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 第6章

海青拿天鵝

  紅纓束起總角,穿上素紗襯裡和重重禮衣,上身掛上全佩,下身系上組佩,一個標準的的盛裝貴族少女出現在鏡中。人們總說典雅莊重,是的,永遠不要懷疑人民的話,這身衣服看上去相當典雅,也真的很重。

  御人駕着翟車往王城馳去。寺人衿跟着,無法偷看外面,我只能保持着公女的儀態干坐。只聽見車外傳來遠處集市隱隱的喧囂,中途停了一次,像是入城,之後暢行無阻。

  翟車慢慢停了下來。停穩後,寺人衿扶我下車。我們正站在一道宮門前,腳下鋪着石板。一名宮內的寺人過來向我們行禮,引我和觪穿過宮門,來到中庭。只見中庭的那一邊,一座高大的殿堂赫然屹立。殿頂雙廡重檐,上面竟全鋪着紅色的筒瓦。我暗嘆真是有錢人啊,要知道在杞宮,也只有父親的宮室上有些板瓦。兩名世婦恭立在庭內相迎,見禮過後,領我們登賓階上堂。

  只見堂中華幔重重,主位上,一名中年貴婦端坐在畫扆前,身邊擺放着一隻漆幾。

  「拜見太后。」觪領我向她叩拜行禮。

  「免。」上方一個和氣的聲音緩緩說到,我們謝禮起身,在堂下依次入席。

  我望向王姒,只見她身着素服,依然漆黑的頭髮一絲不苟地在頭上挽作髻,只飾以三支玉簪。柳葉眉丹鳳眼,圓潤的臉上幾乎看不到歲月的痕跡,鬢腳修得整整齊齊,平和而不失威嚴,樸素卻不失精緻。

  她看見我,眼中微亮,似有精光掠過。她面帶笑容的問觪:「這便是太子之妹,東婁公季女?」

  觪恭聲回答:「然也。」

  王姒點點頭,對我說:「上前來,吾細觀之。」

  我應諾起身,走到王姒面前。她笑吟吟地拉起我的手,對我上下左右地細細打量。我面帶微笑,被她看得有些尷尬。

  看了一陣後,王姒讓我在挨着她坐下,仍執着我的手,對觪嘆道:「昔年吾聞東婁公得女,使人往賀。後又聞此女生得美貌,公甚愛之,為之起名曰『姮』。不想今日得見,竟是長成如此美人。」說着,又看向我,笑眼中似有所思。

  我心中總覺得自己像菜場裡擺在案上的肉一樣被人打量,覺得不爽,狀似羞怯的低下頭。

  王姒雍容地輕笑,又跟觪拉起杞國的家常。

  過沒多久,一名寺人入內稟報,說天子巳時將至。

  觪忙起身施禮道:「臣等叨擾多時,就此向太后請辭。」

  王姒笑道:「太子不必如此匆忙,吾邀天子今日同進大食,現下時辰未到,爾等再與老婦多敘些話,待天子到來,再走不遲。」

  觪聽她這麼說,不好再提,只得稱諾重新坐下。

  王姒又笑眯眯地轉向我,問我有何愛好,學過什麼,母親身體如何之類的問題。我一一詳細回答,心中卻疑惑,王姒明知我們今天會來,為什麼又這麼巧地約來周王?觪要請辭,合情合理,王姒卻將我們留下等候周王到來……我看着她慈祥可親的笑容,一頭霧水。正說話間,寺人傳報天子駕到。王姒起身迎接,我趕緊到堂下和觪一起伏跪在地上。

