錯,又能怎麼樣呢。」小九深深的看着薛琥,「能讓你不喜歡他?還是不愛他?」

薛琥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麼,手機又拼命的閃了起來。薛琥把它調成了靜音,拿在手裡,於是,它閃爍了一路。就像一個啞巴,拼命的張了嘴想要說話,可就是發不出一絲聲音。

「你不接嗎?」小九嘆口氣,「你這是在跟邵峰較勁,還是自己較勁呢……」

薛琥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以前和邵峰吵架的時候,他總會緊緊盯着手機,只要鈴聲響起一個音符,他就會飛快的按掉,似乎只有這樣才真的痛快。可現在,他再沒沒了那份心情,似乎麻木了,看着呼吸燈一直閃啊閃的,他只是發呆。

終於,手機提示電量不足。

終於,呼吸燈不再亮起。

「薛琥……」小九忽然出聲,在薛琥的印象里,她從來沒有這么正經過,「我覺得邵峰人還是不錯的,相處這麼久,他怎麼對你的,你心裡也有數。你要是真喜歡他,就別介意這些了……」

「怎麼可能!」薛琥瞪大眼睛看着小九,不知道再能說些什麼,只是一個勁兒的自言自語着,「怎麼可能不介意,怎麼可能呢……」

小九看了他半晌,淡淡的問:「薛琥,那你以後會結婚嗎?」

下意識的,薛琥便搖了頭:「我不知道……」

小九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幽幽的說:「薛琥,有時候,幸福不是得到的多,而是計較的少……」

之後,小九再沒說話。她安靜的坐在薛琥身邊,陪了他一夜。

第24章

第二天晚上下班,薛琥在店門外看見了邵峰的車。男人就和追他的那會兒一樣,還是把車停在街角的老地方,按下的車窗里,耷拉出一隻夾着煙的手。香煙幾乎燃燒到了盡頭,幽幽的盪着最後一絲白煙。

薛琥想從容而優雅的從車旁越過,瀟灑的就好像這個空間裡壓根沒有存在一輛香檳色的車。可當他隔着擋風玻璃和邵峰四目相對,腳卻像釘在了地上,怎麼都挪不動一步。

白天剛充滿電地手機又在無聲的唱歌。薛琥起先沒注意,後來看着男人把手機放到耳朵旁邊,眼睛卻一直盯着自己,薛琥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

「上車。」

「隔着五米打電話,你還挺有情調。」

「薛琥,上車。」

「你誰啊,我憑什麼聽你的。」

「薛琥……」

「別介,你可別這麼叫我,你知道我扛不住……」

「薛琥,咱倆……好好談談……」

「邵峰,我怎麼和你談?」薛琥看着車裡的男人,鼻子忽然就酸了,「要不是我發現,你壓根就沒打算和我說……」

「薛琥,我要是不想和你好了,我就不會瞞着你。」

「所以呢,你騙我還有理了是吧。」

「乖,咱倆好好說說話,行嗎……」

「……」

其實,薛琥早就心軟了。從昨天晚上小九說的那句話開始,他就已經舉了白旗。不戰而敗就是說他呢,沒立場,沒原則,沒骨氣,沒……總之他什麼都沒有了,心裡滿滿的空間一下子騰了出來,只剩下邵峰,孤零零的,杵在那兒。跟大海上的燈塔似的,照着航船前進的唯一方向。

「你這眼睛,快成國寶了。」剛一上車,邵峰就輕笑。

「也不知道他媽的誰害的。」薛琥有些窘得別開臉,之前已經被影樓的人笑話一天了,一宿沒睡,又哭了那麼久,想不囧囧有神都有難度。

邵峰嘆口氣,輕輕親了下薛琥的嘴唇:「還氣呢?」

薛琥搖了搖頭:「沒用的事兒,不幹了。呵,傻不傻啊。」

「你別這樣……」邵峰難受的說着,「我這個年紀,這個工作,一直不結婚也不是個事兒。單位里會有人說閒話,家裡也有壓力……」

「打住。這話你不用翻來覆去的說,又不是什麼物理學原理,」薛琥垂下眼睛,聲音悶悶的,「一遍就行了……」

邵峰望着薛琥垂下的眸子,說話的時候,那細細的睫毛一直在抖,就好像把全部倔強都挪到了聲音里,而被去趕出去的脆弱,散落在了睫毛上。

心驀的一動,邵峰輕輕摸摸薛琥的頭:「我是真想和你在一塊兒的,女朋友只是個任務,以後有了孩子,和家裡交了差,離婚什麼的都好說。咱倆還是一起過日子。行麼?」

薛琥總算抬起了頭,看了邵峰半晌,印象里,男人沒有這麼頹唐過。薛琥還記得剛和邵峰認識的時候,哪怕腦袋上貼着塊紗布,也無損於這傢伙的匪氣。那麼霸道,幹什麼都是一副愛誰誰。忽然間,薛琥很懷念。

