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王(Lord of Light) - 第4章
羅傑·澤拉茲尼
大雨暫時停止肆虐,借着山坡上那片奪目的閃光,塔克發現被稱作拉塔里奇的那個人長着水牛的腦袋,還比常人多出一雙手臂。
他哆嗦了一下。
他捂住眼睛和耳朵,咬緊牙關等待着。過了一會兒,它來了。它嗥叫着,閃耀着,不肯止息,直到他終於失去了意識。
等他恢復知覺,在他自己和那塊遮風擋雨的岩石間,只剩下柔和的細雨和一片灰色。坐在岩石底部的身影只剩下一個,看上去它並沒有長角,也沒比常人多出幾隻手來。
塔克沒有動彈。他等着。
「喏,」閻摩遞給他一個噴霧器,「這是驅魔劑。今後若要到遠離神廟的地方冒險,建議你塗滿全身。我本以為這附近並沒有羅剎活動,否則早給你了。」
塔克接過閻摩遞來的容器,放在身前的桌上。
他們坐在閻摩的房間裡,剛簡單地吃了些東西。閻摩靠在椅背上,左手端一杯為佛陀準備的美酒,右手拿着一個半滿的酒瓶。
塔克問:「這麼說,那個叫拉塔里奇的真是魔物嗎?」
「是——又不是,」閻摩答道,「如果你所說的『魔物』是指邪惡的超自然生物,擁有強大的力量、超長的壽命,還能在一段時間之內變成幾乎任何形態——那它並非魔物。剛才那是大眾認同的『魔物』定義,不過其中有一點並不正確。」
「哦?哪一點?」
「它並非超自然生物。」
「但其餘都是真的?」
「是的。」
「我不明白,既然它確實邪惡,而且擁有強大的力量與超長的壽命,還可以隨意變身,那麼,它是不是超自然生物又有什麼關係?」
「啊,天壤之別——這是未知和不可知的分水嶺,是科學和幻象的界線——它至關重要。羅盤的四個頂點分別是邏輯、知識、智慧和未知。的確有人朝最後一項頂禮膜拜,其他人則向着它前進。朝拜它意味着放棄其餘三者。我也許會屈服於未知,但絕不會在不可知面前低頭。會那樣做的不是聖人就是傻瓜,哪一種對我都沒有絲毫用處。」
塔克聳聳肩,抿了一口酒:「但說到那些魔物……」
「那是可知的。許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做與它們有關的試驗。而且,當陀羅迦在帕拉美得蘇逃過阿耆尼大人的追捕之後,有四個人曾下到鬼獄深處,我也是其中之一。你應該還記得吧,你不是管理卷宗的塔克嗎?」
「曾經是。」
「那些最早與羅剎接觸的紀錄,你讀過嗎?」
「我曾讀過它們被束縛的經過。」
「那麼你該知道,它們本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在人類從早已消亡的尤拉斯到來之前,它們就一直居住在這裡。」
「是的。」
「它們並非物質性的存在,而是由能量構成的。根據它們的傳說,它們過去同樣擁有肉身,在城市中生活。不過,對個體永生的追求使羅剎走上了和人類截然不同的道路。它們找到一種方法,讓自己得以成為穩定的能量場,永不毀滅。於是它們放棄肉體,成為一個個力量的漩渦。然而羅剎並非純粹的智力,它們每一個都保有完整的自我。此外,因為源於物質,它們對肉體永遠都有着強烈的欲望。雖然它們可以在一段時間內幻化出某種外形,但卻無法憑自己的力量重新成為物質的生物。很久以來,它們都在這個世界毫無目的地遊蕩,是人類的到來攪動了這種平穩的狀態。於是它們化身為人類的夢魘來折磨人。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擊敗它們,將其束縛在拉特納迦利絲深處的原因。我們無法消滅所有羅剎,但也不能任由它們奪取人類賴以轉生的機器和人類的身體。所以,它們被抓起來,裝進了巨大的磁瓶中。」
「但薩姆曾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釋放出不少羅剎。」
