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好逑 - 第7章
海青拿天鵝
寧兒驚訝地看着邵稹掏出一張借據來,遞給軍曹。心想果然是專事做賊之人,行頭都是全套的。
軍曹接過來看了看,片刻,又問:「商州那邊親戚姓甚名誰?」
「胡顯。」
軍曹又看了看,就在寧兒覺得背上冒冷汗的時候,軍曹在上面落名蓋印,交還給邵稹。
邵稹神接過道謝,朝寧兒揚了揚眉毛。
寧兒感到心中大石落地,雖然仍緊張,臉上卻不禁露出了微笑。可才坐到車上,突然,一個聲音傳來:「慢着。」
寧兒的心幾乎停住。
望去,只見另一個軍曹走過來,看着邵稹腰間。
邵稹不明所以,扯起一個討好的笑容。
「這刀不錯,上過沙場?」軍曹問。
邵稹道:「家父曾任上府果毅都尉,十餘年前曾征突厥。」
軍曹神色瞬間添了些敬意:「原來是英雄後人。」
邵稹忙道:「不敢。」
「某素愛兵器,不知郎君可有意將此刀轉手?」
邵稹一訝。
寧兒心跳如擂鼓,耳朵貼着車壁一動不動。此人想要邵稹的刀?若是邵稹不答應……
「此刀乃家父遺物,恕不轉讓。」邵稹的話音不急不緩,
「如此。」軍曹遺憾笑笑,只揮揮手,讓他們過去了。
☆、7胡商
直到馬車離開渡口一里遠,寧兒才覺得自己那顆砰砰跳的心回到了原位。
她撩起車前的帷帳,四下里看了看,從裡面鑽出來。
邵稹正趕着車,訝然:「出來做甚?」
「李稹,胡寧,胡顯,」寧兒念着這幾個名字,「是你事先取好的麼?」
「那當然。」邵稹望着前方,「過所文牒上都寫着呢。」
寧兒好奇地說:「給我看看好麼?」
邵稹騰出一隻手來,掏出過所給她。
寧兒拿着那張紙,有點長,他們二人的牒文都黏在了一處。姓氏和來路當然都是假的,攜帶之物倒是真真切切,車馬行囊,都在其中。
邵稹的本事,寧兒在山上就見識過,現在更是佩服不已。
「你的刀是邵司馬傳下的麼?」她問。
「嗯。」
寧兒看着那刀,日光下,它的刀柄磨得發亮。寧兒從前看過邵司馬耍刀,那樣冷厲的一件兵器,在他手裡舞得行雲流水般漂亮。邵稹用起它來,必定也是十分好的……寧兒想到下山時的那場廝殺,親眼看到這刀奪人性命,雖然害怕,可邵稹也保護了她。
她還記當年的情景,邵司馬和父親下棋,邵稹在一旁扎馬步,時不時被邵司馬提點一聲。母親則坐在窗下,捻着細細的針慢慢繡花,面前的小案上,有寧兒愛吃的香糕……
邵稹忽然發現寧兒不說話了,轉過頭,卻見她倚着車壁,目光不知落在何處,若有所思。白皙的臉蛋上未施脂粉,陽光下,透着淡淡的紅暈。邵稹想起了從前成都老宅院子裡的那樹桃花。
「想什麼?」邵稹忍不住問。
「稹郎,」寧兒猶豫了一下,說,「那時你祖父過世,我父親曾想收養你。」
邵稹一愣,片刻,點點頭:「嗯,我知曉。」
「可你去了長安。」
「長安有我的族叔。」
寧兒不解,想着措辭:「那你為何……嗯,為何又在劍南?」
邵稹苦笑:「他們不喜歡我。」
寧兒沉默了好一會,輕聲道:「與我一樣,我伯父伯母,也不喜歡我。」
邵稹回頭,遇到那滿是同情的目光,不禁哂然。
自己十六歲遊走江湖,就算風餐露宿也自覺還算是逍遙自在,到頭來,竟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可憐。
「我離家是為了闖蕩闖蕩,也並不十分艱難。」他撓撓頭,努力讓語氣顯得毫不在乎,「你也不必灰心,你不是要去商州尋舅父麼?到了商州就好了。」
寧兒點點頭:「嗯。」片刻,又莞爾望着他,由衷地說,「稹郎,你真厲害。」
邵稹笑笑,心裡樂滋滋的,卻朝她一揚眉,正色道:「又錯了,要叫表兄。」
天上有一層薄雲,太陽並不辣。邵稹跟路邊的農人買了一頂草笠,坐在馬車上,倒是有幾分車夫的樣子。不過笠沿下年輕俊氣的臉龐卻顯然比普通的車夫更討人喜歡,在路邊歇息的時候,寧兒看他跟賣漿食的年輕婦人有說有笑,仿佛熟人一樣。
「再過十餘里就有城邑,我等能住進客棧。」邵稹將兩張烙餅遞給她。
寧兒頷首謝過,接着烙餅吃起來。
不遠處傳來一陣說笑聲,她看去,卻見是一隊商旅。
寧兒自從離開成都,很久沒有看到過大隊的商旅。她的伯母管教甚是嚴格,在篦城的兩年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前跟着父親出門看市井熱鬧的樂趣都成了夢裡的回憶。
