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王(Lord of Light) - 第3章
羅傑·澤拉茲尼
「相反的事情。」
「相反的事情?」
「他在研究物體,思考它的道,想要藉此交託自己。他在物體中尋求生存的理由。他試圖再次將自己置於虛妄,置於這個世界的幻象之中。」
「我相信你是對的,塔克!」說話的是拉特莉,「我們怎樣才能幫他做到這點呢?」
「我也不敢肯定,女士。」
閻摩點了點頭。一縷陽光落在狹窄的走廊上,使他深色的頭髮反射出光芒。
「你看清了我沒能察覺的真相,」他讚許地說。「他尚未完全回到人間,儘管他現在擁有了一具肉身,用人類的腳行走,像我們一般交談,但他的思想仍然停留在我們所能理解的範圍之外。」
拉特莉再次提出先前的問題:「那我們該怎麼做呢?」
「帶他到鄉間漫步,」閻摩說,「獻給他美味佳肴;用詩歌與音樂感動他的靈魂;讓他暢飲濃冽的美酒——這座神廟裡可是什麼酒也沒有;給他穿上色彩亮麗的絲綢;為他找來能工巧匠:一個、兩個或是更多。再次把他淹沒在生活中。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將他從神的枷鎖中解放出來。我早該想到的,真是愚蠢透頂……」
「並非如此,死神。」塔克道。
黑色的火焰在閻摩眼中跳躍,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過於急躁了,小東西,」他承認說,「剛才的話恐怕太過輕率,不該落入你那毛茸茸的耳朵里。請接受我的道歉,尊敬的小猴子。你原本就是人類,並且兼具了智慧與洞察力。」
塔克朝他鞠了一躬。
拉特莉咯咯地笑了。
「告訴我們,聰明的塔克——或許我們作為神靈已經太久,以至無法從正確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怎樣才能讓他重新成為人類,為我們所用呢?」
塔克向他和拉特莉各鞠了一躬。
「就按照閻摩的建議做吧,」他宣布說,「今天,女士,請你陪伴他到山麓散步。明天,閻摩大人把他一直帶到森林邊緣。第三天,我會與他一同到大樹和綠草、鮮花和藤蔓中去。然後我們再看吧。會有作用的。」
「就這麼辦。」閻摩說。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接下來的幾周里,這些散步的舉措成功地激起了薩姆的興趣。開始時像是有些許期待,接着他變得相當興奮,最後竟是一心嚮往了。他喜歡上了獨自外出,時間越來越長,先是早晨的幾個鐘頭,後來是一早一晚。過了一陣,他開始整天待在外邊,有時甚至一天一夜不回神廟。
在第三周接近尾聲時,閻摩和拉特莉在清晨的走廊上談起了這件事。
「我不喜歡這樣,」閻摩說,「他並不希望有人跟着他,所以不能強迫他接受我們的陪伴,否則就是對他的侮辱。但外邊並非沒有危險,對於以他這種方式重生的人而言,尤其如此。真希望我們知道他是怎樣消磨時間的。」
「但無論他幹了些什麼,對他的恢復都很有幫助,」拉特莉說着,吃了塊蜜餞,胖乎乎的手掌在空中一揮,「他不像先前那般冷淡了。他的話更多了,甚至會開開玩笑。他喝光了我們給他的酒,胃口也在恢復。」
「可是,如果他遇上三神一體的手下,一切都可能毀於一旦。」
拉特莉慢慢地咀嚼着。
「但在這種時候,他們的嘍囉不大可能出現在這個國度。」她分析道,「動物們會把他當作孩子,因而不會傷害他;人類視他為神聖的隱士;魔物們畏懼過去的他,因此對他十分尊敬。」
閻摩搖了搖頭。「女士,事情並非如此簡單。雖然機器大部分已經拆解完畢,藏在了數百里之外,但我的試驗耗費了許多能量,如此規模的能量流動註定要引起注意。或遲或早,總會有人找上門來。我使用了屏蔽與各種裝置來迷惑敵人,但從某些方向觀察,這整塊地區必定像熊熊的劫火一樣顯眼。很快我們將不得不離開。真希望能等到他完全康復,可是……」
「某些自然力也會產生你所造成的那種能量效應,不是嗎?」
