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好逑 - 第5章

海青拿天鵝

  「用膳還是住……」他拉起腔調抬頭,待看清來人,愣了愣。

  「住宿。」邵稹走進來,將包袱扔在案上,沉甸甸的「哐」一聲響。

  「嗬,得了不少。」曹茂眼睛裡精光一動,放下賬本,笑了笑。

  邵稹在席上坐下,拉拉汗濕的衣領:「熱死了,有水麼?」

  曹茂將一隻杯子斟滿水,遞到他面前。

  邵稹毫不客氣,仰頭「咕咕」灌下。

  曹茂搓搓手,湊上前低聲道:「得了多少?」

  邵稹朝包袱揚揚下巴。

  曹茂忙關起門,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袱。看到那滿眼的黃白之物,他吞了吞口水。

  「金銀器、珠寶首飾等物,共十斤七兩,你稱稱。」邵稹道,「換做黃金。」

  曹茂點頭,端來燈台,拿來小秤,一點一點地稱起,又一件一件鑑定。

  「不錯。」待得看完,曹茂微笑道,眼睛轉了轉:「五十兩。」

  「六十。」

  曹茂道,「你這些器物我還要往別處銷走,路費人工總要些,加上你這成色也並非上乘……」

  邵稹不緊不慢:「如今市上一顆魚目大的珍珠也要五百錢以上,這裡的可都比魚目大多了。我說六十兩,路費人工也給你算進去了。」

  曹茂不為所動:「五十五兩。」

  「五十八兩。」

  「五十六兩五。」

  邵稹冷笑,將包袱收起。

  「五十七兩!」曹茂知道此人說得出做得來,連忙道,「你我各退一步,沒別的價了!」

  邵稹鬆開手,看曹茂餓漢一般將那些寶貝攏過去。

  「這麼多錢帶身上也不好吧。」曹茂寫契的時候,不甘心地問,「我知道本縣有人要賣田地,你做個地主買個宅院,再娶個婦人,比什麼不好。」

  邵稹吊兒郎當地笑:「我浪蕩慣了,受不起這福。對了,取半兩換做銅錢。」

  曹茂搖頭,不再勸說,到房中去取金子。

☆、5重逢

  邵稹在客棧里安頓下來,想睡個覺。不料,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着。

  他起身,想着沖洗沖洗好了,解開衣服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張紙從衣襟里掉了出來。邵稹眼睛定了定,將它拾起。

  那是寧兒的契書。發黃的紙面上,祖父的名字寫得雖小,筆跡卻蒼勁有力,一如記憶之中……邵稹看着它,輕輕撫摸,心中掠過當年點滴。

  其實邵稹將這契書偷來,並非為了毀掉賴賬,而是為了祖父留在上面的痕跡。這麼多年,這大概是他唯一能見到的祖父手書了。

  至於寧兒。他把她拋開,自有道理。

  其一,寧兒要去商州,而邵稹要去京城,他們的路本就不一樣。其次,他獨自闖蕩多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突然要他照顧一個女子,簡直是笑話。其三,寧兒是逃婚出來,自己跟着她,被人發現誤認做姦夫勾引良家子私奔還算事小,牽扯出做山賊的事才是要命。

  至於故人不故人的,邵稹一向認為有多大能耐做多大的事,能幫則幫,不能幫就不幫。那馬車多貴重啊,賣出去能頂他一半的金子。他把馬車留給了寧兒,還給她指了路,這樣難道還不夠?

  可是說來奇怪,邵稹雖然利索地將寧兒甩開,他卻一直不曾有暢快的感覺。而且一路到這裡,他總有些心緒不寧,似乎擔着什麼。

  「……你真不記得我了?」他看着契書,想起寧兒的話。

  說不記得,其實也記得的。邵稹用力回想,自己的確時常會在杜司戶家裡看到他的女兒。只是時日久遠,她那時年紀又很小,驀地見到長大了的寧兒,邵稹很是茫然。加上在山上時,他一心要走,也管不得許多……

  「……稹,隨我去看看杜司戶……」祖父的聲音隱在耳畔。

  「……稹郎來了……」杜司戶的笑容亦似乎不曾淡忘。

  邵稹看着那件袍子,有些出神。

  那個……自己如果把寧兒送到商州,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罷了罷了,自己都顧不了,哪管得了別人!