「沒錯。他做了一筆噩夢般的交易,並且信守了自己的承諾,因此,時至今日還有一些羅剎四處遊蕩。在所有人類中,它們唯一尊敬的大概就是悉達多。另外,它們還與人類有一個相同的惡習。」
「那是……?」
「它們酷愛賭博……羅剎會拿任何東西打賭,賭債也是它們唯一看重的榮譽。這不難理解,因為若非如此,它們將失去其他賭徒的信任,而這也就意味着失去唯一的娛樂。羅剎的力量如此強大,連王子們都會與它們打賭,希望能贏取它們的服務,不少人都因此失去了自己的王國。」
「假如,」塔克問道,「假如你的猜測是正確的,薩姆在與拉塔里奇玩一種古老的遊戲,那麼賭注會是什麼呢?」
閻摩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又把杯子斟滿。「薩姆是個傻子。哦,不,他不是。他是個賭徒。兩者確實有所不同。羅剎控制着一些較低級的能量生物。現在,薩姆從拉塔里奇那兒贏來的那枚戒指使他可以控制一隊火元素——都是些致命而愚蠢的生物,但每一個都擁有一束霹靂的力量。」
塔克幹掉了自己那杯。「可薩姆是以什麼作賭注的呢?」
閻摩嘆了口氣。「我半個世紀以來的所有工作,我們全部的努力。」
「你是說——他自己的身體?」
閻摩點點頭。「人類的身體對任何魔物而言都是最大的誘惑。」
「薩姆為何要這樣冒險?」
閻摩的視線落在塔克身上,但並沒有看他。「大概唯有如此,他才能喚起自己生存的意志。把自己置於險境,把自己的存在與骰子的每次投擲緊緊聯繫在一起,只有這樣,他才能再次投入到自己的使命中去。」
塔克為自己倒上一杯酒,一飲而盡。「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不可知的東西。」
閻摩搖了搖頭。「只是未知,如此而已,」他告訴塔克,「薩姆並不完全是聖人,但他也不是傻瓜。不過聖人與傻瓜其實也只有一步之遙。」閻摩下了最後的判斷。那天夜裡,他在神廟周圍噴上了驅魔劑。
第二天清晨,一個矮小的男人走近神廟,在正門前坐下,把化緣用的碗放在腳邊的地上。此人僅穿一件及膝的破舊外衣,棕色布料,質地非常粗糙。他的左眼上戴着黑色眼罩,長長的頭髮十分稀疏,不過顏色很深。突出的鼻子、小巧的下巴和又長又平的耳朵使他看上去同狐狸有些肖似。他的皮膚飽經風霜,繃得緊緊的。僅剩的一隻綠色眼睛似乎從來不會眨動。
他在那裡坐了大約二十分鐘,一個追隨薩姆的僧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把這事告訴了侍奉拉特莉的僧侶。這個穿着深色袍子的僧侶又找到一位司祭,把消息傳給了他。司祭急於向自己的女神展示其信徒的德行,於是命人將乞討者帶進神廟,供給他食物、新衣和一個房間,他願意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乞丐以婆羅門的禮儀接受了食物,但除了麵包和水果之外沒有吃任何東西。他同樣接受了拉特莉的追隨者們所穿的深色袍子,用它換下自己污穢的外衣。然後,他注視着眼前的房間和別人為他新鋪的蓆子說:「真心地感謝您,可敬的司祭。」他的聲音洪亮而飽滿,與矮小的身材着實不般配。「我真心誠意地感謝您,您以自己女神的名義施與我如此的仁慈和慷慨,願您的女神為此向您微笑。」
司祭自己為此微笑了一番,心裡仍然抱有希望,也許拉特莉會在這一刻路過大廳,見證這以她的名義施與的仁慈和慷慨。可她卻並未出現。拉特莉的信徒中,只有極少數人有幸一睹她的真容,即使在她施展法力,來到眾人中間的那晚也是如此——因為只有那些身着藏紅花色僧袍的人清楚薩姆的身份,也只有他們參與了他甦醒的過程。拉特莉通常只在僧侶們祈禱時或就寢後,才在神廟中走動。她幾乎總在白晝休憩;偶爾出現在眾人視線中時,總把臉遮得嚴嚴實實,並以寬大的外衣遮住身體;她的願望和命令全都直接傳達給甘底吉,他是修行者的首領,這一輪迴已經九十三歲,眼睛也幾乎全瞎了。
