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王(Lord of Light) - 第5章
羅傑·澤拉茲尼
攻擊途中的眼鏡蛇不見了蹤影。閻摩向前邁出一大步。
魔羅倒退一步。
他們就這樣站着,過了大約三次心跳那麼久,閻摩又前進兩步,魔羅再次後退。兩人的前額上都滲出了汗水。
乞丐的身形變得高大起來,頭髮更加濃密,腰更壯,肩更寬。他的舉手投足間帶上了先前所沒有的優雅風度。
他又退後一步。
「是的,魔羅,死神確實存在,」閻摩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話來,「無論墮落與否,真正的死亡都在我的眼中。你逃不開我的眼睛。等到了牆邊你便再也無路可退。好好感受吧,力量正從你的肢體中溜走,你的手腳正變得冰涼。」
魔羅咆哮一聲,露出滿口利齒。他長出了公牛一樣粗壯的脖子,手臂好似常人的大腿般壯實。他的胸膛是一個盛滿力量的大桶,雙腿有如森林中的參天大樹。
「冰涼?」他說着伸出了雙臂,「我能用這雙手殺死巨人,閻摩。你呢,不過是被天庭放逐的腐肉之神罷了。你皺起的眉頭只能收服老弱病殘,你的雙眼只能讓無知的動物和下等人戰慄。而我是遠高於你的,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如從星辰到海底那般遙遠。」
閻摩戴着紅色手套的雙手像一對眼鏡蛇纏繞在他的喉嚨上。「來試試你所嘲諷的力量吧,夢者。你披上了一副強大的外殼,現在拿出你的力量來!不要光用言語同我爭鬥!」
魔羅喉嚨上的雙手收緊了,他的臉頰和前額漲成了紫紅色。他的眼睛似乎在跳躍,像一盞綠色的探照燈掃過這個世界。
魔羅雙膝跪地。「夠了,閻摩大人!」他喘息着,「難道你要殺死你自己嗎?」
他變了。他的臉上仿佛有一層流動的水,漸漸起了變化。
閻摩往下看去,自己的臉孔映入他眼中,自己那雙紅色的手正拉扯着他的手腕。
「生命正在離你而去,魔羅,你開始孤注一擲了。然而閻摩不是幼童,他不怕擊碎你幻化出的這面鏡子。拿出你最後的本領,或者像男人一樣死去,最後的結果不會有什麼不同。」
又是一次流動,又一次的改變。
這次閻摩有些猶豫,放鬆了力道。
青銅色的髮絲散落在他的手上,淺色的眼睛裡流露出哀求的神色。一串象牙製成的骷髏掛在頸上,色澤只比她的肌膚稍淡。她穿着血紅色的紗麗,雙手放在他的手上,幾乎像是在愛撫……
「女神!」他擠出兩個字,聲音尖銳。
她窒息着問:「你不會殺死迦梨……杜爾迦……吧?」
「又錯了,魔羅,」他低聲道,「你不知道嗎?每個人都會殺死自己的最愛。」說着,他雙手一扭,掌中傳來了骨頭破碎的聲響。
「將十倍的詛咒加之於你,」他微微眯起眼睛,「你絕不會有再生的機會。」
他鬆開雙手。
在他腳邊的地板上躺着一個身形勻稱的高大男人,頭耷拉在右肩上。
他的眼睛終於閉上了。
閻摩用鞋尖把屍首翻了過來。「壘起柴堆,為他火葬,」他背對着僧侶們說道,「不要省略任何儀式。今天死去的是地位最高的神靈之一。」
說完,他移開視線,轉身走出了房間。
那天晚間,空中雷電交加,雨水如子彈般從空中落下。
在神廟的東北角,薩姆四人聚在高塔中的房間裡。
閻摩在房中來回踱步,每次經過窗前都會停下來往外看。
其他人望着他,聽他說話。
「他們起了疑心,」他告訴他們,「但還不清楚實情。除非能確定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否則他們不會隨意破壞一位神祇的廟宇,因為這將使人類發現諸神之中存在分歧。他們並不確定,所以才來調查。這意味着時間仍在我們一邊。」
其他人點點頭。
「一個為尋找自己的靈魂而厭棄塵世的婆羅門路過這裡,在一次事故中遭遇了真正的死亡。人們為他舉行火葬,把他的骨灰灑入奔向大海的河流。這就是今天所發生的一切……當時信奉覺者的流浪僧人正好在此地,不久之後,他們離開這裡,繼續自己的旅程。誰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塔克盡力站直了身體。
「閻摩大人,」他說,「我們也許能瞞得了一周、一個月——甚至更久一些——但這個故事是一定會被拆穿的。一旦當時在場的任何人進入業報大廳,業報大師立刻就會發現真相。而今晚的事,還很可能使不少人不到既定命數便提前遭到審判。屆時又該如何是好呢?」
閻摩仔仔細細地卷上一支煙,動作十分精確。「我們必須做好安排,讓我所說的版本成為真相。」
