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 第2章

海青拿天鵝

  未滿七歲的時候,我已經拿着木牘認字了。

  周圍的人都大吃一驚。也是,從神童到弱智再到神童,這經歷不是一般人能像想的。

  ※※※※※※※※※※※※※※※※※※※※※※※※※※※※※※※※※※※※※※※※

  已經八歲了啊……我躺在床上,瞪着床頂的幔帳。

  無數次在夢裡看到自己醒來,發現還是躺在宿舍的床上,一側頭就看到對面床小寧亂七八糟的睡姿,心裡立刻踏實下來。不由舒心微笑,果然是個夢!笑着笑着,真的笑醒了,然後就看到這幔帳,……

  這是周初的杞國。沒錯,就是「杞人憂天」的杞國。

  我的父親姓姒,是禹的後裔,夏朝的遺民。

  商湯滅夏之後,將姒姓的夏王室遺族遷到杞,封杞國。幾百年來,杞國或興或敗,風雨飄搖中,幾度寒暑,又經天下大亂,諸侯兼併,到父親時,已經滅國。三十年前,武王伐商後,定鼎九州分封天下,尋找禹的後人,在樓牟找到了父親。將他封於杞地,再續國祚,待為上公,稱東樓公。

  杞國雖小,父親爵位卻高,怪不得有九根冕旒。

  ※※※※※※※※※※※※※※※※※※※※※※※※※※※※※※※※※※※※※※※※※

  父親叫我姮。那天給我起的名就是「姮」。

  母親當初對我起這個名並不樂意。古來只有一個人跟我同名。

  有狐氏姮娥,有窮氏族長后羿的妻子,後世傳誦的月宮仙女,她的婚姻卻是一場悲劇。后羿移情別戀,姮娥懷着怨忿與寒浞聯合,殺死了后羿。

  此事讓人們長久以來唏噓不已。

  母親卻對她不以為然。在她看來,整件事姮娥更像是一顆爭權奪利的棋子,後來更是被寒浞烝娶,作為進一步滲透朝政的手段再加利用。說到底,姮娥什麼也沒得到。

  我對母親的想法不以為然。姮娥對自己的愛人如此決絕,該是用情太深的緣故。哀莫大於心死,在她決定的時候,恐怕就已經無所牽掛了……正如前世的一句名言,女人是愛情動物。

  當然,母親並不知道我的想法。她有她想問題的立場。

  母親是衛人,與周天子同宗。父親封國後沒幾年,正夫人就薨了。杞衛相鄰,衛乃姬姓大國,父親向衛國求取衛姬為杞夫人,於是,母親嫁了過來。父親這一脈人丁單薄,為廣開嗣源多置內寵,本有側夫人和妾侍九人,加上母親隨嫁的一位媵妾以及後來陸續進的幾位,杞宮雖小,母親卻過得一點不輕鬆。在我之前她先後生了一女晏一子觪,加我共三個,其他妾侍生十一人,共八子六女。我苦笑,老頭子還真的是廣開嗣源,他心裡必定得意非凡了。

  杞國弱小,經常要仰仗其他大國的庇護,衛國便是不可得罪的。母親的地位十幾年來不曾動搖,我覺得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這個。母親懷我的時候已經三十多了,就算在二十一世紀也是高齡產婦,上上下下都高度緊張。母親則是又喜又憂,喜的是沒想到這個年紀還能得孕,憂的是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生下來。

  父親特地去宗廟問卜,一看卜骨,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大吉之象,不由為之大振,而為我舉行的名子禮也比其他的女兒要隆重。

  我想起史書上大人物們出生時的風光,問母親我出生的時候有沒有天降異象夢什麼入懷或者異香盈室之類的,她想想,說無,只覺生我特別疼,像要死掉一樣。我曬笑,那個時候我的確很用力,母親至今身體不是很好,就是我折騰的。

  第3章

媵嫁

  [更新時間:2007-12-4

20:09:58

本章字數:3098]

  「……君主?」一個聲音把我的思路打斷,是我的侍姆丘。

  我應了一聲,坐起。一隻手把幔帳撥開,丘的圓臉出現在面前。她笑眯眯地扶我坐到床邊,跪坐在地上給我穿上衣裳。

  寺人端了水盆巾帕過來,丘遞上一隻牙刷給我。這牙刷是我讓匠人制的。小寧說過,一口潔白的牙齒是美女的標準之一。我說;「那古人沒有牙刷不就沒有美女了?」她以八卦女的熱情告訴我;「非也,唐人把楊柳枝泡在水裡咬開裡面的纖維刷牙,宋人已經有了豬鬃牙刷的專賣店,所以說,認識是關鍵,覺得牙齒重要的人無論在什麼時代都能找到工具。」如今這話倒是派上了大用場。開始的時候,他們以為這是我的異想天開,便當是哄小孩的玩具做給我了。事實勝於雄辯,過了兩年,發現我的牙齒比所有人都白都漂亮,他們才開始嚴肅起來,早慧的名聲又一次出現在我身上。