  一陣腳步聲從前面響過,只聽見一個沉穩的聲音說道:「拜見母親。」

  王姒含笑的聲音答道:「吾王免禮。」

  停了一下,又聽周王說;「杞太子也在?」

  觪向周王應拜,周王吩咐所有人起身。

  我站在觪身後,頭微垂。感覺一到陌生的目光投過來,在我臉上微微停留。

  王姒開口道:「此女名姮,乃東婁公季女,與太子同系嫡夫人所出。此二子純孝,欲於成周事畢後,代母前往衛國探望外祖母病軀。」

  「哦?」周王緩緩說道:「此女年幼而孝,誠可嘉也。」

  王姒點點頭,說:「季姒,且上前來。」

  叫我?愣了一下,我走上前去。心裡有些緊張,那旁邊的可是周天子,天下之主,在史書上千古留名的人……

  向他們施過一禮,我稍抬頭,微微打量了一下眼前。太姒旁邊,周王身着一身常服,相當年輕,方正的臉上,一雙承自王姒的丹鳳眼深沉無波,卻讓我感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迎面壓來。心頭一跳,趕緊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好。

  王姒笑吟吟地讓寺人拿來一支小木匣,打開,只見裡面躺着一支精美的雲形翠玉笄。她拉過我的手,滿面笑容地說:「吾與汝今日初見,甚是欣喜,特賜汝此物,待日後及笄可用。」

  我雙手接過匣子,下階而拜。

  隨後,王姒吩咐上膳,觪和我連忙告辭。周王應允後,我們退出了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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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到翟車上後,我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今天過得真是不輕鬆,在這個時代生活了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如此小心應付。不過,我見到周天子,雖然沒印象他叫什麼王,但一想到歷史學家們連在土裡挖到一件周王的銅器都能爭論半天,如今我可是見到活人了,心裡不由志得意滿起來。

  回到賓館,觪看着匣子裡的翠玉笄,笑道:「王姒雖將此物賜予姮,卻不知姮何時才能許嫁及笄?」

  我笑笑,並不答他,岔話問道:「阿兄明日何事?」

  觪說:「明日伯牟父入城,將告廟祭社。」

  「哦……」我失望地答道,原想他會說明日無事,然後我說阿兄攜姮往成周街市觀之如何……看來明天也是哪都去不了了。

  觪看出我的心思,說:「唔,姮若寂寞,明日可隨為兄同往觀禮。」

  我猛然抬頭看他,心中一陣驚喜:「當真?」觪同學真是我肚裡的蛔蟲!

  他笑道:「自是當真,不過,姮要裝成隨從模樣。」

  我點點頭,拉着他袖子興奮地說:「自然自然!姮都聽阿兄的!」說着,趕緊去找寺人衿準備明天的裝扮。

  我的身量不足,寺人衿給我找的那些武士的裝束全都太大,穿在身上長手長腳的,比當年小寧穿着那套不幸分到的大號軍訓服還要難看。一看就穿幫,我氣惱地把衣服脫下,扔在榻上。

  見我臉色不豫,寺人衿吞吞口水,說:「君主或可扮作寺人……」

  寺人?我看向寺人衿,對啊,可以扮寺人!觪身邊的寺人不也有幾個身材矮小的嗎?再說,諸侯身邊跟着寺人也不是沒有啊!我馬上跑去找觪……

  喜滋滋地看着銅鏡中寺人打扮的自己,我滿意的轉了轉身。

  「君主,這鳳形佩……」寺人衿手裡拿着鳳形佩,為難的看着我。

  走之前,母親一再交待我,鳳形佩是神物,可庇身護體,無論上哪都要帶着。在太室山遇虎後,我懷疑起母親的話,觪卻對我說,姮不是沒事?心想也對,我還健在,說不定真的是神物,於是還天天帶着。

  鳳形佩一看就是珍品,這身寺人打扮是絕對不能掛出來的。我從寺人衿手裡接過它,在箱櫃裡拿出一隻裝小梳子的錦囊。清出裡面的東西,把玉佩放進去,再收到袖子裡。得意地想,這下總沒問題了。

  第1章

獻俘

  [更新時間:2007-12-5

18:53:10

本章字數:3001]