因此,無論是她自己的追隨者還是那些穿藏紅花色袍子的僧人,都對她的容貌非常好奇,所有人也都期望獲得她的青睞,因為據說,她的祝福能保證一個人轉世成為婆羅門。只有甘底吉對此毫不在意,因為他已將真正的死亡視為自己的命運。
拉特莉依然沒有在兩人所處的大廳現身,司祭於是延長了他們的交談。
「我是巴喇瑪,」他說,「親愛的先生,可以請教尊姓大名嗎?或許還有您今後的打算?」
「我是羅墨,」乞丐回答道,「我曾發願忍受十年的貧窮,並在頭七年內不可開口講話。所幸那七年已經過去,使我能夠感謝我的恩人,回答他們的問題。我準備進入山區,找一個山洞進行冥想與祈禱。或許我可以接受您的盛情,在這裡逗留幾日,然後再繼續我的旅程。」
「無疑,」巴喇瑪道,「您這樣的聖人願意在廟中稍作停留,我們實在不勝榮幸。我們衷心地歡迎您。如果您的旅程有什麼需要,而我們又力所能及,就請您儘管開口。」
羅墨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對方:「最早注意到我的那位僧侶穿着不同的袍子,他並非來自您的宗派。」說着,他摸了摸自己剛剛得到的深色長袍,「我相信這只可憐的眼睛的確看見了代表另一個宗派的色彩。」
「是的,」巴喇瑪道,「那些是佛陀的追隨者們,他們四處流浪,現在來到我們中間,小憩片刻。」
「真是太有趣了,」羅墨說,「我希望同他們談談,也許能更加了解他們所追隨的『道』。」
「若您能與我們多待一段時間,這種機會是不會少的。」
「既然如此,我會的。他們要在這裡停留多久?」
「對此我並不知情。」
羅墨點點頭:「我什麼時候才能同他們交談呢?」
「所有的僧侶都會在傍晚聚在一起,一個鐘點之內,大家可以自由交談——當然,那些發願保持沉默的人除外。」
「那麼,在此之前,我將把時間用於祈禱,」羅墨道,「謝謝。」
兩人朝對方微微頷首,羅墨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天晚間,羅墨參加了修道者的日常聚會。分屬不同宗派的人確實都混在一起,相互交談。薩姆並未前來,塔克也一樣;閻摩則從不親自參加這類活動。
羅墨在飯廳的一張長桌旁坐下,對面就是幾位信奉佛陀的僧人。他同他們談了一會兒,講到教理與實踐、種姓與信條,還有天氣和各種日常事務。
「這似乎有些奇怪,」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的宗派為何竟深入西南方,一直來到這裡,而且如此突然?」
「我們是一個流浪的宗派,」與他談話的僧人回答道,「我們追隨着風,前往心之所向。」
「在雷雨季節來到泥濘之地?也許是這附近出現了什麼啟示吧?真希望我也能親眼目睹,讓它強健我的靈魂。」
「宇宙本身就是一個啟示,」那個僧人答道,「萬物流轉而又如如不動。黑夜之後便是白晝……每一日都各不相同,卻又都同為一日。世界本是幻象,但這幻象的形式並非雜亂無章——它的模式正是神聖實在的一部分。」
「是的,是的,」羅墨道,「我很清楚真與幻的道理,不過我想知道的是,這附近是否出現了一位新導師?抑或某個享有盛名的導師回到了這裡?又或者是出現了某個神聖的異相?為了我的靈魂,請你們告訴我。」
說話間,一隻指甲蓋大小的紅色甲蟲從桌面爬過,乞丐伸手一拂,甲蟲跌落到了地上。接着,他脫下涼鞋,似乎準備用鞋子把它碾碎。
「親愛的兄弟,請不要傷害它。」
「可這裡到處都是這東西,業報大師們也說過,一個人若被判轉生為昆蟲,便永遠無法再轉世為人,因此殺死一隻昆蟲並不能算作是罪業。」
「儘管有此一說,」僧人說,「然而眾生平等。在這座神廟裡,大家都遵循不殺生的教義,避免傷害任何形式的生命。」