  不是我虛榮賣弄,這是多年養成的生活習慣,我不打算將就。

  我把牙刷沾上鹽,把牙刷乾淨,漱口,洗臉。完畢後,跪坐在銅鏡前讓丘給我梳頭。

  「君主可要往夫人處用膳?」丘邊給我梳頭邊問。

  「嗯。」我由着她擺弄,望着銅鏡。波光盈盈的杏目,粉面瓊鼻,稚嫩的嘴唇,笑起來如春花般爛漫,這身體還真是個美人坯子。

  丘將我的頭髮綰成總角,看我盯着鏡中的自己,笑着說:「君主美甚!」我歪頭笑笑,起身說,「走吧。」

  「諾。」

  丘抱着我來到母親的宮內。

  母親在世婦的服侍下已經梳洗好了,看到我,微笑着招呼我過去。見過禮,母親伸手抱住我,叫寺人傳食。自商朝以來,華夏所行的是兩餐制。上午大食,下午小食。不過我不管,在自己宮裡,我依然吃三餐,小孩要長身體,科學用餐才是正途。

  寺人在我和母親面前奉上盛飯的簋、盛肉醬的豆和盛水果的籩,擺上勺匕鉶俎。然後,抬進一隻小鼎,室內立刻瀰漫起濃濃的香味。

  母親笑道:「昨日觪隨你君父行獵,得了只鹿獻與我,知道你要來,便讓亨人做成肉炙。」

  烤肉啊……我兩眼發亮,正覺得肚子餓,聞着香氣口水流到心裡去了。

  寺人將烤肉放上鉶俎,用小刀替我細細切好,知我不喜歡用勺匕,遞上筷子。

  我胃口大開,夾起鹿肉細細咀嚼。這個年代的烹飪還很簡單,就拿這烤肉來說,佐料不外乎油鹽,頂多加上些香草。所幸味道還不錯。飯食也很初級,做出來的是干粥爛飯,類似於小學生日記里常出現的第一次做飯水放多了的成果。

  飯後,母親接過世婦手中的帕子給我擦嘴,一邊擦一邊說:「娡在公宮習禮,我去探她,你隨我同去吧。」

  「娡?」我看着母親,想起一張蒼白的臉,「她要嫁了?」

  「是。」

  「嫁誰?」

  「齊國公孫。」母親放下帕子,拉我站起,替我整理衣裳,看着我說:「去看看吧,過了這兩個月,以後怕是再不能見了。」

  我應諾。

  母親微笑牽起我的手,往公宮走去。

  ※※※※※※※※※※※※※※※※※※※※※※※※※※※※※※※※※※※※※※※※※

  沒記錯的話,娡比我大七歲,今年十四。她母親叔姬是衛國宗女,作為媵侍與母親一同來杞,總是低眉站在母親身後。她長得一般,娡也只能算清秀,性格也溫順,不愛說話,似乎有些低血糖,臉色缺乏少女的紅潤。

  可能是性格的原因,我與娡並不親厚。呃,事實上我與杞宮裡除父母和身邊宮侍以外的所有人都不親厚。在我會說話以前,經常來看我的孩子是同母的姐姐晏和哥哥觪。

  晏比我大十歲,觪比我大六歲。

  晏長得像母親一樣周正,鵝蛋臉,丹鳳眼,在人前雙唇似乎永遠含着笑,一派惠嫻知禮的氣質,宮裡的人都說君主晏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的貴人。她通常是和母親或觪一起來,看看我,抱抱我,然後去和旁人說話。

  觪比晏喜歡纏我,他雖是太子,卻愛玩愛跑,麥色的臉上帶着乾淨的笑容。他對我說話,還獻寶一樣向我貢獻他以前的玩具,即使是和晏玩鬧也不忘跑過來捏我;還會帶我登上宮內的高台眺望四方,遠遠地看到城廓上的雙闕;再大些,他就偷偷帶我出宮去看雍丘的大街,給我買麥芽糖吃。

  晏嫁走的時候,我還不會說話;觪倒是會找我玩,可等我能說話以後,他又進了泮宮上學,很少來了。而其他的兄弟姐妹和內眷,畢竟隔層紙,親厚不來。

  可能是我太懂事,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天真無邪的兒童。

  ※※※※※※※※※※※※※※※※※※※※※※※※※※※※※※※※※※※※※※※※※

  公宮是宗廟所在,供奉着禹和姒氏其他祖先的神主,同時,它也是宗族子弟的習禮之所。

  這裡除了娡以外還有另一個女孩,她端坐在娡身後,一同受教。

  見到母親,兩個女孩和教習世婦紛紛下拜行禮,母親微笑說了聲免,讓我與她們見禮。

  各人分席坐下後,母親和藹地向世婦詢問學禮的進展,世婦一一作答。母親點頭,轉向娡,讓隨侍拿來書簡,抽問裡面的內容。

  娡的的樣子似乎緊張,她一向是很怕母親的。

  我坐在側面,看到她挺得僵硬的背和廣袖下絞在一起的手指。回答了幾個問題後,她漸漸有些吃力了。有一段她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支支吾吾地答不下去。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難堪地坐在那裡,愈加奮力地絞着手指。

