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甚慰 - 第3章

海青拿天鵝

  「如果你對廟堂無所求,就別再回來了。」幾年前,舅父郭越意味深長地對他說,「你知道先帝為何將北境交給你。」

  握着馬鞭的手緊了緊,元煜的目光漸漸沉下,低叱一聲,加快了行速。

  *****

  今年的春朝,恰逢太皇太后七十壽辰,於是格外熱鬧。

  各地的大小諸侯雲集京城,即便是不便前來的,也捎上了貴重的壽禮。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各種名貴的寶物,卻是第一次入京朝拜的中山王。

  當他進入章台宮的大殿,不少人都發出了驚嘆之聲。他大病初癒,皇帝准許乘坐步攆上朝。覲見時,中山王端坐在步攆上,宛若玉人。身後的隨侍皆衣飾華美,持花捧香,在中山王身後亦步亦趨。

  當今的天下人,喜愛形容修美之士。中山王身份矜貴,容貌出眾,甫一露面,便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拜見時,連皇帝也忍不住與他多說兩句話。中山王年紀雖小,卻極有章法。接人待物,有禮有節,面對天子也自有一番大方的氣度,更令眾人刮目相看。

  朝會的隔日,太皇太后的長樂宮熱鬧起來,壽宴上,皇室的遠近族支都派了人來,可謂子孫滿堂。

  燈燭燦若繁星,照得殿上通明。不僅各諸侯、藩王和宗親,太后、皇帝、諸公主皇子也齊聚殿上。太皇太后端坐上首,太后和皇帝列次陪坐,樂聲悠揚,來賀壽的諸侯和藩王輪番拜見,獻上各式各樣的壽禮。

  太皇太后姓周,與中山王的曾祖母、中山恭王的王后是姊妹。中山王上前拜見時,她看着這個身材單薄的俊俏少年,滿面疼惜。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只不肯放。

  中山王獻上的壽禮中,有一樣中山國特產的金絲蜜棗,盛在精緻的漆盒裡。太后看着,忽而動容道:「你曾祖母在世時,也每年給老婦送一盒蜜棗來……」說着,眼睛發紅。

  中山王看着她,怔了怔。

  身後的中山國丞相馮暨上前一步,正要開口,卻見中山王向太皇太后一揖,道:「父親故去前,常言承太皇太后疼愛,奈何沉疴纏身,不得赴京。臨終前,仍惦記着要給太皇太后愛吃果脯。睿華不孝,亦常年臥病,去年病好,母親說這是太皇太后福澤所致,令睿華親自拜見太后,亦償父親遺願。」

  中山王說話不像一般少年那樣充足,聲音帶着些稚弱的軟脆,一番話卻是熨帖得體。

  馮暨愣了愣。

  太皇太后聽着大受感動,又感嘆了一會,方才破涕為笑。罷了,卻不肯讓中山王下去,讓內侍在身旁另置一席,讓中山王坐下。

  坐在附近的溫太后打量着中山王,笑着對太皇太后道:「中山王眉間都有幾分桓王的影子,可依我見,卻比桓王更俊俏。」

  太皇太后亦笑,問馮暨:「中山王此番出來,可有醫師跟隨?服侍之人可足夠?」

  馮暨道:「太皇太后不必憂慮,國中跟隨而來的醫師和從人皆是充足。」

  太皇太后頷首:「若有缺短,稟與我知。」說罷,又嘆一口氣:「中山王大病剛愈,尚且能千里迢迢來看老婦。我有些個親孫兒,卻遠在邊鄙不得回來,也不知何時能見。」

  這話出來,四座眾人訕然。

  朔北王元煜,先帝的二兒子,皇帝的異母弟弟。他自幼聰慧,少年時嶄露將才,十七歲隨軍出征北境失地,一戰成名,也因此封了朔北王。先帝病逝的那一年,羯人聯合羌人進攻西海,朔北王率軍出征。待得勝利,先帝已經去世,太子即位,成為新皇。

