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王(Lord of Light) - 第6章
羅傑·澤拉茲尼
他大喊一聲:「停下!」
他向上望去,頭往右偏,在陽光下半眯着眼。
「躲起來!到樹叢里去!」
所有人都行動起來。藏紅花色僧袍的身影飛快地從小道上閃開。拉特莉的轎子被抬進了樹林裡。她來到閻摩身邊。
「是什麼?」她問。
「聽!」
一聲巨響,它來了。從天空而下,掠過山巔,經過神廟,向空中噴出滾滾濃煙。爆炸聲為它的到來吹響了號角,當它劈開風與光一路前行時,大地也為之顫抖。
閻摩道:「毀滅者前來狩獵。」
「雷霆戰車!」一個傭兵邊喊邊做了個手勢。
「濕婆大神來了,」說話的僧人眼裡滿是恐懼,「毀滅者……」
「要是早知道自己的手藝竟如此高妙,當初真該為這輛戰車設定一個壽命年限,」閻摩道,「有時,我的天才實在讓我自己都有些懊惱。」
戰車從諸神之橋下飛過,在叢林上空盤旋了一陣,然後向南飛去。咆哮聲隨着它的離去漸漸消失,最後只剩下寂靜。
一隻鳥發出短促的尖叫,另一隻回應了它的呼喚。接着,所有生命的聲音重又浮出水面,旅行者們也回到小徑上。
「他還會回來的。」閻摩說。一點不假。
在那天餘下的時間裡,雷霆戰車兩次飛過他們的頭頂,迫使他們躲入林中。最後那次,它長久地盤旋在神廟上空,也許是在觀察正在舉行的喪葬儀式。之後,它再次越過群山,消失了蹤影。
那晚,他們在星空下紮營,第二晚也是一樣。
第三天的行程將他們帶到了諦瓦河上的小港口庫衲城。在庫衲,他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交通工具,當晚就乘三桅帆船往南方駛去。諦瓦流入了偉大的韋德拉河,他們也順流而下,朝迦波的港口——他們的目的地前進。
他們漂浮在河面上。薩姆腳踩漆黑的甲板,雙手搭在船舷上,聆聽河水的聲音。順着河流向遠處望去,明亮的天空起伏不定,繁星似錦。這時,從他身邊的什麼地方,黑夜以拉特莉的聲音向他開口了。
「你曾走過這條路,如來。」
「很多次。」他答道。
「波濤起伏的諦瓦,在星空下實在美麗。」
「的確。」
「我們正前往迦波的愛神宮殿。到那裡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我會花上一些時間來冥想,女神。」
「冥想什麼?」
「我過去的無數次生命,以及每次生命中我所犯下的錯誤。我必須回顧自己和敵人的策略。」
「閻摩認為金色祥雲改變了你。」
「也許。」
「他相信祥雲使你變得軟弱而猶疑。一直以來你都故作神秘,但他認為你現在真的變成了神秘主義者——他認為你會毀了你自己,還有我們大家。」
薩姆搖搖頭。他轉過身去,卻沒有看見她的蹤影。她是隱去了身形,還是已然離開?他開口講話,聲音柔和,不帶一絲波動。
「如果必要的話,」他說,「我會從天空中扯下這些星星,擲到諸神的臉上。我會褻瀆這塊土地上所有的廟宇。漁夫以網獵魚,如果必要,我會以同樣的方式獵殺生命。我會重上極樂盡善之城,即使每一步都要踏在火焰上,踏在刀刃上,即使要闖過猛虎守護的道路也在所不惜。終有一天,當諸神從空中俯視下界,他們會看見我正在天梯上,身攜最令他們恐懼的禮物。新的時代將由此開始。
「但首先,我需要一段時間來冥想。」
他迴轉身,盯着水面。
一顆流星划過天際。帆船繼續前行。黑夜在他身邊低低嘆息。
薩姆凝望前方,回憶起往昔的歲月。
II
摩訶砂,人稱南方的門戶、黎明之都。曾有一個小國的王子帶着扈從來到這裡,想要得到一具新的身體。那時,人們仍能靠自己的力量把命運之線從臭水溝中拉出來,神靈還沒有這么正式,魔物仍被束縛着,極樂盡善之城偶爾也會對凡人開放。這個故事所講述的,是王子如何侮辱神廟前那獨臂的祈禱接收機,以至冒犯天庭,招來諸神的不悅……