  氣氛很尷尬,世婦們的臉色慢慢變得難看,我也擔心地看着娡。

  母親卻依然神態自若,她看向娡身後的的女孩,說:「蓁可記得?」

  蓁望望娡,怯怯地答道:「記得。」

  「哦?」母親道:「那你說。」

  蓁想了會,緩緩地接着娡答了上來。

  她的聲音很甜美,雖然還帶些稚嫩,卻相當悅耳,我也不禁豎起了耳朵。

  母親唇角微微揚起,垂目聽她背完。

  ※※※※※※※※※※※※※※※※※※※※※※※※※※※※※※※※※※※※※※※※※

  離開了公宮,我問母親:「蓁是誰?」

  母親笑笑,說:「蓁乃宗女,此次聯姻,須一娣隨嫁,便是她。」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就像娡的母親一樣,當媵妾隨嫁。」簡直是蓄意製造夫妻不睦。

  母親失笑道:「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是媵妾!」

  我不以為然:「我就是知道,都是嫁一個送一個,叫法不同,做的事卻是一樣!」

  見母親神色莫辨地看着我,我心裡大罵自己,你才七歲!要低調!低調!想被人看成怪物嗎?!

  我忙對母親燦爛一笑,滿臉天真地說:「一個人過去何其寂寞,有故人陪伴就不會想家了!」

  母親嘆了口氣,說:「孺子……」,愛憐地摸摸我的腦袋,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娡懦弱寡言,蓁卻堅強,日後必不甘居於人下,倘其忠心護主,娡尚可無憂,若不然……」母親笑笑,沒接着說下去。

  我明白母親的意思,想起了晏。

  晏三年前嫁給了周天子四子,卿大夫姬杬,還同時媵去了一個異母姐姐姌。

  她深得母親真傳,去看她的人回來都說上卿夫人手段了得,家中雖內眷家臣眾多,諸事繁雜,上上下下卻無不敬服。

  而提到姌的時候,卻是草草帶過,只道萬事皆安。我猜她日子一定不如意。

  想到這裡我惆悵無比,幾年以後我是不是也要這樣?

  我抱住母親說:「母親,姮將來哪也不嫁,陪你可好?」

  母親卻當我是小孩撒嬌,笑道:「好!」

  我也笑了。

  第4章

鳳形佩

  [更新時間:2007-12-4

20:10:34

本章字數:2717]

  這位母親待我是很好的,和我前世的媽一樣好。所不同的是媽太忙,她對我的好大部分體現在物質上,而母親卻能守在我身旁照顧我。

  當年,我四歲了還聽不懂話,也不會說話。宮裡的人都覺得我是個智障,表面上仍恭恭敬敬,背地裡的流言卻不少。那些庶夫人妾侍看到我的時候毫不掩飾眼裡的嘲笑,她們的孩子也從不來找我玩。在旁人看來,那場隆重的名子禮就像是個諷刺,而父親望向我的目光里也染上了疑惑和憂慮。

  母親卻從沒因此厭棄過我,她依然溫柔待我,耐心教我說話,細細過問我的飲食起居。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對我最好的人。

  我會說話以後,在母親生辰那天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手舞足蹈地對她唱《小燕子》。母親眼睛突然就紅了,在我唱完以後抱着我哭了起來。

  事後,母親問我這歌是誰教的。我心裡頭大汗,總不能說是我自己作的吧。就說是觪帶我出宮玩的時候聽民間小童唱的。

  然後,絕無僅有的,觪因為帶我溜出宮而得到了賞賜。

  ※※※※※※※※※※※※※※※※※※※※※※※※※※※※※※※※※※※※※※※※※

  兩個多月以後,娡和蓁終於出嫁了。

  我站在城牆上,看着鸞車和送嫁隊伍出了廓,漸行漸遠。

  已經是秋天了,正值夏曆九月,宮苑和城外的樹林已經開始漸漸的染上金黃。這個時代的中原比後世要溫暖,但風吹在身上,我仍然感覺到絲絲的寒氣。

  一隻溫暖的手落在我頭上,我回頭,一張俊俏的臉笑吟吟地看着我,是觪。

  觪個頭拔高不少,已然是個小少年了,吉服穿在身上為仍顯稚氣的他平添了幾分沉穩,而黑黑的雙瞳也帶上了些貴族的深沉。他對我笑道:「姮,她們走遠了,城牆上風大,我送你回宮吧。」

  我對他笑笑,點點頭,由他牽着我的手走下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