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王(Lord of Light) - 第7章

羅傑·澤拉茲尼



王子提前離開宴會,是為了次日能在日出之前起身。他命一個僕人整日守在自己的房門外,擋住任何求見的人,只說王子這天不會客。

清晨的第一朵鮮花尚未對早起的昆蟲開放,他已經走出了旅舍,唯有一隻老態龍鐘的綠色鸚鵡目送他離去。按照他在此種情形下的習慣,王子脫下了鑲着珍珠的絲綢,換上破布縫製的衣裳。他穿過光線暗淡的街道,一路上悄無聲息,既沒有海螺鳴響號角,也聽不到整齊的鼓點。街上空無一人,只偶爾有一兩個行色匆匆的醫生或妓女,正從主顧處往家趕。一隻野狗跟着他穿過商業區,往港口走去。

他在橋墩旁堆放的柳條箱上坐下。黎明驅散了籠罩世界的黑夜。他望着隨波浪起伏的船隻,它們的風帆早已降下,繩索糾結,艦首刻着怪獸或處女的形象。每次摩訶砂之行都會把他帶回這裡,在碼頭稍事停留。

空中出現了清晨的粉紅,像一把陽傘遮在亂蓬蓬的雲層上,涼爽的晨風在碼頭輕柔地吹拂着。不遠處是幾座有着環形窗戶的高塔,食腐鳥在其間飛翔,發出嘶啞刺耳的叫聲,時不時猛撲下來,掠過海灣的水面。

他注視着一艘準備出海的大船,帆布製成的風向標狀如帳篷,被鹹濕的海風吹得鼓起來。其他船隻還安然停泊在錨位上,船里漸漸有了動靜,水手們正預備裝貨、卸貨,貨物中有薰香、珊瑚、油,各種織物,還有金屬、牛、硬木和香料。他嗅着貨物的味道,聽着船員們的咒罵,兩者都是他所喜愛的。前者因為它散發出財富的氣息,後者則綜合了最令他感興趣的兩件事——宗教和解剖學。

一個外國船長剛才在監督水手卸下一袋袋糧食,現在走到柳條箱形成的陰涼處休息片刻。王子同他交談起來。

「早上好,」他說,「願風暴與海難遠離你的航程,願諸神賜你平靜的港灣,讓你的貨物賣上個好價錢。」

對方點點頭,在一個柳條箱上坐下,又拿出小巧的陶土煙斗往裡填上煙絲。

「謝謝你,老人家,」他說,「我只在自己選定的神廟中向神祈禱,但我樂意接受任何人的祝福。祝福總不會有什麼害處,特別是對一個海員來說。」

「這次航行困難嗎?」

「還算幸運,原本可能更難的,」船長回答道,「海中那座人稱尼西提大炮的冒煙的山,又朝天上噴了火。」

「啊,你來自西南方向。」

「是的。查提桑,就在依斯帕海岸那兒。每年這個季節,風總是很好,可卻把尼西提大炮的灰帶到了非常遠的地方,距離之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整整六天,這場黑雪落在我們頭上,來自地下的味道折磨着我們,食物和水都難以下咽,眾人眼中淚流不止,喉嚨灼痛難耐。等終於脫離它的控制,我們獻上了不少感恩的祭品。看見船身上的污跡了嗎?你真該看看船帆——黑得像拉特莉的頭髮!」

王子身體前傾,好看清船體。「不過海水還算平靜吧?」

海員搖搖頭。「我們在鹽島附近遇上一艘巡洋艦,聽艦上人說,我們剛好躲過了六天前尼西提大炮最厲害的一次噴發。那時,雲被燒得火紅,波濤洶湧無比,可以確定有兩艘船已經沉沒,另有一艘很可能也已遇難。」他往後一靠,點燃煙斗,「所以,就像我剛才所說的,祝福對一個海員總不會有什麼害處。」

「我在找一位海員,」王子道,「一個船長。他叫讓・奧威格,或許他現在用的是奧瓦嘎這個名字。你認識他嗎?」

「我曾經見過他,」對方說,「但他已經很久不曾出海了。」

「噢?他怎麼了?」

海員轉過頭來,仔細打量着他。最後,海員問道:「你是誰?為什麼打聽他的事?」

「我叫薩姆。我和讓是多年的老朋友。」

「『多年』是多少年?」

「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個地方,他還是船長,指揮着一艘不曾航行在這片大洋上的船,那時我們就認識了。」