「這怎麼可能?當一個人的大腦在業報大廳被回放時,他在那一輪生命中的所見就會完全呈現在業報大師和機器面前,像幅捲軸般一覽無餘。」
「的確如此,」閻摩道,「可是你,卷宗的管理者塔克,難道沒有聽說過重寫本嗎?你難道不知道用過的捲軸可以被清理乾淨,再次使用?」
「當然,可人的心靈並不是捲軸啊。」
「不是?」閻摩微笑着反問道,「拿捲軸打比方的可是你。再說,真相究竟是什麼?只要你有足夠的手段,你造出什麼,什麼就是真相。」
他點上煙。「這些僧人目睹了一件奇異而可怕的事情,」閻摩接着說道,「他們看見我積聚法力,施展神性,還看見魔羅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就在這裡,在這座我們復興不殺生教義的神廟中。他們發現一位神明可以殺人而不必承擔罪業,這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令他們萬分驚疑。不久我們還要舉行火葬。到那時,我所告訴你們的故事必須成為他們心中的真實。」
拉特莉問:「該怎樣做呢?」
「今晚,現在,」他說,「剛才的情形還在他們的意識中激盪,他們的思維仍深受困擾,我們要藉此機會鑄造新的真實,將舊的取而代之……薩姆,你已經休息得夠久,現在該你出場了。你要為他們說法,在他們心中激起那些較為崇高的感情和較為高貴的精神,使他們更容易屈從於神的干預。同時,我和拉特莉會將力量集合起來,創造一個新的真實。」
薩姆垂下雙眼,不安地扭動着身子。「我不知道能否做到。已經太久了……」
「一朝成佛,永為佛陀,薩姆。翻出幾個你曾經講過的寓言,撣撣上頭的塵土。你有大約十五分鐘。」
薩姆伸出手去:「給我些煙草,還有一張紙。」
他接過煙袋,為自己卷上一支煙。「火?……謝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煙霧,咳嗽起來。「我厭倦了無休止的欺騙,」過了許久,他開口道,「我猜這才是問題所在。」
「欺騙?」閻摩問道。「誰要求你騙人了?願意的話,你大可以引用登山寶訓,或者《波波烏》《伊利亞特》什麼的。我不在乎你準備說些什麼,只要你稍稍擾亂他們的思維,安撫他們的恐懼,如此而已。」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能拯救他們——還有我們自己!」
薩姆緩緩地點了點頭。「這樣說來倒也有理……但這種事我已有些生疏了。當然,我會挑出幾個真理,再加上些虔敬的話語——不過還是給我二十分鐘吧。」
「那就二十分鐘。之後我們整理行裝,明天出發去迦波。」
「太快了吧?」塔克問。
閻摩搖搖頭:「是太遲了才對。」
僧人們坐在飯廳的地板上。桌子已經移開,靠放在牆邊。甲蟲全都消失了。屋外,雨依舊下個不停。
人稱覺者的聖雄薩姆走進房間,在他們身前坐下。
拉特莉也走了進來,她一身比丘尼的裝束,蒙着面紗。
閻摩和拉特莉在眾人身後坐下。
塔克也在房裡的什麼地方聽着。
薩姆合着雙眼坐在地上,過了好幾分鐘,他開始講話,聲音輕柔:「我有很多名字,但它們都並不重要。」這時,他微微睜開了眼睛,不過沒有移動頭部。他的視線並未聚焦在任何地方。
「名字並不重要,」他說,「說話就是在命名,但言語並不重要。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發生了,看見它的人所目睹的是真實。他無法告訴其他人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然而人們希望了解這點,就盤問他,『你看見的那東西,它像什麼樣子?』於是他試着為他們描述。也許他看見的是世上的第一團火。他會說,『它是紅色的,就像是一朵罌粟花,但中間還跳動着其他色彩。它沒有定形,像水一樣四處流動。它很暖和,就像夏天的太陽,只是比太陽還要暖。它在一塊木頭上存在了一會兒,接着木頭便消失了,仿佛被吃掉了似的,只留下些黑色的東西,用手一捏就成了沙礫。當木頭消失時,它也隨之消失了蹤影。』於是人們以為火就像罌粟、像水、像太陽、像一個會吞噬又會排泄的東西。他們以為火就像那個見過火的人所提到的那些東西。然而他們從未看見過火,僅僅是聽說而已,因此不可能真正了解它。但火又無數次地再度現身世間,更多人看見了它。一段時間之後,它變得像草、像雲、像人們呼吸的空氣般普遍。於是他們知道了,儘管它狀如罌粟,卻並非罌粟;像水,卻又不是水;像太陽,卻絕非太陽;像那能吞噬又會排泄之物,卻又與之有所區別。這些東西,無論分別看來還是合在一起,都與火不盡相同。終於,他們注視着這全新的物體,為它創造了一個新的字眼,他們稱它為『火』。
