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 第2章

半渡

  雖然被劉氏數落,但汪克凡兩世為人,怎會不知她是一番好意,當即笑着一一答應下來。

  明朝的穿戴打扮他還不太適應,衣服還罷了,頭髮實在難以打理,汪克凡雖然擁有四少爺的記憶,手底下卻完成不了這麼複雜的任務,梳的髮髻讓人不敢恭維,跑步的時候招來了不少異樣的目光。

  作為軍校講師和歷史發燒友,汪克凡對南明時期的歷史非常熟悉,很清楚頭髮在明末的重大意義。

  「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一句話說明了所有問題。頭髮代表着態度和立場,漢家衣冠,在明末就是衛道的象徵,無論如何都要保留;除非打算做個滿清順民,改留一條「金錢鼠尾」的小辮子。

  想到這裡,汪克凡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為將來的處境隱隱擔心。

  明末清初是有名的亂世,充斥着屠殺和戰爭,湖廣又是南明和滿清反覆較量的前線戰場,昏昏噩噩的隨波逐流,恐怕難逃厄運。

  現在已是1644年的初夏,不到一年之後,李自成就會率大軍南下湖廣,清軍隨即尾追而來,整個湖北都將淪陷。

  亂世將至,得儘快做點什麼了!

  眼神無意中和傅詩華一碰,不等閃出火花汪克凡就轉開了目光。這是另一件麻煩事,自己繼承了四少爺的身體,也繼承了他在這個世上的責任,亂世將至,他的父母家人都壓在自己的肩膀上了。

  時間不長,劉氏為汪克凡盤好了髮髻,傭人送上早點粥水,幾人一起入座用飯。

  「凡伢子,這兩天族裡好像有什麼事情,長房派人尋了你幾趟,你要不要去看看?」劉氏的語氣有些猶豫,有些擔心,汪克凡從前只愛讀書,一向不願和族中長輩打交道,現在又是大病初癒的時候,恐怕不想去見他們。但是自己一個婦道人家,不便在外拋頭露面,兒子既然已經及冠成年,他父親不在時就是一家之主,關鍵時候必須撐起場面。

  汪克凡卻答應得很痛快:「好的,我這就去一趟。」

  在這個年代,宗族在鄉里民間的控制力很強,甚至蓋過了官府的權威,族長更是說一不二,絕對得罪不得……

  用罷早飯,洗翠取來一身新衣,幫着汪克凡一一換上。

  頭上結一頂凌雲巾,湖羅衫腰系藍絲絛,腳下蹬一雙雲頭履,穿上這身寬袍大袖的漢服,汪克凡油然產生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不自覺地抬頭端肩,正襟挺胸,越發顯得玉樹臨風。

  這大概就是漢服中蘊藏的意義吧,雖然不及短衣胡服實用方便,卻優雅偉博,令人不敢縱形放骸,追求安逸,無形中約束着穿者的行為舉止,有利於士人修身養性。

  汪克凡第一次穿雲頭履,感覺有些彆扭,劉氏俯下身替他整理一番,起身的時候有些猛了,鬢角竟微微見汗。她卻顧不上擦拭,只後退兩步盯着兒子疼愛地打量,微笑贊道:「真是俗話說的好——『男人有三緊』,頭巾、腰帶、鞋襪這三處收拾緊當了,我兒果然風度翩翩!」

  汪克凡心中一軟,自然而然地叫道:「娘,要是沒別的事情,我就去長房了。」

  說罷轉身就要出門,劉氏猶豫了一下,張口叫住了他。

  「凡伢子,你爹走時再三交代,我汪家各房之間休戚相關,榮辱一體,決不能為瑣事傷了和氣……」劉氏的臉上隱隱露出擔憂之色,向汪克凡囑咐道:「不知道族裡尋你做什麼,記住凡事好好商量,忍讓些總不會錯,莫和長輩爭執。」