「是的,這附近就有,所以我才選擇這裡作我們的基地——如此一來,很可能誰也不會察覺。但我對此相當懷疑。我在附近的村莊安插了不少密探,他們現在並未發現什麼異動,可就在他立於風暴之顛回歸人世的那天,曾有人報告說看見雷霆戰車駛過天際、掠過鄉間。雖然位置離這裡很遠,可我無法相信二者之間毫無聯繫。」
「不過,雷霆戰車並沒有回來。」
「據我們所知的確沒有,但我擔心……」
「那就讓我們趕緊離開。我對你的預感太過尊敬——在所有被天界放逐的神祇中,你所保有的力量是最強的。而我呢,即便只是維持一個悅目的外形,幾分鐘之後也會疲憊不堪……」
「我所擁有的那些力量,」閻摩一邊為她斟滿茶,一邊說,「之所以完好無損,只是由於它們與你的力量性質截然不同。」
說着,他微微一笑,甚至露出了兩排飽滿而光潔的牙齒,笑容順着他左頰上的疤痕一直延伸到眼角。他眨眨眼睛,為這一笑畫上句號,然後接着說道:「我的力量大都以知識的形式存在,即使業報大師也沒法奪走它們。與我不同,許多神祇的力量建立在特殊的生理機能之上,每次更換肉身,這力量都將部分消失。精神會回憶起過去,經過一段時間,它就能在某種程度上改造自己所寄居的肉體,創造新的動態平衡,使力量逐漸回歸。當然,我總是恢復得很快,現在我已重新擁有自己所有的力量,但即使它無法完全回歸,我也能把知識作為武器——而那同樣是一種力量。」
拉特莉啜了一口茶。「無論你的力量來自哪裡,如果它要我們離開,我們就必須離開。什麼時候走?」
閻摩打開一袋煙草,為自己卷上一支煙。拉特莉注意到,他的動作總是如此優雅,那柔韌的深色手指仿佛是在彈奏樂器一般。
「照我看來,只能再逗留一周到十天左右。接着就是斷奶的時候了——我們必須帶他離開這片土地。」
她微微頷首。「目的地呢?」
「也許是南方的某個小國,一個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
他點上煙,吸了一口。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拉特莉說,「你知道,我還擁有一個凡人的名字和一個凡人的身份——坐落在迦波的愛神宮殿的女主人。」
「那座妓院嗎,夫人?」
她皺起眉頭。「那些粗俗的人是這麼說的。還有,不要在說起這個詞的同時稱呼我『夫人』——它會勾起不愉快的回憶。愛神宮殿是神聖的休憩、享樂之處,也是我收入的主要來源。我想那裡會是個很好的藏身之所,他可以慢慢恢復,我們則可以從容制訂計劃。」
閻摩拍着自己的大腿:「當然!當然!誰會到妓院裡尋找佛陀呢?很好!太好了!讓我們前往迦波,親愛的女神——往迦波和愛欲之宮!」
拉特莉站起身來,穿着涼鞋的腳在石板上一跺:「我不允許你用這種語氣談論我的宮殿!」
他垂下眼睛,費力地抹去嘴角的笑容,起身向她鞠了一躬。「我向你道歉,親愛的拉特莉,只是這消息來得太突然——」說到這兒,他嗆了口氣,移開視線。等他再次注視拉特莉時,臉上全然一副端肅有禮的神情。他繼續道:「這消息來得太突然,我被表面上的不協調弄得有些糊塗了。不過我已經完全看出了這其中蘊涵的智慧。它是最完美的偽裝,不僅僅能帶來財富,更能從商人、武士和司祭口中獲得小道消息。它是社會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不僅帶給你地位,還使你擁有了在世俗事務中的發言權。充當神祇是世上最古老的職業之一,因此,我們這些被放逐的神靈棲身於另一個歷史悠久的行當,真是再自然不過了。向你致敬,感謝你的智慧和遠見。我決不會誹謗恩人和同謀的事業,事實上,我期待着能早日動身。」
她笑着再次坐下。「哦,毒蛇的後裔,我接受你油滑的道歉,畢竟誰也沒法老生你的氣。請再為我倒些茶吧。」
他們靠坐在椅子上,拉特莉呷了幾口茶,閻摩吸着煙。遠處,風暴像窗簾般遮住了一半的景致,不過陽光仍然灑在他們身上,一陣清爽的微風拂過走廊。
拉特莉又拿起一塊蜜餞:「你看見他手上的戒指了嗎?那枚鐵戒指?」
「是的。」
「知道那是從哪兒來的嗎?」
「不知道。」
「我也是。但我覺得我們應該弄清它的來歷。」
「贊成。」
「該如何着手呢?」
「我已經將這項小任務交給了塔克,他比我們更適合在森林中行動。這會兒塔克正在追蹤他的足跡。」