  四匹駿馬威武地拉着夏篆服車,五彩線紋如織錦般鮮艷,鑾鈴清脆地「叮叮」響了一路,觪器宇軒昂地立於車上,路上絡繹的行人無不投來欽羨的目光。

  有對比才有突出。

  一頭公牛悠然自得地拉着役車,慢條斯理地跟在觪後面,老舊的木輪「咯吱咯吱」地響了一路,我幽怨地坐在車上,旁邊坐着身材矮小的的寺人充。

  誰讓我現在是寺人呢。觪說只帶我一個寺人未免突兀,為小心起見,找來寺人充和我一起,也方便照顧我。原本寺人要和侍衛一起步行的,觪當然不會讓我步行,就讓賓館司里找來輛役車,讓我和寺人充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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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周分王城和大郭兩部分。王城在成周的西邊,內設天子宮殿和官署;大郭是居民區和成周八師的駐紮地,其中建有宗廟社稷,還有瀍水穿城而過。成周建成至今不過三十年,街道寬敞,房屋整齊,行人如織。遠遠地看到大社的土台高高地聳立,君主般威嚴。

  到了城中的宗廟前,只見當先一塊影壁擋在入口前。這裡已經聚集了不少的諸侯貴族和公卿大夫,袞服博袍,衣冠楚楚。觪見到他們,溫文爾雅地上前一一見禮。

  這些人大部分是中老年人,明顯和觪有代溝,只是拘禮地說些客套話;也有一些年輕的,見到觪,面露喜色,過來和他說話。看到觪身後的我,他們流露出驚異的眼神,熟絡些的還笑着對觪說太子身邊竟有如此俊俏的小臣,聽得觪一頭黑線。

  過了不久,廟內一陣鼓聲隆隆響起。人人斂聲正容,陸續穿過前院,從兩側登階入廟。

  我跟在觪的身後,來到一處迴廊上。只見這是一個兩側建有迴廊廂房的小廣場。方才廟外的影壁後面,一條寬闊的的石板廟道直通周廟的大殿前。那大殿坐北朝南,氣勢雄偉肅穆,和昨天看到的太后殿一樣重廡紅瓦,卻在上面多出了一個穹廬似的圓頂。

  只見殿前的廟道兩旁黑壓壓的,我望去,其中一邊,一動不動地跪着幾十個蓬頭垢面的人,看不出表情,全身髒得不成樣子,雙手反縛在身後。

  「那些人是戰俘?」我問觪,他點點頭。

  那另一邊呢?我仔細看,只見一個個黑乎乎圓球狀的東西,分好幾行整齊地排放,地上凝結了一層黑色的……血!

  我大驚,猛地拽住觪的衣袖:「阿兄!那是?」

  「馘。」觪答道。他回頭看見我驚恐的表情,忙握住我的手安慰道:「姮莫怕,只是些戰場上得來的首級,莫怕啊。」

  我說不出話,瞪着前方,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不禁毛骨悚然。

  從人不能走近,只能站在迴廊下看。觪叮囑我幾句,讓寺人充看好我,然後就走進諸侯的行列中,站到殿前。我看到觪就站在那些人頭的不遠處,心裡一陣不自在。強迫自己收回視線,我朝遠方的大社眺望。

  我對社並不陌生,在杞國,每年仲春元日父親都會前往社壇主持祭社。不過杞國的社主是一根巨大的松木,而成周的社主卻是一個高大的夯土台。

  沒過多久,周王到了,所有人都伏地跪拜。禮畢起身,我向殿上望去,只見周王身服希冕,玄衣纁裳,與昨日相比,又多出幾分帝君的威嚴。他穩步走到殿堂正中,沉聲宣布典禮開始。

  鐘鼓齊鳴,一隊身着甲冑的軍士從影壁那頭沿廟道整齊地走來。為首一人身着鮮紅衣甲,掮着幾面白旗。待他們走近,只見那人三四十歲的年紀,黝黑的臉上虎目炯炯,他就是主帥王孫牟,母親的弟弟嗎?我猜測着,望向他掮着的白旗,心跳突然窒住——上面竟也掛着幾顆面色猙獰的人頭!