那位船長突然傾下身子,拾起一塊木頭,朝橋墩另一側的一隻狗扔了過去。那狗剛繞過根樁子,被木頭打中後尖叫一聲,飛奔到倉庫附近躲了起來。它正是從哈卡拿的旅舍一路跟在王子身後的那隻野狗。

「小心地獄的獵犬,」船長道,「這兒有狗,還有狗——還有狗。三種不同的類型,別讓任何一種靠近你。」說完他又一次上下打量王子。「你的手,」他一揮煙斗,「最近戴過許多戒指,它們留下的印記還沒有消失。」

薩姆瞥了眼自己的雙手,微微一笑。「什麼也逃不過你的眼睛,水手,」他答道,「所以我不否認這明顯的事實。是的,我最近戴過戒指。」

「如此說來,你也像那些野狗一樣表里不一——你還在打聽奧瓦嘎時用了他最古老的那個名字。你自稱薩姆,那麼,你或許也是原祖之一?」

薩姆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注視着對方,似乎在等對方繼續說下去。

也許是意識到這點,船長再次開口道:「我知道,奧瓦嘎是原祖之一,雖然他自己從未說起過。要麼你也是原祖,要麼你是一個大師,總之你早已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我提到這件事並沒有泄露他的秘密。不過,我的確希望弄清自己面對的究竟是敵是友。」

薩姆皺起眉頭。「讓從不與人結仇,」他說,「聽你的話,他現在似乎有了不少敵人,比如那些被你稱為大師的人。」

海員仍舊盯着他。「你不是大師,」過了一會兒,他說道,「而且你來自遠方。」

「是的,」薩姆道,「但請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首先,」海員說,「你歲數很大。大師也可以選用衰老的身體,但他絕不會這麼做,就好像他不會長時間使用狗的身體。一個老人很可能毫無預兆地突然死去,大師太過懼怕遭遇真正的死亡,因此不會長時間使用老人的身體,不至於讓戒指在手指上留下深深的印記。戒指的印記只可能來自富人,而大師們不可能奪走富人的身體。一個富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拒絕重生,就會活到自然死亡為止。大師們絕不敢打富人的主意,因為如果一個富人意外死亡,他的手下也許會使用暴力威脅大師們的安全。所以你的身體不可能是這樣得來的。從生命槽中取出的身體也不可能有戒指的痕跡。

「所以,」他總結道,「我認為你是個很有地位的人,但並非大師。如果你知道奧瓦嘎的過去,你應該同他一樣,也是原祖之一。你所打聽的那些事,讓我判斷出你來自遠方,因為如果你是摩訶砂人,你必定聽說過大師,而了解大師的情況,你就該知道為什麼奧瓦嘎不能再出海了。」

「哦,剛靠岸的水手啊,你對摩訶砂的事倒非常清楚。」

「和你一樣,我也來自遙遠之地,」船長微笑着承認道,「但在十二個月的航行中,我會在兩打港口停靠,聽到許多事情——來自各處的消息、流言和故事,這些消息的來源可遠不止這兩打港口而已。我知道宮中的陰謀和神廟的故事;我知道在愛神甜蜜的弓箭下,人們對妙齡少女的私語;我知道剎帝利的戰鬥和大商人們以未來的穀物與香料、珍珠與絲綢所做的交易。我和不同的人一道開懷暢飲,有吟遊詩人和占星術士,有戲子和僕從,還有馬車夫和裁縫。有時,我也許會來到一個海盜藏匿的港口,聽人說起被劫持的那些人質的遭遇。所以,不要感到奇怪,儘管你可能已經在這裡停留了一個星期,而我剛從遠方來到此地,卻比你更了解摩訶砂。時不時地,我還會聽說神靈的所作所為呢。」