拉特莉點點頭:「很好。」
「我聽說,」閻摩道,「神祇們偶爾仍會駕臨那些享有盛名的愛神宮殿,在整個大陸上都是如此,他們通常都會偽裝,但有時也會以真身出現。真是這樣嗎?」
「是的。就在去年,因陀羅神還來過迦波。三年前,一個假黑天也來過。在天界諸神中,永不疲倦的黑天最讓宮殿裡的人驚慌失措。他放縱了整整一個月,讓我們損失了不少家具,還忙壞了醫師們。他幾乎喝光了酒窖里的酒,吃光了我們儲存的食物。不過,有天夜裡他吹起了笛子。老黑天的笛聲幾乎能讓人原諒他所做過的任何事,但那晚我們聽到的並非帶有魔力的笛聲,因為真正的黑天只有一個——皮膚黝黑,滿身毛髮,血紅的眼睛閃耀着光芒。我們那位假黑天在桌上跳起了舞,弄得四周一片狼藉。」
「除了一支曲子之外,他還支付什麼別的報酬嗎?」
她大笑起來:「哦,得了吧,閻摩。」
他鼻孔里噴出一股煙。
「太陽蘇利耶就快被包圍了,」拉特莉仰頭向外望着,「因陀羅正在屠龍。大雨隨時會降臨。」
一片灰色的波浪籠罩在神廟上空。風越刮越猛,水珠開始在牆上起舞。他們望着走廊的盡頭,雨水在那裡織出一副珠簾。
閻摩斟上茶,拉特莉又拿起一塊蜜餞。
塔克穿行於森林之中。他在枝條間跳越,跟隨着地上的小徑,從一棵樹躍到另一棵樹上。晃動的樹葉灑下滴滴水珠,濡濕了他的皮毛。雲層在他身後堆積,但清晨的陽光仍閃耀於東方的天空;森林沐浴在金紅色的光芒中,仿佛一片繽紛的色彩。在他周圍,鳥兒的歌唱從糾結的樹枝和藤蔓中,從樹葉和青草中傳來。伴隨着小鳥的音樂,昆蟲也嗡嗡地哼唱着,偶爾還能聽到一聲咆哮、一聲怒吼。微風輕輕搖動樹葉。身下的小徑一個急轉彎,進入一片空地。塔克跳下樹來,步行走到空地的另一頭,隨後再次回到樹上。他注意到小徑的走向漸漸與山勢平行,甚至有些許向大山傾斜。遠處響起陣陣雷鳴,過了一會兒,微風又起,十分涼爽。他繼續在樹木間盪鞦韆,撞破潮濕的蛛網,驚起羽毛艷麗的小鳥,讓它們尖叫着飛向天空。小徑繼續往大山靠攏,一路蜿蜒。它不時與其他小道相遇,交叉,匯合,分離。這時,塔克便要下地研究路面上的痕跡。是的,薩姆是在這裡轉彎的;薩姆在這個水塘邊喝過水——他在這兒停留過。這些橘紅色的蘑菇比一個身材偉岸的男人還要高大,能為好幾個人遮風擋雨。現在,薩姆走上了那條小路;這裡,他曾停下來系好涼鞋的帶子;這株樹上有森林女神降臨的痕跡,薩姆曾靠着樹幹休息過……
塔克繼續向前,他估計自己離目標有大約半個小時的路程——這讓薩姆有足夠的時間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開展那令他如此着迷的活動。熱閃電產生的光環出現在前方的山頂上,過了片刻才聽見隆隆一聲雷響。小徑向山麓伸展,森林漸漸稀疏;塔克四腳着地,穿行在高高的草叢中。腳下的路持續抬高,露出地表的岩層也越來越多。但薩姆的確曾從這裡經過,因此塔克也繼續往前走。
頭頂的雲層不斷東移,遮住了花粉色的諸神之橋。現在,每當閃電划過天際,雷聲也會接踵而至。在這片空曠地帶,風颳得更猛了,青草在它面前俯下身去;氣溫似乎在直線下降。
第一滴雨落下時,塔克朝一排石頭沖了過去。石頭就像一道屏障,微微傾斜,擋住了雨水。塔克靠着石頭往前走,身旁大雨如注。天空中的最後一抹藍色也消失了蹤影,整個世界再也不見一絲色彩。
天空中現出一片騷動的亮光,在斜坡上大約四分之一英里處,黑黝黝的岩石向外突起,插入風中;如瀑布般的雨水傾瀉而下,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塔克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他這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閃電似乎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它們化身為三條火柱矗立在灰色的空中,不斷搖擺;儘管暴雨滂沱,它們卻在放射火焰。
塔克仿佛聽到一陣笑聲——抑或只是最後一次閃電留在他耳中的餘音?