  我忙低頭不敢繼續看。

  他們從我前方經過,鼻端飄來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等他們過去以後,我深呼吸,驅趕心中的恐懼。

  紅衣人掮着白旗一直進到殿堂中,將白旗獻在祭台上,祭司抑揚頓挫地唱祝起祭文。

  這時,幾名甲士執鉞走到廟道上,在縛跪於地的俘虜們面前停住。

  他們要幹什麼?我瞪大眼睛,只見他們上前,拽住一名俘虜的頭,露出脖子,那俘虜眼睛睜得大大的,甲士舉起手中的鉞,往那俘虜頸上砍去……我猛閉上眼,忍住喉頭的尖叫。

  一陣嘶啞的哭叫聲響起,我睜眼,那地上已經慘不忍睹,一個看起來還是少年的人又被拉起,他絕望地嘶叫掙扎,兩名甲士將他按住。他趴在地上,身體依然顫抖不止,一人高高地舉起鉞……

  我再也不敢睜眼看,腹中升起一股嘔吐的欲望。咬唇忍住,這個世界第一次讓我感到如此血腥。

  這些事的存在,我其實是明白的。以前的歷史課本上會提起上古社會殺人獻祭的內容,我在木牘上有時也會看到「獻馘」、「用俘」等字樣,但總覺得這些事離自己很遙遠。杞國地處中原腹地,從來沒有戰爭,也就不會有這樣的獻俘禮,在杞國,祭祀不過是殺牛宰羊罷了。平時觪他們跟我說起哪裡哪裡打仗,大周又怎麼怎麼勝了,我都當故事一樣聽,而如今在這周廟前,方才嗅到這「血流漂杵」的味道。

  「君主?」

  我回頭,寺人充擔心地看着我,想必我現在臉色很難看吧。

  「無事。」我有些虛弱地說。

  我看看四周的人,他們的表情或敬畏,或興奮,或平靜……似乎只有我覺得殘酷和不可思議。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充斥在周圍,我的觀念與他們有着巨大的鴻溝,無論生活了多久,這個世界和我始終還是存在着距離啊。

  我心如亂麻,憋悶得慌,很想逃離這個地方,心裡不住抱怨這祭禮怎麼着麼長。

  渾渾噩噩中,儀式終於結束,我看到觪向我走來,旁邊似乎還有一人。

  「姮!」觪看起來很高興,「為兄遇着了恩人。」說着,興高采烈地看向他旁邊那人。

  我抬眼看去,正是太室山上救我們的姬輿。他疑惑地看着我,突然,臉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勉強地對他扯扯嘴角,行一禮。

  「姮臉色為何如此蒼白?」觪吃驚地問,又看向我旁邊的寺人充,寺人充答不上來,慌張地看我。

  我安慰他道:「無事,阿兄,姮想先回去。」

  觪道:「回去?可稍後將舞《大武》,姮不是一直想看?」

  我心裡煩躁,有些生硬地說:「如今不想看了,姮只想走。」看到觪驚異的表情,我將語氣放軟,說:「阿兄,姮身體不適……」

  觪遲疑地點點頭:「姮好好歇息。」

  我向他和表情莫辨的姬輿行了一禮,轉身快步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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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到廟門處,寺人充追了上來:「君主,太子命小臣跟着君主。」

  我看了他一眼,找到來時乘的役車,問他:「你可懂御車?」

  寺人充答道:「懂。」

  我看看拉車的牛,指着觪的夏篆對他說:「去解匹馬替下這牛。」

  寺人充大驚:「君主,那可是……」看到我不善的目光,他把話吞回去,乖乖地去解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