  也就是從那時起,朔北王一直留在了北境,沒有回來。

  此事,在朝臣和民間一度議論得沸沸揚揚,眾說紛紜。但是在宮中,沒有人敢提,能當着溫太后和皇帝的面念叨朔北王的,也只有太皇太后。

  溫太后看皇帝一眼,似笑非笑,輕輕吹着一盞茶。

  皇帝面色不改,微笑:「元煜鎮守邊關,朕亦是十分想念他。祖母若是掛念,正好昨日他的信到了,朕這就命人取來,給祖母念一念?」

  太皇太后輕哼道:「罷了,那些台面話,不用你念我也知曉。」

  皇帝笑笑,正要再說,忽然,侍中湯荃小跑着上殿來,向眾人一拜,喘着氣道:「稟太皇太后,稟陛下,城門傳來消息,豫……朔北王已經到了城外!」

  眾人聞言,面色皆是一變。

  皇帝的笑意凝在唇邊。

  「朔北王回來了?」太皇太后目光一亮,驚喜非常。

  溫太后亦是驚詫,神色疑惑不定。

  皇帝問內侍:「何人所報?可無看錯?」

  「是城門校尉急報,侍衛千人,旗幟符信俱是無誤,確是朔北王。」

  「還等什麼,快快去將朔北王迎來!」太皇太后滿面喜氣,急切道。

  溫太后目光一閃,看向皇帝。

  皇帝面帶微笑,道:「朔北王千里迢迢回京,一路辛苦,還不速速迎接。」

☆、第3章

初華

  朔北王回來的消息,迅速傳遍大殿,管弦樂聲的掩蓋下,眾人議論紛紛,低語一片。

  太常承郭越滿面愕然。

  「朔北王竟是回來了?」宗正看着郭越,笑道,「前兩日問仲清,還騙我說不知。」

  郭越賠笑,心裡卻忍不住納悶,這個脾氣難測的侄子,如今是搭錯了哪根筋!

  「元煜可許多年不曾回來了。」鄢陵大長公主對太皇太后笑道,「定是為了母親的壽辰特地回來的。」

  朔北王?中山王坐在一旁,聽着這些人的言語,只覺得這三個字耳熟,卻想不起來。

  過了大半時辰,內侍上殿來稟報,說朔北王已經到了殿外。

  「宣。」皇帝道。

  中山王順着眾人的目光朝門口望去,只見外面陽光斜斜,透過殿前的帷幔。一人健步走來,身影出現在明晦交接之處,長身玉立,未幾,面龐在燦若星辰的燈燭光中漸漸清晰。

  眾人的讚嘆聲中,中山王的眼睛也隨之定住。

  「孫兒來遲,向祖母請罪。」元煜風塵僕僕,俊朗的面容卻無半分疲態,神采奕奕,唇角含笑,走到在上首眾人前,端正一禮,「元煜拜見母親,拜見陛下。」

  太皇太后激動得眼圈發紅,不等他行完禮,只招手道:「元煜,快來,讓老婦好好看看!」

  元煜走到太皇太后近前,才跪下,太皇太后已經一把將他扶起,看着他,滿臉心疼:「又黑又瘦,在那等荒涼之地定是吃了不少苦!你啊,怎去了這麼久,這狠心的兒郎,老婦過一年少一年,也不回來看看……」