「如果他們遇到一個尚未見過火的人,同他談到火,這人就不會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於是,輪到他們從頭開始,為他講解火是什麼樣子。在這樣做的時候,這些人從自己的經驗知道,自己所講述的並非全部的真實,而只是真實的一部分。他們知道,即使用盡世間所有的語彙,自己的話也決計無法使對方明了真相。除非此人親眼見過火,嗅過它的氣味,用它溫暖過自己的雙手,凝視過它的中心,否則他將永遠無知下去。因此,『火』並不重要,『土』『空氣』和『水』也無關宏旨。『我』無關緊要。任何詞語都不重要。然而人類卻忘記了真實,只是一味抓住詞語。一個人記住的詞語越多,他的同胞便越是推崇他的才智。當他注視着世界的劇變時,他並非以世人首次目睹這些變化時的方式看待它們。他的雙唇吐出它們的名字,他品嘗着這滋味,為自己知道這些名字而沾沾自喜。那從未發生過的事仍在發生着。它仍是一個奇蹟。這朵熊熊燃燒的繁花低伏着,流動在世界的枝幹上,排出整個世界的灰燼,它不是我所提到過的任何事物,同時又是所有這些事物的總和,這才是真實——無名。
「所以,我命令你們——忘記你們自己的名字,在我的話說出口的瞬間就忘掉它們。你們應該反觀自己內心的無名。我正在對它講話,它會回應我——不是回應我的言語,而是回應我心中的真實,因為它也是這真實的一部分。這就是自我,它所聽見的是我,而非我的言語。其他的一切都是幻境,一旦定義就會失去。世間萬有的本質都是無名。無名是不可知的,甚至比梵更為偉大。萬物流轉,唯有本質長存。所以說,你們就坐在一個夢境之中。
「本質會夢到形式。形式消逝了,本質仍在那裡,做着新的夢。人類為這些夢境命名,自認為已經攫取了本質,殊不知自己是在求助於幻境。這些石頭、牆壁,這些坐在你周圍的身體都不過是罌粟、水和太陽,是無名所做的夢。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把它們叫作火。
「有時會出現一個特別的夢者,他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他可以選擇控制夢中的某些元素,按自己的意願改變它們,他也可以選擇在更深層次的自我認知中覺醒。如果選擇認識自我,他將獲得無上的榮光,像星辰般照耀所有的時代。相反,如果走上秘教的道路,將輪迴與涅槃結合起來,理解這個世界並繼續在其中生活,他就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夢者。在我們眼中,他可能是偉大的正義,也可能是偉大的邪惡——雖則正與邪也不過是輪迴中的名字,除此之外毫無意義。
「不過,滯留在輪迴中就意味着屈服於那些偉大的夢者的意志。如果他們是正義的,就將出現一個黃金時代;如果他們是邪惡的,人們則會生活在黑暗中。夢境也可能化為夢魘。
「古人寫道,生即是苦。智者們解釋說,這是因為人必須消除自己的罪業才能開悟。因此,智者告訴人們,這夢境便是人的命運,是人解脫的必由之路,反抗又有何益處?考慮到永恆的價值,苦難實在微不足道;而考慮到輪迴,苦難甚至能領人向善。那麼,即使夢者是邪惡的,人又有什麼理由去反抗呢?」
他頓了一頓,把頭稍稍抬起。
「今晚,幻王來到了你們中間,魔羅,一個偉大的夢者——偉大而邪惡。他確實遭遇了一個能夠以另一種方式干擾夢境的人。他確實遇上了可以將夢者驅逐出夢境的法王。在他們戰鬥之後,魔羅大人確實消失了。一個是死神,一個是幻王,他們為何會爭鬥?因為他們是神,你們認為他們不可理解。但這並不是答案。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的理由,對人和神都同樣適用。智者們說,正與邪都是輪迴之中的東西,因而沒有任何意義。他們無疑是對的,這些智者從人類有記憶的時候起,就一直在教導我們的人民,他們的話無疑是正確的。不過讓我們想想另一件事,一件智者們沒有提到過的事。那就是『美』。這是一個詞,是的,但透過這個詞,想想無名之道。無名之道是什麼?是夢之道。無名為什麼要做夢呢?陷於輪迴中的任何人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們可以問,無名夢見的是什麼?