她好奇地望着那商旅隊伍,有馬,有牛,有駱駝,車子滿載貨物,不知要去哪裡。裡面的人也有趣,足有二十多人,還有胡人,虬須深目,十分奇異。
一個正給馬兒調整韁繩的年輕胡人發現了寧兒在看,沖她咧嘴一笑,琥珀色的眼睛好像蘸滿陽光,十分好看。
寧兒愣了愣,羞赧地轉過頭去。片刻,她又偷眼望過去,那胡人青年還在看她,笑得更燦爛。
寧兒臉有些熱,卻不覺得受了冒犯,抿唇,也笑了笑。
胡人青年見寧兒一個人坐在樹下,又實在生得好看,就壯起膽來,想跟美人說說話。商旅中的其他人看到,心照不宣地笑,有人還小聲地吹了個口哨。
寧兒見他走過來,怔住。
胡人青年也靦腆,隔着兩步停下來,彎腰對她一禮。
那是個胡禮,寧兒有些不知所措,臉唰地紅了,也站起身來,還了禮。
「我,米菩元。」他用不太流利的漢話說。
他的名字怪怪的,寧兒則有些犯難。母親教導過,女子閨名十分矜貴,不可輕易與陌生人說。並且邵稹曾經叮囑過她,與人說起名姓,要與文牒上的相符才行。她猶豫了一下,說:「妾益州胡氏。」
「益州?」米菩元道:「我等剛從成都來。」
寧兒聽得這話,頓時來了精神。
「成都?」她兩眼發光,問,「你住在程度?」
「不住成都。」米菩元笑笑,「我隨伯父經商,只在成都玩了幾日。」
寧兒瞭然,又問:「你在成都,去過什麼地方?錦官街?武擔山?七星橋?」
「還有散花樓,琴台,都去過。」米菩元樂了,「哦,錦官街上有一棵老銀杏,又高又大,樹蔭遮了半邊街。」
寧兒高興地笑:「是呀,那銀杏有幾百歲了,成都人都叫它老丈樹!」
米菩元看着她,忍俊不禁,琥珀色的眼睛泛着光,像貓兒一樣。
「小郎君,那小娘子是你的婦人麼?」賣漿食的婦人問邵稹。
「嗯?」邵稹挑着幾塊餅,打算路上充作糗糧,道,「不是婦人,是表妹。」
婦人感嘆:「真好呢,妾小時候也常望着父兄帶着出去,到處看看,可直到嫁人也沒成過。」
邵稹笑笑:「是麼?」
她可不是我帶着出來的。他心想着,忍不住回頭,忽然看到寧兒正跟一人說着話,神色興高采烈,愣了一下。
「郎君那表妹真好看,水靈靈的。」婦人夸道。
邵稹卻沒有回答,迅速地掏錢給了婦人,站起身來。
「你是成都人麼?」米菩元好奇地問,「我等逗留成都時,住在竹笠巷,房屋主人也姓胡……」
「成都大了去了,不知你說的是城東的大竹笠巷還是城西的小竹笠巷。」一個聲音忽然從後面傳來,不疾不徐,米菩元嚇一跳,回頭,卻見是個跟自己一樣個頭的漢人青年。
邵稹看着他,目光如清凌微風,將他上下掃了個遍,未幾,卻視若無物地轉向寧兒,將手裡的布包遞給她:「收好,路上的糗糧。」
寧兒正聊到興頭上,被邵稹打斷,只得沖米菩元笑笑:「我去去就來。」說罷,把布包放到馬車上去。
她才放好,卻見邵稹也走了來,解了拴在樹上的繩子。
「上車,走了。」他說。
寧兒一愣,不禁往米菩元那邊望去,他也是一臉訝色。
她覺得該去道個別:「我……」
「快上車,再遲了,今夜要宿在野地里。」邵稹催促道,說着,一掀袍裾坐到了車前,拿起鞭子。
寧兒無法,只得上車,抱歉地朝米菩元揮揮衣袂。
商旅中的明眼人看着,都笑了起來,有人朝米菩元喊道:「菩元胡人郎,那女子有個漢人郎君,你就別做夢啦!」
米菩元哂然,望着寧兒遠去的車駕,撓了撓後腦。
太陽照在頭頂,風吹得舒服。
邵稹趕着車走了一段,忽然覺得身後的車廂里安靜得出奇,回頭看去,車幃仍然掀着,寧兒又倚在車壁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該不會是為了剛才那個胡人?邵稹心裡道。雖說自己確是故意攪了人的好事,可他覺得沒做錯。那是個來歷不明的胡人,又是商賈,要是杜司戶和夫人在世,那人過來搭訕都休想。再說了,胡人有什麼好,鼻子太高眼睛太深,頭髮又黃又卷,寧兒要找也不能找這樣的。
邵稹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天大的好人,不僅認真還杜司戶的債,還為他看着女兒,還操心她的歸屬,朝廷該給他立個牌坊才對……
「稹郎,」這時,寧兒忽然道,「方才那位米郎,他去過成都。」
「嗯?」邵稹回頭看看她,「又如何?」
「我很是想念成都。」寧兒輕聲道,「稹郎,你會想成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