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好逑 - 第3章

海青拿天鵝

  「回頭吧。」寧兒把包袱放在榻上,輕快地說。

  邵稹裝模作樣地轉回來,只見她把包袱打開,裡面有好些物事——零碎首飾、銅錢、小塊糗糧、針線、火石……還有一張發皺的紙。

  「看,這個。」寧兒把那紙在他面前展開,「你還記得麼?」

  邵稹的目光落在上面,忽而凝住。

  那紙已經泛黃,上面一行一行的字跡卻清晰,蒼勁而熟悉:洛陽人邵文顯,永徽四年正月立契。銀錢五千文,得錢即還。立此契,畫指為驗。錢主杜閱,舉錢人邵文顯。

  「邵文顯」三個字上面,端正地壓着一枚紅色指印。

  「原來你是杜司戶的女兒。」邵稹看了半天,恍然大悟。

  「你記起來了。」寧兒欣慰地說。

  邵稹使勁地回憶:「你叫杜……」

  「杜寧。」她說,「你以前來我家,也跟着我母親叫我寧兒。」

  邵稹揚揚眉,不置可否。

  邵稹祖籍洛陽,家中自前朝起就世代從軍。邵氏武功出眾,邵稹的先人曾以高功官至衛尉丞。可惜後來,邵氏的官運一直不佳,只有邵稹的父親官至上府果毅都尉,可惜邵稹十歲那年,他隨軍征突厥,再也沒有回來。邵稹母親早亡,父親去世之後,邵稹就成了孤兒。於是,在成都的祖父就將他接了過去。

  邵稹的祖父邵文顯從軍一輩子,老了之後,在成都掛了個州司馬的閒職。他愛好無多,唯有武功和飲酒兩樣。對於武功,他要求嚴苛,邵稹自從跟了他,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練武,從無間斷;對於酒,他嗜之如命,家中的余錢都耗在了這上面,最後酒醉跌入水潭而亡。

  寧兒的父親杜閱,是益州司戶,對邵稹的祖父很是敬重。兩家相隔不遠,杜閱得了好酒,常常送一些給邵家;邵稹的祖父也常常過府去跟杜閱下棋。

  邵稹有時會跟着祖父去杜家,記得杜閱有個女兒,卻不記得模樣了。

  不過,她手上的契書,邵稹卻是知道的。

  那是祖父去世的前一年,一場冰雹打壞了邵家的房屋。祖父常年把錢花在飲酒上,過去房屋有些缺漏,他馬馬虎虎,從不找人徹底重新修葺。而這次,他再也不能無視,卻一樣手頭拮据。杜閱仗義解囊,將五千錢送到了邵家,可是邵稹祖父堅決不肯白受,便立了這張契書。

  邵稹記得,當年祖父對杜閱很是感激,還立志戒酒一段日子,想將這些錢早日還上。

  可惜,還沒出一年,他就故去了。

  「那時我父親想把這契書燒了,」寧兒把契書折好,重新收進包袱里,「我母親卻不許,說借了就是借了,後來又留給了我。」

  「嗯。」邵稹應了聲,「於是如何?」

  寧兒望着他,雙目期盼:「父債子承,你既然認了,就還錢吧。」

  原來是想着這個。

  邵稹悠然抱胸看着她,似笑非笑。

 

☆、3下山

  「七弟的意思,要去冀州?」議事堂上,張信聽完邵稹的話,眉毛鎖起,眼睛轉了轉。

  「正是。」邵稹向張信道,神色懇切,「小弟姨父與姨母年事已高,表妹離家許久,不忍恐長輩積慮傷心,特請離山,護送表妹回冀州老家。」

  張信頷首,少頃,感嘆道:「不想有這般隱情。我等竟巧遇賊人,救出了老七的表妹。」他緩緩捋須,目光掃過立在邵稹後面的寧兒,微笑道,「這位小娘子,是冀州人?」

  寧兒見着匪首盯着自己,心不禁一緊。

  「正是,妾……嗯,妾家住冀州。」寧兒低頭看着腳尖,小聲道。

  來議事堂之前,邵稹跟她約法三章。首先,他們是表兄妹;其次,無論他說什麼都不要露出驚詫之色,更不許反駁;再次,無論發生什麼都跟在他身後。

  邵稹說,只要她照辦,就能帶她下山,逃離賊窩。

  他在眾人面前編了一個曲折的故事。

  寧兒是邵稹的表妹,本隨着父母住在冀州。一年前,她上元節隨父母去觀燈,被人販子拐走,賣到了劍南來。寧兒思鄉心切,幾番當年他們親戚尋訪未果,邵稹的姨母因此大病一場。邵稹雖與表妹多年不見,得了消息也心急如焚。奈何身在他鄉,又諸事羈絆,幫不上許多忙。不料,一年之後,他竟在這劍南山野里與表妹重逢。

  「這……這不是訛人麼?」當初聽了邵稹說出來,寧兒猶疑地說。

  邵稹不答,淡淡瞥她一眼:「你還想下山麼?」

  寧兒識趣地閉嘴。

  這故事其實編得挺圓,寧兒本來就打算逃,裙子底下還藏了私貨。神奇的是,邵稹居然記得寧兒的母親是冀州人,讓寧兒說話帶些冀州口音……

  「兄長,」張信身後的王四道,「老七一心救護表妹,情深義重,兄長成全他吧。」

  下首的耿二吳三等人相覷,耿二大聲道,「老四說得對,兄長,老七心意如此,就讓他去吧!」

  「該是如此。」張信笑笑,看向邵稹,溫言道,「我等兄弟,占山為生,全憑『恩義』二字。如今你欲救表妹於落難,做兄長的豈有不允之理。」

  邵稹正色,向他一揖:「多謝兄長成全。」

  張信一擺手,道,「你我兄弟,什麼成全不成全。此事既定,老七將山上的事交代交代,趁這兩日天晴,趕路去吧!」

  邵稹微笑,再行禮拜謝。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寧兒跟着邵稹從議事堂回來,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

