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兒 - 第6章

非天夜翔

  電腦桌面上開了一排窗口,都是設計軟件,耿小傑在表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看見屏幕右上角,通訊欄里,軍區內部的郵件標誌在閃爍。

  發件人——陸飛虎。

  耿小傑心裡撲通撲通地跳,左右看了看沒有人,他點開那封信。

  飛虎:【胡老師,您好,耿小傑昨天生病,今天請再讓他休一天病假。】

  耿小傑心跳平靜了些,回了封信:

  【飛虎哥,我是耿小傑,胡老師不在,吃午飯去了,我在交圖紙。】

  飛虎:【身體怎麼樣。】

  耿小傑:【好點了,今天可以上班,正準備去吃午飯。】

  飛虎:【注意休息。】

  那封郵件完了,耿小傑也不知道該回什麼才好,坐着發了一會呆,有點感動,想說聲謝謝他的關心,打了好幾行字,卻又終究覺得不妥全刪了。

  又過了十分鐘,耿小傑打了行字:

  【飛虎哥,可以加你郵件地址為聯繫人麼?我的郵箱是……(附自己郵箱地址)】

  斟酌了很久,按下發送,又等了十分鐘,那邊沒有回答,耿小傑心想多半去忙了,嘆了口氣,收拾東西,又忍不住把數據線接上,把陸飛虎的郵件通通拷進自己的電腦里當留念,順便毀屍滅跡以免被胡博士看見。

  稀里糊塗中,耿小傑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麼,收拾乾淨把筆記本一夾,走了。

  當天去得早,陸飛虎不在食堂,大兵們分桌就餐,一片安靜中耿小傑心不在焉地吃了飯,下午一切照舊。

  夜裡耿小傑在窗前坐着,打開筆記本電腦,挨個點開陸飛虎的郵件回味。

  他真是個好大哥……為什麼對我這麼好?耿小傑忍不住胡思亂想,又不住說服自己,對方根本沒別的念頭,就像以前在宿舍里喜歡的那個體院生一樣。

  他看陸飛虎打籃球,給他買了飲料,所以陸飛虎注意到了自己……嗯……出門在外,陸飛虎隨便把他當弟弟照顧,是很正常的。反正只是多留個心的功夫。

  陸飛虎都有女朋友了,是個直男,如果知道耿小傑單戀他,一定會覺得很噁心,千萬不能被他發現自己的歪念頭。

  熄燈,吹哨,樓下鎖鐵門。

  耿小傑把郵件朝下翻,忽然發現另一封被拷過來的未讀郵件。

  飛虎:【可以,這個是我的郵箱地址,你自己抄一下。】

  耿小傑剎那又開心起來,忙複製地址,從床後拉出內網線路,接駁網絡,粘貼到自己的郵箱裡,他的暱稱叫做「蝸牛」。

  四周已經熄燈了,筆記本電量不足20%,耿小傑想找陸飛虎聊天,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電腦前坐了片刻,想不出什麼話題,對方應該已經睡覺了吧?明天再說,別惹人厭煩。

  不知道今天他還抽煙不,耿小傑俯到窗前,推開窗門,朝斜對面張望。

  暗夜裡,猩紅的紅點若隱若現。

  陸飛虎還在抽煙……耿小傑趴在窗前看了一會,一陣穿堂風吹過,從宿舍前門刮向後門,捲起桌上的圖紙和文件,剎那間飄飛出去。

  「啊——!」耿小傑忍不住喊了出聲。

  身後一大疊白色的紙張在夜空里飄飛,耿小傑忙伸手去抓,抓住了一張,數十張圖紙飛來飛去,散向兩棟樓中間的花壇。

  糟了糟了……耿小傑馬上衝去關門,再回到窗台前時,朝下張望,樓下全是自己的A4圖紙。

  這下麻煩了,耿小傑抓起外套要下樓去撿,忽然想到很嚴重的事——宿舍樓已經鎖門了,怎麼辦?