轉世為人者極罕,
往生他處者實多。
——《增一阿含經》(I,35)
黎明之都,午後三時,王子踏上了以太陽神蘇利耶命名的寬大街道,胯下是一匹白色的牝馬,腰帶上別着彎刀。百名扈從簇擁在他身後,謀士史芮克騎行在他的左邊。一隊馱馬負着沉甸甸的袋子,裡邊裝着他的部分財富。
兇猛的熱浪直落在眾人的頭巾上,穿過他們,又從路面升起。
一輛馬車慢吞吞地行駛在路上,與隊伍擦肩而過時,車夫瞥了一眼扈從長所持的旗幟;一個女匠人站在自家門口,注視着往來的人流;一隊雜種狗尾隨着馬隊,咆哮個不停。
王子身材高大,有着煙青色的鬍鬚,深咖啡色的雙手上滿是突起的血管。他的身形依然挺拔,雙眼像暮年的鳴鳥般機敏、清澈。
人們在前方聚集,看着這隊人馬。馬是財富的象徵,這樣的富豪委實不多。常見的坐騎是蜥蛇——渾身鱗片,脖子像蛇一樣,滿口尖牙。它性情暴躁,壽命不長,且血統也大有疑點,然而人們別無選擇。不知為什麼,馬在最近幾代不常生育,已經日漸稀少了。
王子繼續前行,深入黎明之都,圍觀者繼續尾隨。
一行人從太陽之街轉向一條稍窄的大道。路旁是生意人的低樓、大商人華美的店鋪、銀號、廟宇、旅舍和妓院。他們一路走向商業區的盡頭,終於抵達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旅舍,它的店主哈卡拿號稱最完美的主人。眾人在大門前勒住馬,哈卡拿本人就等候在牆外,準備親自將牝馬牽進馬廄中。他衣着簡單,按照時下的流行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臉上滿是笑容。
「歡迎,悉達多殿下!」他有意抬高聲音,好讓周圍的人都能知道客人的身份。「歡迎您來到這個夜鶯婉轉的地方,來到這馥郁的花園和寒舍中的大理石廳堂!也歡迎您的騎手,他們追隨您左右,一路跋涉,現在無疑同樣需要些精緻的飲食和高貴的娛樂好放鬆放鬆。我相信,您會發現一切都合乎您的心意,正如過去許多次您賞光在此逗留時一般。您和許多王子、貴客都曾對鄙店不吝讚美,人數之多,實在難以盡數,比如——」
「也祝你午安,哈卡拿!」王子大聲打斷了對方——天氣炎熱,而旅舍主人的話就像河水一般,總有流個不停的危險。「讓我們趕緊進去吧,你的旅舍優點之多,實在難以盡數,比如裡邊的確非常涼快。」
哈卡拿僵硬地點點頭,牽着牝馬的轡頭引它通過大門進了院子,隨後他扶着馬鐙請王子下馬,把馬匹交給馬廄照料,並派一個小男孩去打掃馬隊停在門外時留在街面上的痕跡。
旅舍內,眾人正在沐浴。他們站在大理石建成的澡堂里,由僕人將水傾倒在肩上。淨過身後再按剎帝利種姓的習俗塗上油,換上乾淨的衣物,來到用餐的大廳中。
這一餐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最後,武士們自己也不記得究竟品嘗了多少道美味佳肴。餐桌又長又矮,王子坐在首席,他的右手邊是三名舞者。四個蒙面樂師按傳統演奏着合適的音樂。樂聲中,舞者動作繁複,面部表情隨着不同的舞蹈動作不斷變換,指鈸發出悅耳的撞擊聲。餐桌上鋪着一張艷麗的桌布,藍色、棕色、黃色、紅色和綠色編織出一系列狩獵和戰鬥的場景:騎在蜥蛇和馬背上的戰士手持長矛與弓箭對抗羽熊、火禽和掛着寶石的植物首領;綠色的猴子在樹冠上格鬥;大鵬金翅鳥用爪子抓起一個飛翔的魔物,正以鳥喙和翅膀發起攻擊;海底,長着角的魚組成一支軍隊,帶關節的魚鰭抓着尖尖的粉紅色珊瑚,與一排手持長矛和火炬的人類對峙,想把這些身穿長袍、頭戴鋼盔的人趕回陸地去。