  太皇太后越說越難過,拉着元煜的手直掉眼淚,溫太后見狀,看看元煜,對太皇太后和聲勸道:「母親莫難過,元煜這不是回來了麼。」

  「是啊,」鄢陵大長公主笑道,「今日是母親的壽辰,大喜之日,該高興才是。」

  聽得眾人一番勸慰,太皇太后方止住淚水,看着元煜:「你一去數年,如今回來,可要留多些日子!」

  元煜無奈而笑,道:「孫兒遵命。」

  太皇太后卻不依不饒,又向皇帝,「陛下也得看好了,邊疆的事,多緊急也給我扣下,天下人這麼多,說缺元煜一個,老婦可不信!」

  皇帝訕然,忙拱手答應道:「祖母有命,朕豈敢不從。」

  眾人皆笑。

  鄢陵大長公主笑着對元煜說:「元煜不知曉,今日這宴上,太皇太后可是哭了兩回了,方才見中山王哭了一回,見到你,又哭一回。」

  中山王?元煜順着她的目光轉頭,未幾,看到了立在一旁的那個俊秀少年,目光倏而定了定。

  四目相對,中山王看着元煜,只覺那目光雖溫和,卻似含着某種穿透力,能探入心底。

  「這是朔北王。」太皇太后,莞爾,對中山王道,「論輩分,你該稱他王叔。」

  中山王頷首,行禮道:「拜見元煜王叔。」

  元煜看着他,亦微笑,還禮:「原來是王侄,幸會。」

  *****

  中山王在京城的府邸,多年來不成敞開大門,如今終於迎來主人,修葺一新。

  太皇太后知道中山王身體不好,沒有將他留太久,早早讓他回府歇息。

  寢殿裡,錦帳低垂,炭火送暖,香氣溫軟。

  幾名侍婢走進光照昏暗的屋裡,瞥瞥紗帳後面的兩人。女官暮珠烏髮半散,身上的衣服凌亂,露出雪白的脖頸和半側香肩,明艷的面容泛着胭脂般的潮紅。中山王枕在她的腿上,眯着眼睛,似乎在享受她的伺候,時而輕哼一聲,曖昧撩人。

  侍婢們相視竊笑,一人在帳外小聲道:「大王,湯沐備好了。」

  中山王沒回答。

  「知道了,下去吧。」暮珠聲音軟軟地說。

  侍婢答應一聲,退出門外。

  暮珠眼角瞥着那門關上,繼續服侍中山王。

  「嗯……哦……」中山王眉頭緊皺,終於忍不住,一把推開暮珠的手,捂着耳朵瞪她,「疼死了,要聾了!」

  暮珠也不耐煩地瞪他:「別忘了你是中山王,中山王最喜歡別人伺候掏耳朵。」

  「難受死了!」中山王捂着耳朵,又對她身上的衣服指指點點,「還有你的衣服,嘖嘖,搭一半散一半,她們還以為你……你是……」

  「是什麼?」暮珠不以為然,得意地撩撩頭髮,伸出柔若無骨的手輕推他一把,嬌笑,「她們以為了才好。大王身體康復了,神勇無匹,王國之幸。」

  中山王白她一眼,抱起一旁的黑貓將軍,自顧地去沐浴。

  湯室里,熱氣蒸騰。

  將軍以為中山王要讓它洗澡,才進門,就「喵」一聲從他懷裡跳走。

  「都下去。」暮珠跟着中山王背後來到,對侍婢們吩咐道。

  侍婢們應下,紛紛退出去。

  中山王看也不看暮珠,自顧地走到湯池前,寬去外衣、裡衣、袴,露出白生生的手臂和腿,還有纏在身體上一圈圈的白綾。

  「呼……」當白綾解開,他如脫桎梏般長吁一口氣,把那堆白綾團成一團,厭惡地用力扔開,

「勒死我了!」

  暮珠無奈地拾起來:「等會還要用呢,丞相要見你。」

  「不見。」

  「初華……」

  沒等暮珠說完,她已經跳進了池子裡。

  「嘩啦」一聲,湯水被濺得高高,漫出了池子。不一會,熱騰騰的水中鑽出一個濕漉漉的腦袋和半截白皙的頸背。

  中山王,不,初華用雙手抹去臉上的水,回頭,秀致的臉龐紅潤晶瑩,興奮道:「暮珠,這湯水好舒服呀,你也來!」

  暮珠看着她,片刻,有些頭疼。

  「你這個樣子,哪裡像什麼中山王。」她愁眉苦臉,「別忘了,你是代替大王來的。」

  「知道知道。」初華敷衍着,笑眯眯道,「暮珠,這湯沐真的好極了,香香的……」

  暮珠知道她秉性,嘆口氣,只得由她。

  「聽說今天在殿上,大家都快嚇死了。」暮珠道,「他們說好幾次都怕你忘詞,露了底細。」

  「怎麼會。」初華不以為意,「那太皇太后可好說話了,拉着我說個沒完。」說着,她忽然想到了朔北王,趴在浴池的邊緣上,望着她,「暮珠,你知道朔北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