  邵稹對自己落了這樣一句話,底氣十足,驅趕掉那些雜念,不再多想。他把契書收起來,打算出門透透氣,再給自己添置一身新袍子。

  正逢集日,還未日落,市集中仍有好些買賣之人。邵稹買了一包核桃,徒手捏開,邊吃邊逛,想着出門看看市中可有衣冠鋪子不曾打烊。

  「這世道果真是好了麼,販貨的小娘子也細皮嫩肉,還乘馬車。」

  迎面走來兩個行人,聊着天。

  「看那小娘子身上衣着,怎麼像個新婦……」

  新婦?邵稹還沒回過神來,忽然,看到前方幾攤羊販子中間,停着一輛馬車,極其眼熟。而當看清了馬車前站着的人,邵稹嚼着核桃的嘴一下停住,半張不動。

  寧兒認清自己被邵稹拋下的實情之後,並沒有難過多久。

  算邵稹這山賊有良心,給她留了一輛馬車。寧兒從篦城出來,本就打算去商州尋舅父的,如今多了一輛馬車,倒不算太壞。這樣一想,她的心情好轉了不少。

  但是,要想安安穩穩地到商州尋舅父,至少需要盤纏,寧兒身上的錢是不夠的。蘆縣太小,寧兒怕賣虧了,就問了鄉人州府所在,趕到龍州販賣首飾換錢。

  幸虧身上有糗糧,在馬車上顛簸了兩個時辰之後,寧兒終於在黃昏前到了龍州。

  她將所有的小首飾都取了出來,祖母的金釵也在其中。這是無法,她先前打聽過,商州距離此處有兩千里。寧兒不曾獨自出遠門,路程超出百里便覺得茫然,兩千里麼……她覺得盤纏要儘可能多才好。

  「你這金釵賣多少錢?」一個穿着不錯的中年人過來問價。

  「兩千錢。」寧兒說。她同樣不太懂錢財,這個價錢是她自己估的,其實若是在平常,兩百錢在她眼中已經是了不得的大數。

  中年人看着金釵,目露精光。

  「兩千錢可太貴了

。」他神色挑剔,「八百錢。」

  邵稹歪着頭,借着一隊過路的馬幫遮着,想不動聲色地繞過去。聽到這話,忍不住偷眼瞟了瞟。

  寧兒手裡的金釵在餘暉中泛着光,成色做工,在邵稹眼裡一分不落。

  八百錢?邵稹心底腹誹,怎不去搶?

  「不行,太少了……」寧兒的聲音傳來,邵稹稍稍安心。

  「我這可是實價,」那人振振有詞,「你這釵有些年頭,看看,還有劃痕……這成色也不足,當初打的時候摻了銅吧?」

  摻你爺爺的銅。邵稹心裡冷哼,這話也就拿來訛三歲孩童……

  這時,寧兒道:「這個,嗯,你給一千錢吧……」

  邵稹只覺一記悶拳打到了心口。

  中年人見寧兒應下,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狂喜。他當初看她外貌神色,猜着就是個不懂行的人,沒想到果然要占大便宜。

  他喜滋滋地吩咐僕從取錢,正要去換那金釵,突然,一隻手伸過來,將寧兒的金釵推了回去。

  中年人訝然,卻見是一個年輕人,微笑地看着他,目光銳利。

  「這位公台,」他說,「一千錢買一支金釵,不怕別人說你欺負婦孺麼?」

  寧兒看到邵稹突然出現,一愣,睜大眼睛:「你……」

  話才出口,卻被邵稹瞪一眼:「說過你多少次,再想用錢也不可亂偷家中細軟來賣,母親發現可饒不了你!」

  中年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驚了一下,卻不甘心,急道:「你是何人?金釵已經成交,怎來攪亂!」

  「我是她兄長!」邵稹昂首冷笑,「什麼成交,她給你貨了還是你給她錢了?你一千錢買我家半兩重的金釵,我還未說你訛詐!若是不服,來隨我去見官評理!」

  中年人臉色一變,悻悻地拂袖而去。

  寧兒聽得邵稹方才的話,大概明白了是什麼事。但她還是不明白,邵稹既然已經離開,怎麼會有出現在這裡?

  邵稹回過頭來,冷不防看到寧兒亮亮的眼睛。

  「你……你一直跟着我?」她問。

  邵稹臉色僵了一下,立刻說:「勿多想,我跟着你做甚,恰巧遇到的。」

  「哦。」寧兒一想也應該是這樣,低頭去收拾物什。

  邵稹有些訝異:「你不賣了?」

  「嗯,市鼓響了,不能再擺了。」

  邵稹想說什麼,忽然失語。

  「你,」他四下望望,又轉回頭問,「你宿客棧麼?」

  寧兒搖搖頭:「不宿客棧,我沒有錢。」

  邵稹訝然:「你不宿客棧宿何處?」

  「馬車上。」寧兒說着,摸摸馬的頭,拉着韁繩坐到車上,「我先出城,明日再來。」

  邵稹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看着她離開,自己卻沒挪步子。

  一切都出乎意料,寧兒再遇到他,竟然沒有糾纏,沒有吵鬧,平靜清爽得教他無比錯愕。

  不來惹我就好,繼續去買袍子吧。心裡說。

  可邵稹轉身,眼睛卻仍然看着那輛馬車。

  是她要走的,不關你事。

  邵稹生生地回頭,朝衣冠鋪子的方向邁步疾走,可才走了幾步,又收住步子。冤孽!邵稹閉眼長嘆,罵一聲,轉身朝馬車跑去。

  拉車的馬算得聽話,寧兒駕車手法生疏,它也並不亂走。

  一隊騾馬慢悠悠走在前面,寧兒正思忖着如果超過去,耳邊卻傳來邵稹的聲音:「……杜寧!寧兒!」

  她詫異地回頭,只見邵稹從後面跑了來。

  「今夜住城裡!」邵稹說着,從她手裡扯過韁繩,也坐到車上。

  寧兒睜大眼睛:「可我沒有錢。」

  「我出。」

  寧兒看着他,片刻,卻掰開他的手,重新把馬車趕向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