「薛琥,咱別不說話成麼,你不信我?」邵峰似乎有些焦躁了,額頭上已經滲出細細的汗珠。

薛琥抿緊乾澀的嘴唇,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他信了,邵峰該變心還是會變心,他不信,邵峰能守他一輩子還是會守他一輩子。信與不信,在此刻沒有任何意義。

「邵峰……」

「嗯?」

「我愛你。」

這就是薛琥的回答。他無數次的幻想着人生中第一次出現這三個字的場景,想到天花亂墜,卻肯定不包括此時此刻。但這個時候,他想不出更好的話。因為這三個字,所以當邵峰給他描述了一個並不確定但尚在接受範圍內的未來時,他選擇去試試。

燈塔的光太明亮,誘惑着航行者義無反顧。

哪怕四周一片漆黑。

哪怕在到達光明之前的漫長海域裡,暗礁密布。

邵峰抱抱薛琥,在他的唇上深深一吻。然後露出了見面到現在的,第一個笑容:「咱們回家。」

引擎的噪音響起,車緩緩駛入快車道。薛琥窩在座位里,恨不得縮小成一個光點。認識他的人都知道薛琥最好面子,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什麼都丟得起就是丟不起人。於是薛琥得出結論,愛情真的很偉大,偉大到可以讓我們低人一等。

夏至那天,薛琥搬了家。本來邵峰那房子就是家裡買給他結婚用的,薛琥有自知之明。既然默許了男人找女朋友,薛琥就不想矯情。

「我在朋友那兒給你找了個房子,他人還不錯。」開車去新居的路上,邵峰和薛琥說。

「切,你都把我折騰出來了,他就是恐怖分子,我也得頂着頭盔上。」薛琥撇撇嘴,嘎吱嘎吱的嚼着薯片。

邵峰瞄了眼滿車的碎屑,轉過頭,裝沒看見,繼續開車。

其實這段時間,薛琥很少在邵峰的車裡吃東西了,一吃男人就皺眉,然後倆人保准掐架。可是最近此形勢有了可喜的轉變,邵峰先生似乎深知自己立場之不穩,以往囂張跋扈恣意妄為的惡行有了明顯收斂。基本上不涉及底線範疇的,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這是把我往哪兒帶啊,都沒居民區了好不好。」薛琥皺眉,看着周圍漸漸荒涼的景色。

邵峰樂:「還能把你賣了啊。這不沿路都用公交站牌呢。」

「嗯,合着我以後也就是坐公交的命了。」薛琥說着,誇張的仰天長嘆。

「你就非得抬槓是吧。」邵峰受不了的敲了他腦袋一下。

薛琥翻翻白眼:「我這是就事論事,分明你發自肺腑真情流露,這會兒又往我身上推。」

「小王八蛋,我發現你最近這陰陽怪氣的段數直線攀升啊。」邵峰皺眉,斜着眼睛瞟薛琥。

微微揚起嘴角,薛琥抬手把邵峰的腦袋扳正:「有點職業操守啊,我可不準備犧牲在這隻有一輛公交車站牌兒的鬼地方。」

邵峰的車,最終停在了一個普通的二層民房面前。獨門獨院的,看起來占地面積還可以。薛琥下了車,才看見門口還站着個人呢。可能是存在感太過薄弱,以至於剛剛在車裡,薛琥都沒有注意到。

「你就是薛琥吧,我叫趙越,是邵峰的朋友。」男人溫和的伸出手,薛琥反應好半天,才愣愣的伸出來和人握了握。

薛琥不知道說什麼,最後只能呆呆的說了句你好。在薛琥的記憶里,上一次和人家握手,恐怕還是追溯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

趙越的手不涼不熱,就像他的人,溫和很舒服。四十多歲的男人,卻沒有過多的滄桑感,略顯蒼白的皮膚,反而把他的人襯托的更安靜,更柔和。他是邵峰的朋友,但給薛琥的感覺卻更像一個長輩。

在趙越的帶領下,薛琥和邵峰進了院子。這時候薛琥才看見,院子裡前後相鄰了幾間民房,都是二層的。

「我住後面這個,」趙越指了指稍遠一點的房子,然後又指了指眼前,「你住這個,有事就過去找我。」

薛琥點點頭,剛要和邵峰一起跟着趙越上樓,卻忽然聽見陣陣狗叫。好麼,那叫一個突然,先是一隻狗,然後就此起彼伏的無數狂吠。嚇得薛琥險些一個踉蹌。

邵峰被逗得哈哈樂,倒是趙越有些困惑:「邵峰沒和你說嗎,我這裡是開狗場的。」

狗場?薛琥貌似隱約可以理解,但是,果然,還是,呃,很好奇。

似乎看出了薛琥的糾結,趙越笑了笑:「先把東西都安頓好,晚些帶你參觀。」

薛琥使勁的點了點頭。

「瞧你那點出息!」邵峰咧着嘴露出兩排白牙,推推薛琥的腦袋。

薛琥皺眉打掉男人不老實的手:「我可就剩這點好奇心了,你不會也想殘忍的把他們掐死在搖籃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