不,是笑聲——巨大的、非人的笑聲!
過了一會兒,空中傳來一聲憤怒的嗥叫,緊接着又是一記閃電,一聲轟雷。
突出的石頭旁又多出一團搖擺的斗狀火焰。
塔克一動不動地躲在原地。大約五分鐘之後,又來了——嗥叫聲,接着是三道明亮的閃電和爆炸的轟鳴。
現在一共有了七根火柱。
他是否有膽量靠近些,繞過那些東西,從石突的對面偵察它?
他的直覺告訴他,此事與薩姆有關。那麼,如果連覺者本人都無能為力,就算他有這份膽量,又能做什麼?
他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發現自己正往前移動;他的身體匍匐在潮濕的草叢中,準備從左邊繞過去。
他剛走了一半,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現在已經有十根火柱聳立在他眼前,紅色、金色和黃色,游離開又回到原處,游離,再回到原處,仿佛全都紮根在大地中似的。
他蜷縮在地,渾身濕漉漉的,不停哆嗦。他檢查了自己的勇氣,發現它微若遊絲,但他並未退縮,而是一路來到了與那個奇怪地點平行的地方,並且繼續向前。
他在那地方的背面停下,發現自己置身於許多巨大的石塊中央。這些岩石能提供庇護,使他免於被下邊的人察覺。他滿心感激,繼續往前挪動,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石突。
他發現它是半空的,底部有一個淺淺的洞穴,兩個人影正跪在乾燥的洞中。是聖徒在祈禱嗎?他有些不解。
這時,他平生未見的可怕閃電落在了石頭上——不是一次,也不止一小會兒,足足十幾秒鐘。他似乎看到了一頭怪獸,一面咆哮,一面吐出火舌舔舐着石頭。
塔克睜開眼睛數了數,二十座閃電的高塔。
一個聖徒身子前傾,做了個手勢;另一個大笑起來。他們的笑聲連同他們說的話,一直傳到塔克的藏身之處:「毒蛇的眼睛啊!輪到我了!」
「數量是多少?」第二個聖徒問道。塔克聽出那是聖雄薩姆的聲音。
「二,或者無!」另一個怒吼着將身子前傾,接着又回到原位,做了一個與薩姆相同的手勢。他吟誦道:「天上的神明啊!」他的身體再次前後搖擺,又是那個手勢。
薩姆柔聲說:「凶數,七。」
對方嗥叫起來。
塔克閉上雙眼,用手捂住耳朵,為嗥叫之後的一切做好準備。
他的預感分毫不差。
等閃光與騷動過去後,塔克眼前出現了一副明亮而怪誕的景象。他無需費神去數,因為現在顯然已經有四十個火焰般的東西懸在半空,放射出古怪的光芒——火柱的數量增加了一倍。
儀式還在繼續。佛陀左手上的鐵戒指也在發光,那是一種蒼白的綠光。
他又聽見了那人重複「二,或者無!」的聲音,隨後佛陀再次以「凶數,七」作答。
這一次,他以為山坡會在身下裂開;這一次,他以為那片亮光是殘留的余像,被人透過他緊閉的眼瞼,文在了視網膜上。但是他錯了。
等他睜開眼睛,看見的是更多閃動的霹靂,森然如林。它們的光芒刺入他的大腦,他用手遮住雙眼往下望去。
「怎麼樣,拉塔里奇?」薩姆的左手上,閃爍着明亮的翡翠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