「我們都是無名的一部分,無名的確會夢見形式。而一個形式所能具備的最高屬性是什麼呢?是美。無名是一位藝術家。因此,問題無涉正邪,只關乎美。反抗那些偉大而邪惡,或者說偉大而醜陋的夢者,完全不同於智者們談到的那種反抗,因為智者們所說的,是一種對輪迴與涅槃而言毫無意義的反抗,而反抗醜陋卻是通過韻律與特質,通過平衡與對照來獲得夢境的勻稱。智者們從未提到過這些。這道理太過淺顯,以至於他們顯然認為沒有必要再提。為此,我必須提請你們注意,不要忽略這一局面的審美意義。一個夢者,無論他是人還是神,若是執意編織醜陋的夢境,那我們就有義務反抗他,這正是無名的意志。這抗爭也是一種苦難,因此同忍受醜陋一樣,也能減輕罪業;但以智者們時常提到的永恆價值而論,比起忍受的苦難,抗爭的苦難屬於更高的目的。
「因此,我告訴你們,今晚你們目睹的美屬於更高的等級。你們也許會問,『我怎麼能分辨什麼是美,什麼是丑,並以此指導自己的行動呢?』對於這個問題,我只能說,你們必須憑自己的力量來回答。要做到這點,首先忘掉我所說的一切,因為我什麼也沒有說。現在,到無名中去。」
他抬起右手,低下頭。
閻摩站起身來,拉特莉站起身來,塔克出現在一張桌子上。
四人一道離開了房間,業報大師們被暫時挫敗了。
金色祥雲下,一行人正穿行於清晨凌亂的光影中。道旁儘是高大的植物,經過一夜的風雨,正濕漉漉地反射着晨光。樹冠與遠方的山頂在升騰的蒸汽背後起伏。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晨風輕拂,仍帶着些許夜晚的寒意。蟲鳴、鳥叫和腳步聲陪伴着林中的僧人們。他們身後,神廟在高高的樹冠後若隱若現;神廟上空,一縷輕煙盤旋着向天穹飄去。
這支隊伍里有僧人、僕役和一小隊拉特莉的武士。拉特莉坐在隨從所抬的轎上,處於隊伍中部。薩姆和閻摩走在靠近隊首的位置。在他們的頭頂,塔克隱身於枝葉之間,悄無聲息地跟隨着。
閻摩開口了:「柴堆還在燃燒。」
「是的。」
「一位流浪者在他們中間稍作停留,結果心力突然衰竭,這是為他舉行的葬禮。」
「的確如此。」
「雖然是一場突發事件,你倒很快拿出了一篇相當動人的布道辭。」
「謝謝。」
「你真的相信自己所說的嗎?」
薩姆大笑起來。「我很容易被自己的言語所蒙蔽。我相信自己說過的每句話,雖然我清楚自己是個騙子。」
閻摩哼了一聲。「三神一體的鞭子仍在人類的後背上揮舞。尼西提在他黑暗的巢穴中蠢蠢欲動,困擾着南方的海域。難道你準備再花上一生的時間沉湎於玄學——再為自己找一個反抗敵人的理由?聽了你昨晚的話,我感到你似乎又開始考慮『為什麼』,而不是『怎麼做』的問題。」
「不是的,」薩姆道,「我不過是想試試另一種台詞,看看聽眾會如何反應。在他們眼中一切都是好的,很難鼓動這樣的人起來反抗。他們總在遭受惡的折磨,然而心中卻沒有惡的位置。刑架上的奴隸只要知道自己會轉世再生——如果他甘心忍耐,也許能變成一個腦滿腸肥的商人——他的觀點與那些只有一次生命的人就全然不同。他什麼都能忍受,因為他知道,儘管現在非常痛苦,他日後所能獲得的快樂卻將遠超今日之苦。這樣的人,如果他選擇不相信善與惡,也許用美與丑能夠起到相同的作用。只不過是換了名字而已。」
「那麼,這就是我們正式的新教義了?」
「是的。」
閻摩把手伸向袍子上一條看不見的縫隙,抽出一把匕首,舉到空中做出致敬的姿勢。
「為了美,」他說,「打倒醜惡!」
寂靜席捲整個叢林,所有生命的聲音都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