  劉氏的這番話文縐縐的,應該是轉述丈夫汪睿所說,一字一句絲毫不錯,可見已牢牢印在她的心裡。

  汪克凡微微一怔,點頭稱是,轉身去了。

第三章

崽賣爺田不心疼

  橫石里汪家,以長房汪旻為首。

  汪家以正德朝的汪宗伊最為顯赫,汪旻就是汪宗伊的嫡傳三世孫,藉助曾祖的餘蔭,汪旻一直擔任汪家族長,在家族中地位尊崇。

  不過汪旻讀書的本事遠比不上曾祖,科場中蹉跎了十幾年,次次都是名落孫山,三十歲後眼看科舉無望,乾脆捐納得個監生身份,專心做起了富家翁。

  汪克凡來到汪旻府上,被晾在偏廳里,干坐了大半個時辰。

  一杯茶泡了喝,喝了泡,淡得已經看不出顏色,如果換個青澀的少年人,等了這麼久肯定心浮氣躁,坐臥不安了。汪克凡卻一直安之若素,端着茶杯慢慢啜着,那寡淡的茶水仿佛滋味無窮。

  這也算是下馬威吧,看來今天的事情並不簡單……

  一陣腳步聲傳來,門帘一挑,汪旻終於現身。

  「侄兒拜見伯父。」汪克凡起身施禮,長揖到地。

  汪旻點點頭算作答禮,自顧到上首坐下,板着一張臉不苟言笑,神態中盡顯長輩的威嚴,眼角的餘光卻在冷冷打量着汪克凡。

  他和汪克凡的父親汪睿是堂兄弟關係,兩人幼年時頗有幾分交情。但隨着汪睿科舉連連高中,汪旻多年遭到無數斥責和恥笑,嫉恨之餘,這份兄弟之情早已化為烏有,恨不得汪睿被李自成的大順軍一刀殺了,讓老父在天之靈看看小人得志的下場。

  「賢侄,最近可有你爹的消息?」

  「北方不靖,李闖作亂,家父很久沒有書信寄來了。」汪克凡搖了搖頭。

  「李闖年初占領山西全境的時候,山西文武悉數出降……」汪旻說到一半,突然提高了嗓門,瞪着汪克凡說道:「我收到確鑿消息,你爹也已降賊從逆!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你知道麼?!」

  嚇唬小孩子麼?可惜找錯了對象,汪克凡硬邦邦地頂了回去。

  「家父外和內剛,持重堅韌,侄兒願以身家性命擔保,家父哪怕白刃加身,也斷然不會降賊!這種傳言於我汪家不利,請伯父在人前慎言。」這番話里隱隱有警告的意味,大家都姓汪,汪睿被抹黑,整個汪家都沒什麼好處。

  「荒謬!你不過是個剛剛及冠的少年,憑什麼為你爹擔保?」

  汪旻皺着眉頭,努力想做出一副難過的樣子,眼中卻按捺不住興奮的光芒:「若是朝廷追究下來,汪家全族難逃朝廷責罰!我意已決,為保我汪家滿門平安,只好將你爹開革出族!」

  一族對一家,長輩對小輩,又備好了降賊投敵的大帽子,加起來已是泰山壓頂之勢,不怕汪克凡不低頭。

  汪克凡眉毛微微一挑,對方果然早有安排,而且一出手就如此狠辣。

  「既然如此,我一家老小如何安置?」他心平氣和地詢問着,現在不是硬碰硬的時候。

  「家中婦孺老弱自然無事,就在老宅中將養,不過賢侄是家中長子男丁,最好還是外出避一避。」

  「家中的田產房屋怎麼處置?」

  「房屋田產一切如舊,老宅仍由令堂居住,不會去驚擾她的。」汪旻和藹地說道:「不過場面上還是要做做樣子,你家的族田先交給我照看,對外就說收回到族裡了。」

  汪克凡點了點頭,對方的底牌已經掀開,所謂無利不起早,汪旻費了這麼大的勁,其實還是盯上了自家的田產。

  開革父親汪睿,趕走自己,族田也交給汪旻管理,一環扣着一環,真是好算計。步步緊逼之下,要把自家的產業蠶食吞光!