  叮咚,郵件聲音響。

  耿小傑低頭看筆記本,陸飛虎的名字在通訊欄里閃爍。

  飛虎:【叫什麼。】

  蝸牛:【圖紙被風颳下去了,宿舍樓鎖門了,希望晚上別下雨。】

  飛虎:【我去撿,你到鐵門後等。】

  蝸牛:【不用,你休息吧,又給你添麻煩了。】

  那邊沒有郵件再來,耿小傑趴到窗口去看,只見對面樓里,陸飛虎的房間亮起昏暗的光,似乎是筆記本的屏幕光芒,遠遠的關門聲響,腳步聲下樓。

  耿小傑在窗台邊看着,前後兩樓的建築結構相似,側旁樓梯道都沒有密封,看得見陸飛虎依次下三樓,二樓,一樓,拿鑰匙打開鐵門,走出宿舍樓,開始撿東西。

  月光清朗,照在陸飛虎身上,他赤着上身,只穿一條迷彩軍褲與軍靴,走過花壇,依次撿起耿小傑的圖紙,對着月光略一端詳,並把它們疊好。

  耿小傑想了想,從柜子里拿出一瓶紅牛,轉身下樓,打算答謝陸飛虎。

  他穿上外套下了一樓,圖紙疊得整整齊齊,被一塊石頭壓在台階上,秋風吹來,圖紙一角嘩啦響,陸飛虎不在,已經回了宿舍。

  耿小傑只得躬身撿起來,拿着圖紙上樓去。

  回房時筆記本電腦亮着,陸飛虎的郵件彈出。

  飛虎:【點一下,看看少了幾張。】

  蝸牛:【沒有,謝謝,又麻煩你了。】

  飛虎:【不用這麼客氣,早點休息。】

  耿小傑起身看對面窗戶,陸飛虎的房間關了窗,心底一陣惆悵,也把窗門關上,就着本子的光線重新排頁碼——少了三張。

  估計飛得太遠……耿小傑只得明天再去找,不敢再告訴陸飛虎了,他又隨手翻了翻文件夾,發現早上畫的陸飛虎素描也不在了。

  耿小傑:「……」

  耿小傑兩眼轉圈圈,疑神疑鬼,暗道不會又被陸飛虎看到了吧,應該沒被他撿到才對,那張紙是白紙,這次沒有在圖紙背後畫了……而且也不太像他,完全是耿小傑印象中的飛虎,怎麼辦?

  可能是飛得太遠了,陸飛虎沒看見,否則也不會特意讓他點數。

  耿小傑頭上冒出亂七八糟的黑線,欲哭無淚,上床睡了。

  

  第八章

...

  一連好幾天,耿小傑都沒再在食堂看見陸飛虎,多半很忙。

  但下班回宿舍後,總會在郵件上聊幾句,那天耿小傑缺失的三張圖紙外加一張素描還是沒找到,多半被早上打掃的大兵們掃走了。

  耿小傑畫圖很快,對機械圖的記憶力也很好,憑着記憶重新畫了一次,竟是分毫不差,下午看到一名班長帶着手下在燒樹葉,料想已沒了。

  秋涼漸深,中秋夜兵營里有慶祝活動,食堂里喝酒,然後在會堂看表演,軍人幾乎都到場了,無非就是自編自導自演的節目。技工們吃完飯就不作限制,胡博士和他的得意門生們在操場邊上擺了幾張小桌子喝茶賞月。

  耿小傑一直不太合群,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聽他們聊天文理論,聊量子物理,聊宇宙大爆炸,耿小傑本來是學理論物理,最後轉應用物理的,而胡博士是學量子力學的。

  科研人才轉去研發機械,總有點好鋼沒用在刀刃上的感覺。胡博士言談之中,對往昔的學習研究生涯也頗有點懷念,唏噓老同學都去了中科院,自己則選擇了服從國家安排,世事變遷。

  耿小傑也很喜歡物理,他曾經一度心無旁騖想投身理論學習,那瑰麗的宇宙與燦爛的星河,奇妙的微觀世界裡量子的矩陣,察知世界最本源的構成,總有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無憾感。

  相較於天頂萬年如一的朗月清輝與宇宙深處的星雲黑洞,人類的生命就像曇花一現,諸多煩惱與豐富的,庸人自擾的情感在這浩瀚的大哲學,大境界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他還是抑制不住地想陸飛虎,只是在這個月裡,他已放開了很多,說服自己感情只是一種人生的體驗,不必再糾結於得失與過程。每個人都是宇宙間的一顆沙礫,最終都將歸於塵埃。

  胡博士還在與他的弟子們高談闊論,耿小傑起身走了。

  晚飯到現在,他一直都沒見過陸飛虎,他去哪兒了?