  她聽從邵稹的吩咐一直待在屋子裡,從木板縫裡看到邵稹在屋外同來來往往的人說話。陽光不錯,他背對着這邊,身形與從前記憶里的模樣相比,已經高大了許多,卻一樣的挺拔。

  寧兒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是這樣躲在小樓窗欞後面偷看邵司馬帶着他的孫子來家裡。邵司馬是個奇怪的人,他與父親在院子裡飲酒下棋,卻讓孫子在一旁又是練拳又是劈刀,還時不時地突然大叱一聲糾正他的姿勢,或者乾脆起身一手拍下去。

  寧兒常常被邵司馬的聲音嚇到,看到孫子挨他責打,還常常揪心,覺得邵司馬是個可怕的人。父親聽了卻哈哈大笑,說嚴將嚴兵,好身手都是拳腳里出來的。

  邵稹現在的身手練成什麼樣,寧兒不知道。不過,方才在堂上看他沉着地編故事應對一眾凶神惡煞的山賊,寧兒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還是母親聰明,多虧了那契書呢!她心裡慶幸地想。

  邵稹推門進來,一眼看到寧兒坐在榻旁,手裡縫縫補補。

  「誰的衣服?」他將手裡提的包袱扔在榻上,覺得寧兒手裡的衣服怎麼看怎麼眼熟。

  「你的。」寧兒說着,咬斷線頭,將手裡的衣服拿起來給他看,笑眯眯地說「補好了,你……」

  話沒說完,衣服忽的一下被奪過去。

  邵稹將這件赭色袍子展開細看,臉沉了下來。

  「你都縫起來了?」他將衣服上下抓抓掏掏,橫眉看向寧兒,「袖邊的口子,還有腰上的口子,你都縫起來了?」

  「是呀。」寧兒望着他,「你這衣服的邊邊角角到處都開了線,破成這樣也不補一補。」

  邵稹只覺額頭青筋隱隱跳動。

  「你母親沒教過你,不可擅自動別人的物件麼?」他冷冷道。

  「教過,」寧兒睜着一雙瑩潤的眼睛望着他,「可你是我表兄,母親說要待親戚如待家人。」

  邵稹:「……」

  寧兒:「這是你說的。」

  邵稹無語,煩躁地撓撓頭。

  寧兒看着他的臉色,直覺自己惹他不高興了,但又想不出自己哪裡做得不對。「你……」她猶豫了一下,「你不高興我縫你的破衣服?」

  「那不是破。」邵稹冷冷道。

  寧兒一愣:「不是破?那是什麼?」

  「不用你管。」邵稹沒好氣地把袍子團成一團收起來,扔到衣箱裡,「以後別碰我的東西。」

  寧兒咬咬唇,兀自不出聲。

  邵稹也不理她,徑自坐下,將方才扔在榻上的包袱打開。

  寧兒瞥去,只見白澄澄黃燦燦,都是些金銀之物。

  寧兒愣住。

  「看什麼,想要?」邵稹眼也不抬,慢悠悠道。

  寧兒連忙搖頭。

  邵稹勾勾嘴角,把那些金銀翻翻揀揀,沒多久,重新紮好包袱。

  「何時啟程?」過了會,寧兒問。

  「明日。」邵稹道。

  「哦。」寧兒聽到這話,眉間重新一展。

  邵稹看她心花怒放的樣子,覺得今日過得有些累。他在榻上和衣躺下,解下長刀抱在懷裡,閉上眼睛。

  天蒙蒙亮,寨門已經大開。

  山口處,張信引着眾賊首置酒送行,對邵稹道:「老七,此番別過,不知何時再見。」

  邵稹微笑:「待小弟將表妹送回冀州,安頓好伯父一家,定當歸山。」

  張信頷首:「一言為定。」說罷,讓手下取來酒水,一人一碗,仰頭飲下。

  一輛馬車已經停在路旁,眾人紛紛與邵稹別過,王四看着寧兒低頭上了車,用手肘碰碰邵稹。

  「老七,」他意味深長,「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邵稹看看他:「嗯。」

  王四摸着下巴:「也該娶婦了。如何?我看你這表妹生得不錯,這兩日你們同房,可曾……嗯?」他咧嘴笑着,朝馬車那邊使着眼色。

  「胡說什麼!」邵稹明白過來,笑罵,「那是我表妹,老家許了人的。我昨日往屋裡搬草蓆隔壁障,你沒看見?」

  「是麼?」王四一臉遺憾,說罷搖頭,「可惜了,若你表妹能從了你,這趟冀州不回也罷。」

  邵稹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保重。」說罷,放下酒碗,朝馬車走去。

  荒山夜道,行車有些辛苦,彎多而崎嶇。邵稹駕車卻很是在行,拉着韁繩拿着鞭子,馬車走得倒也順暢。

  寧兒望着車窗外蔥鬱的樹木,懷裡抱着行囊,只覺得這幾日像做夢一樣。

  車裡,邵稹的大包袱放在一角,圓滾滾的。寧兒知道,裡面除了他的衣服,還有昨天帶回來的那些金銀。

  「你不怕我偷了你的金銀麼?」上車的時候,寧兒忽而問邵稹。

  邵稹不以為意:「這包袱十斤七兩,下車的時候我會再稱。」

  寧兒:「……」

  正胡思亂想,馬車忽而慢下來,寧兒聽到前方傳來好些人的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