「可是,」乞丐接口道,「缽顛闍利告訴我們,重要的是意圖,而非行為。如果在殺戮時,我心中所懷是愛而非惡意,那我其實就沒有殺生。當然,我剛才的所作所為並不屬於這種情況,我承認當時自己的確懷着惡意——因此,即使我沒有殺死那隻甲蟲,我也同樣會因了這意圖而承擔罪惡帶來的業報。所以,按照不殺生的教義,即使現在就踩死甲蟲,也並不會讓我變得更糟。不過我是你們的客人,自然要尊重你們的願望。」說着,他把涼鞋移開,放過了那隻豎起紅色觸角、一動不動的蟲子。
一個拉特莉的追隨者說:「千真萬確,他是一位學者。」
羅墨笑了。「謝謝你,但事實並非如此。我不過是一個卑微的探索者,在追求真理的旅程中,我曾偶獲殊榮,得聞博學之士的隻言片語。但願我能再度擁有如此的榮幸!如果附近住着某位偉大的導師或是學者,我定會不惜走過火熱的木炭,去他的腳邊坐下,傾聽他的言語,模仿他的榜樣。如果——」
他停了下來,因為突然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身後的房門。他沒有立刻轉過頭去,而是伸手碾死了一隻待在手邊的甲蟲。它的背殼被壓碎了,裂開後露出一塊晶體和兩根細小的電線。
接着他側轉身體,綠色的眼睛掃過坐在自己和房門之間的一排僧侶,最後落在閻摩身上。閻摩全身紅色,馬褲、襯衣、風衣,連腰帶、靴子和手套也不例外,亞麻頭巾仿佛以鮮血染就一般。
「『如果』?」閻摩問道,「你剛才說『如果』?如果某位智者或是某位神靈的化身在附近停留,你希望能與之結識?你是這麼說的嗎,陌生人?」
乞丐從桌旁站起身來,鞠了一躬。「我叫作羅墨,」他開口道,「是一個探索者、一個旅者,與所有渴望開悟的人都是同道。」
閻摩並沒有回禮。「既然你的一言一行早已透露了你的身份,又有什麼必要把名字倒着念呢,幻王?」
乞丐聳聳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笑意又一次浮現在他唇邊,他補充道,「我是尋求道路與真理之人。」
「這實在令我感到難以置信,畢竟,過去的一千多年裡,你背信棄義的行徑我已見識過太多太多了。」
「你說的可是神靈的壽命啊。」
「很遺憾,確實如此。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魔羅。」
「哦?是什麼?」
「你以為自己會被允許活着離開。」
「我得承認,我的確有這樣的打算。」
「但你還漏掉了一些因素,例如,在如此荒涼的地方,孤身旅行的人是常會遭遇意外的。」
「我已經獨自旅行了許多年,意外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
「你也許認為,即使自己的身體在這裡被毀掉,靈魂仍然可以傳送到存放於其他地方的另一具身體中。我猜有人讀懂了我留下的筆記,現在你們已經能夠做到這點了。」
乞丐的眉毛稍稍往下垂,眉梢彼此靠近了四分之一寸。
「但你沒有覺察到包圍這座神廟的力量,在這裡,類似的傳送是不可能的。」
乞丐邁步來到屋子中央。「閻摩,」他說道,「你墮落之後的力量微不足道,如果你竟妄想藉此與夢者對抗,那實在愚不可及。」
「或許你是對的,魔羅大人,」閻摩回答道,「可我已經等了太久,不願再放過機會。還記得我在肯塞立下的誓言嗎?若不想自身存在的鏈條就此斷裂,你必須通過這房間唯一的出口,通過我把守的這扇門。現在,這間屋外的任何東西都無法幫助你。」
魔羅抬起雙手,於是出現了火焰。
一切都在燃燒。火舌從石牆上、從桌上和僧人的衣服上竄出來,濃煙在室內翻滾,盤旋。閻摩就站在烈焰中央,一動不動。
「這就是你全部的本領了嗎?」他問,「你的火焰四處飛舞,卻沒能點燃任何東西。」
魔羅一拍手,火焰消失了。
取代烈焰的是一條機械眼鏡蛇,它晃動着豎起身子,足有兩人高,銀色的頸部鼓起,擺出S形的進攻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