  耿小傑回到宿舍,接上網絡,看對面樓,沒有亮燈,陸飛虎不在宿舍里,他給陸飛虎發了個郵件,起身去接開水。

  蝸牛:【飛虎哥,節日快樂。】

  飛虎:【弟,你也快樂。】

  打水回來時看見回信,耿小傑眉毛動了動,心裡一陣溫暖,他的心態好了很多,宇宙的洗滌,胡博士的理論,令他心底有種暌違已久的澄澈。

  他不再執着於那種糾結難言的感情,仍很喜歡陸飛虎,但那與之前患得患失的心態有所不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親切感。

  耿小傑把椅子搬出宿舍走廊外,秋季的晴朗夜空下,一輪皎潔的白月照亮了整個大地。

  蝸牛:【怎麼沒去吃飯看表演。】

  飛虎:【值班,到九點。】

  蝸牛:【吃飯了嗎,值班要做什麼?】

  飛虎:【吃了,沒做什麼,坐着很無趣,你們晚飯吃什麼,這才八點,怎麼就回來了?】

  蝸牛:【河蝦、雲腿、汽鍋雞、螃蟹,吃完胡老師在開茶話會,發了煙和月餅,烏龍茶,我就回來了。】

  飛虎:【胡老師的茶話會應該多聽聽,他的知識很淵博。】

  蝸牛:【嗯,不過那些我都學過了,走時他在說關於蟲洞理論和時間關係的問題。】

  飛虎:【聽不懂,我沒文化,數學不及格。】

  蝸牛:【別這麼說,呵呵,我也不會120公斤負重越野跑。】

  飛虎:【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能回到過去,改變自己的人生,未來會怎麼樣。】

  蝸牛:【你想改變過去的自己嗎。】

  飛虎:【曾經想過。還想過如果回到過去,殺死了我的爺爺,那麼我還會存在嗎。】

  蝸牛:【這個就是很出名的祖父悖論,其實它不成立。】

  飛虎:【換個說法,我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假設現在我走出辦公室,到你們的宿舍樓去。第二個選擇:我還是坐在辦公室里。這兩個選擇都取決於我的一念之差,這會影響五分鐘後的未來?未來不就完全呈現出兩個可能了?】

  耿小傑先是一怔,繼而有點震撼,陸飛虎不是搞研究的人,居然也會思考這種問題。

  蝸牛:【你很厲害啊!飛虎哥,這就是「上帝不玩骰子」的問題。】

  飛虎:【你明白我想說的?】

  蝸牛:【以前曾經有很多人就這麼認為,一切都在必然中發生,只要獲得足夠多的數據,你就能準確演算出下一刻的發展,所以上帝是不玩骰子的。但薛定諤的一個實驗推翻了這個說法,他用一個有50%可能會衰變的放射性原子做了個機關,這個機關有50%的可能會在四小時後被啟動,從而殺死連在機關上的密封盒子的一隻貓。】

  飛虎:【所以呢,貓怎麼了?】

  蝸牛:【四小時後,我們看不到也聽不到盒子裡的任何動靜,也無法探測這個機關是否被啟動了,唯一知道這隻貓是死還是活的方式,只有打開盒子看它。你不能全程觀察原子是否衰變,因為光子會影響它。而這就從微觀的不確定性(原子)擴展成為宏觀的不確定性(貓)。於是在打開盒子之前,這隻貓對於觀測者來說,是既死又活,不死不活的一個疊加態。當打開盒子的一瞬間,這隻貓的波函數瞬間坍塌成為一個本徵態,所以當你看它的第一眼的時候,死還是活才能決定,哈姆雷特早在很久以前就說過to

be

or

not

to

be……%¥#@&是不是很混亂,你一定覺得很混亂吧,對不對。】

  飛虎:【貓是死還是活,在盒子裡就已經註定了,跟我看不看它應該沒有關係。聽懂一點,又像沒聽懂。】

  蝸牛:【很無聊吧,為什麼胡老師說出來就這麼有趣,變成我說出來就這麼無聊了。辛苦你了,飛虎哥。╮(╯▽╰)╭】

  飛虎:【這是那隻貓告訴你的?】

  蝸牛:【嗯,那隻貓是很偉大的貓。】

  飛虎:【你們都應該去搞理論,設計槍械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