  可笑這位大伯機關算盡,卻蠅營狗苟,目光短淺。隨着清軍南下,湖廣將陷入長期的戰亂,玉石俱焚之下,要這些田產有什麼用呢?

  「家父清白皎如明月,日久自見分曉。現在此事真相未明,如果定要將家父開革出族,侄兒只有去崇陽縣城請許大令做主!」

  汪克凡的聲音平淡沉穩,卻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汪旻微微一愣,臉上已勃然變色。

  崇陽縣令許秉中是崇禎七年的舉子,和汪睿有同案之誼,如果鬧到他的面前,汪旻肯定討不了好去。他自恃也有功名在身,勉強可與縣令分庭抗禮,就想當場翻臉用強。

  沒想到,汪克凡卻突然話鋒一轉。

  「不過嘛……如今家父下落不明,以至流言四起。伯父的為難之處侄兒也能理解,所以最好變通處理。」

  亂世將至,汪克凡哪有閒心和一個鄉下地主爭奪家產,汪旻既然跳了出來,正好給了他一個借力使力的機會。

  「哦,呵呵呵……這才是通情達理的說法,賢侄打算如何變通呢?」汪旻轉怒為喜,笑着點了點頭。這是要討價還價了,此子年輕雖輕,言談中卻機敏,倒也不可小瞧。

  雖然堅信汪睿已經降賊,但出於穩重的考慮,沒必要急着把事情做絕,如果汪克凡識相的話,就先落實惠,等消息明確再收拾汪睿不遲。

  所謂做人留一線,謀定而後動,此中分寸只可意會,不可與他人語也!

  「開革出族的事情不妨低調處理,拖一拖再說。山西之事數月之內必有定論,到時自然能還家父一個清白,如果家父真的以身事賊,任由伯父按族規處置,侄兒絕無二話。」

  汪克凡信誓旦旦地作出承諾,毫無心理負擔。幾個月後天下大勢又是另一番光景,哪怕汪睿真的降了李自成,汪旻只要不是腦子壞掉了,就不會來糾纏此事。

  「嗯,還有呢?」汪旻不置可否地抿了一口茶,更關心汪克凡其他的條件。

  「為防萬一牽連汪家全族,我打算帶着家母搬出橫石里,到崇陽縣中暫住。」

  「這個……不太好吧?令堂體弱多病,該在家中靜養才對。」汪旻口中挽留,心裡卻是一松。汪克凡到底是年輕人,心高氣傲的受不得委屈,一言不合就要舉家搬走,幼稚可笑之至!正好,正好,汪克凡母子搬離橫石里,的確是撇清關係的一着好棋,難道我還捨不得嗎?汪睿就算真的降賊,汪家日後也有說辭應付。

  「多謝大伯關心,崇陽地處要衝,可以打聽家父的消息,我們去那裡比較方便。」汪克凡突然皺起眉頭,猶豫說道:「不過還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我和家母搬走之後,家中的田產地畝無人管理,日子久了莊戶們難免懈怠,實在是個麻煩……」

  汪克凡若有意,若無意的引誘下,汪旻只覺得一陣氣短心跳。

  土地,在這個年代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沒有之一。除了破落戶子弟,很少有人願意出售土地。正相反,地主永遠不會嫌自己的田產太多,只要一有機會,仍會想方設法購進更多的土地。

  汪旻為了奪取幾十畝族田,不惜對堂弟汪睿一家下手,但是聽汪克凡話里的意思,他連私田也不想要了!

  汪睿家的私田足有二三百畝,大都是上好的水田,突然拋出這麼大一個誘惑,汪旻不由得怦然心動。

  「賢侄說的不錯,那些莊戶懶散奸猾,千方百計欺瞞主家,好好的一塊上等良田,在他們手裡兩三年就毀成了薄田,萬萬不可放任不管!」汪旻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椅子,笑道:「賢侄請坐,你要是信得過大伯,就讓我幫着看管這些田產。」

  談話到了這個時候,汪克凡才有了座位,他從容坐下,淡淡說道:「大伯自然是信得過的,不過家父洗清冤屈之前,最好還是避避嫌疑,不敢勞煩您老人家。」

  話里的釘子尖銳硬冷,汪旻碰了個結結實實,難得的老臉一紅,張口結舌尷尬不已,心中一陣陣後悔。

  自己一時心急,吃相太難看了!