王子吃得很少。他一邊聆聽音樂一邊擺弄着食物,偶爾因為手下人的俏皮話大笑幾聲。
他抿了口果露,戒指碰到杯邊,發出清脆的聲響。
哈卡拿出現在他身旁。「一切都還好嗎,殿下?」
「是的,好哈卡拿,一切都好。」
「可您卻沒有像您的手下一般盡情吃喝,是對食物不滿意嗎?」
「食物非常好,烹調也完美無瑕,可敬的哈卡拿。問題在我自己,最近我的胃口不佳。」
「啊!」哈卡拿露出瞭然的神色,「我有辦法,完全符合您的需要!只有您這樣的人才能真正欣賞。它就在我地窖里一個特製的架子上,已經放了很久。偉大的神靈黑天用某種方法使它久藏不壞。多年之前他把它給了我,因為這裡招待並未使他不滿。我這就去為您取來。」
他彎下腰,從王子身邊倒退着出了大廳。
當他回到大廳時,手中拿着一個瓶子。瓶子一側貼着一張紙,王子不必看上邊的內容就已認出瓶子的形狀。
「勃艮第!」他驚呼道。
「正是,」哈卡拿說,「很久很久以前,從消失的尤拉斯帶來的。」
他聞了聞,微微一笑,然後拿過一個梨狀的酒杯,倒出少量葡萄酒,放在他的客人身前。
王子舉起酒杯,嗅着酒的芬芳。他細細地啜了一口,接着閉上雙眼。
大廳里一片寂靜,無人願意攪擾他的享受。
他放下酒杯,哈卡拿再次往杯內注入葡萄酒,那是用比諾葡萄釀造的酒,在這個星球上無法種植。
王子並沒有碰酒杯,而是轉身問哈卡拿:「誰是這裡最老的樂師?」
「曼卡拉,這兒。」主人說着指了指一個白髮男人,那人正在角落裡那張為僕人準備的矮桌邊休息。
「不是身體上的老,而是時間上的。」王子道。
「哦,那應該是得勒,」哈卡拿說,「如果他真能算作是樂師的話。據他自己說,他曾經做過樂師。」
「得勒?」
「照料馬匹的那個男孩。」
「啊,是他……叫他來。」
哈卡拿拍了拍手,一個僕人出現在他身邊,哈卡拿命他去馬廄,讓男孩趕緊梳洗一番,到客人們這裡來。
「請不要費神為他梳洗,直接帶他過來就可以了。」王子道。
說完,他把身體向後一靠,閉目等待着。等小馬夫來到跟前,他開口問道:「告訴我,得勒,你會演奏何種音樂?」
「那些被婆羅門所厭棄的。」男孩答道。
「你用哪種樂器?」
「鋼琴。」
「這些呢?」王子指了指那些閒置在牆邊小台子上的樂器。
男孩朝它們扭過頭去。「我想我能湊合着使長笛,如果有必要的話。」
「你會華爾茲嗎?」
「是的。」
「能為我演奏《藍色多瑙河》嗎?」
男孩遲鈍的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不安。他飛快地瞄了一眼身後的哈卡拿,他的主人點了點頭:「悉達多是一位王子,也是原祖之一。」
「用這些笛子吹《藍色多瑙河》?」
「如果你願意。」
男孩聳聳肩。「我可以試試,」他說,「太久太久了……給我一點時間。」
他穿過大廳,來到放樂器的地方,選中一支長笛,低聲對笛子的主人說了幾句話。那人點了點頭。於是他把笛子舉到唇邊,輕聲吹奏了幾個音符。他停下來,接着重試了一次,然後轉過身去。
他再次舉起笛子,開始了華爾茲那顫動的樂章。王子在樂聲中品嘗着葡萄酒。
等他停下來喘口氣時,王子示意他繼續。長笛奏出一曲又一曲被禁止的旋律,職業的樂師們臉上擺出職業的輕蔑,然而在桌下,他們的腳卻隨着音樂打着節拍。
最後,當王子的葡萄酒享用完畢,夜晚也開始向摩訶砂走來。他扔給男孩一袋硬幣,男孩離開時眼中噙着淚水,不過王子並沒有看他的眼睛。他起身舒展四肢,用手背掩住一個哈欠。
「我回房去了,」他對自己的手下說,「可別趁我不在,把自己的遺產輸個精光。」
他們哈哈大笑,祝他晚安,接着叫來烈酒和咸餅乾。離開時,他聽到了骰子搖動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