  二三百畝上好的水田,得值幾千兩銀子,有許秉中擺在那裡,就別想白白吞下,真以為崇陽縣令是擺設不成?

  難得這些好地,大不了花些銀子,哄着汪克凡賣給自己就是……

  「賢侄既然執意搬出橫石里,這些田產處理了也好。依我看,不管私田族田,統統作價發賣了就是。」

  「大伯說的不錯,家父有難,我母子正是用錢的時候,不如把這些田產賣掉,只是擔心賣不上價錢,收不到現銀。」

  「有伯父我在,怎會讓你吃虧?這樣吧,只要你家的田產都賣給族裡,大伯就做個保人,保你全款現銀分毫不缺……」

  ……

  汪克凡告辭走了很久,汪旻仍然興奮得不能自已。

  初步的購買意向已經達成,湖廣如今田價正高,捧着銀子也沒地方買去,汪克凡家中卻有大約三百畝地,旱田少,水田多,初定的價格也不算貴,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大便宜。

  田產地畝是耕讀傳家之本,怎能輕易發賣?汪克凡這敗家小兒,為了爭口氣就賣掉田產,真是崽賣爺田不心疼。汪睿就算沒有死在李闖手下,也得被他兒子活活氣死!

  汪旻自信已經看透了汪克凡——有幾分小聰明,卻年輕氣盛,不通人情世故,日後免不了處處碰壁。

  這樣的敗家子不坑白不吭,不坑只會便宜了外人!既然如此,還不如讓自家伯父好好坑上一把!

  唯一令他感到不爽的是,本以為汪克凡年輕輕輕,沒什麼見識,隨便嚇唬兩句就會就範,不料他竟然搬出縣令許秉中,憑空生出一番波折。

第四章

齊家治國平天下

  汪克凡回到家的時候,一家人都在等着他。

  「娘,今天大伯找我,是大同那邊有了消息……」汪克凡把見面的過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一邊說着,一邊觀察着劉氏的表情。

  汪睿的麻煩對劉氏肯定是個打擊,搬家和賣田也都是大事,雖然是情勢所迫,終歸也是汪克凡自作主張,如果劉氏反對,他只能另想辦法。

  不過無論如何,都要儘快走出橫石里,滿清已經入關,幾個月後就會南下湖廣,剩下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劉氏卻一直很平靜,心平氣和地聽他講完,才點點頭說道:「我兒做的甚好,決不能和族中的長輩翻臉。」

  汪克凡一喜,心裡的石頭落地,傅詩華卻驚訝地問道:「娘,你真的願意搬到縣裡去?還把田產都賣給汪家?」

  「田產老宅都是身外之物,你爹的名節最重要,說什麼也不能被開革出族。」劉氏說道:「賣了田產也好,你爹萬一有事,也好拿銀子來應急。」

  傅詩華不敢再說什麼,洗翠卻忍不住叫道:「大伯明顯在欺負咱們,賣田的時候肯定少給銀子!」

  「大伯自有他的苦衷,小孩子不要亂說話!」劉氏板起臉訓了洗翠一句,又對汪克凡說道:「不過家裡的這點產業都是辛苦掙下的,也不能隨意拋灑,賣田這麼大的事情,最好尋個場面人幫襯一下。」

  劉氏雖然善良忍讓,卻並非膽小無知,當然能看出汪旻不懷好意,況且土地買賣非常麻煩,中間可做手腳的地方很多,小心謹慎總是不錯的。

  「娘,您放心好了,孩兒明天就到縣裡去一趟,一來找所合適的房子好搬家,二來去縣衙拜見許大令,請他幫着把田賣了,咱們一家挺着腰板離開橫石里。」汪克凡對明代土地交易的細節一無所知,剛才回家的路上就已想好,還得請許秉中幫忙賣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