「那麼請說說大師們的事,還有,為什麼要把他們視為敵人?」

「我可以告訴你些他們的情況,」船長道,「因為你不該毫無警覺。那些肉體販子現在成了業報大師。他們學着神靈的模樣,不再對外透露各人的名字,好讓自己看起來像大法輪一樣客觀,並自稱為大法輪的代言人。他們現在不只是肉體商人,還與神廟結成聯盟。神廟也改變了,和你一道的那些原祖們早已成了神,他們現在從天界與神廟聯繫。若你真是原祖之一,薩姆,等你面對業報大師們時,將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成為神,要麼滅亡。」

「他們是怎麼做的?」薩姆問。

「要想知道細節,你得到別處尋求答案,」對方答道,「我不知道這些事是如何進行的。到織工之街去找修帆工加拿嘎。」

「這是讓現在的名字嗎?」

對方點點頭。

「記住,小心狗,」他提醒道,「或者說,小心任何可能藏有智力的活物。」

「你叫什麼名字,船長?」

「在這個港口,我沒有名字,或者只有一個化名,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對你說謊。日安,薩姆。」

「日安,船長。謝謝你的忠告。」

薩姆起身離開港口,往商業區和那些做買賣的街道走去。

太陽像一塊紅色的鐵餅,正朝着諸神之橋上升。城市已從睡夢中甦醒,商販們正在街邊展示工匠的精巧手藝。王子穿過這些小攤,沿街叫賣軟膏和藥粉、香水和油的小販在他身邊來來往往。賣花姑娘朝路人揮舞鮮花和花環;賣葡萄酒的商人照例一言不發,同自己的酒囊一起坐在一排排陰涼的長凳上,靜候顧客上門。食物的味道、麝香的氣息、人的體味、糞便的臭味、油和薰香的氣味,全都攪在一起,像一朵看不見的雲,在街上悠然漫步。

王子走到一個拿着乞缽的駝背身前,他自己也是乞丐打扮,所以並不顯得突兀。

「你好,兄弟,」他開口道,「人家派我來辦事,這一帶我可不熟。能告訴我織工之街在哪兒嗎?」

駝背點點頭,晃了晃乞缽作為暗示。

他從藏在破布下的口袋裡掏出一枚小硬幣,放進駝背的乞缽里,硬幣立刻便消失了。

「那邊,」駝背把頭一偏,「在第三條街往左轉。兩個街口之後就是水神瓦魯那神廟前的環形噴泉。沿着噴泉走,織工街的標誌是一隻錐子。」

他點點頭,拍了拍對方的駝背,然後繼續前進。

走到環形噴泉時,王子停住腳步。瓦魯那是所有神祇中最為苛刻、威嚴的一個,他的神廟前排着好幾打人。這些人並不準備進神廟去,而是在進行某種需要輪流排隊等候的活動。他聽見硬幣的響聲,於是湊近了些。

那是台金屬製成的機器,閃閃發光。

一個男人將一枚硬幣投進了機器上的鋼老虎口中。機器隆隆作響,他於是按下些動物和魔鬼形狀的按鈕。兩條聖蛇那迦盤旋在透明的面板上,男人按下按鈕後,一道光貫穿了蛇身。

薩姆緩緩移動,又靠近了些。

機器一側有根鑄造成魚尾形的控制杆,男人把它拉下來。

聖潔的藍光盈滿機器內部;兩條聖蛇發射出紅色的脈衝;伴隨着柔和的音樂聲,藍光中出現了一個飛快轉動的轉經筒。

男人一臉接受賜福的表情。幾分鐘之後,機器自動關閉。他又拿出一枚硬幣,再次拉下控制杆,引得隊伍末端的幾個人大聲發起牢騷——這已是他的第七枚硬幣,天這麼熱,其他人也等着祈禱哪,既然是這麼大一筆奉獻,他幹嗎不直接進去把錢交給司祭?有人回答說,這小子肯定幹了不少需要贖罪的事。於是人們開始揣測他的罪究竟屬於何種性質,這讓人群中傳出好些興高采烈的笑聲。

王子發現隊伍中也有幾個乞丐,於是過去排在隊尾。

隊伍緩緩向前挪動,王子注意到底座上有兩隻老虎分立兩側;有的人會往第一隻口中投下硬幣,再按下按鈕,有的卻只往第二隻老虎嘴裡塞進一塊扁平的金屬片,等機器停住以後,金屬片會落入一個杯子裡,被主人拿回去。王子決定冒點兒險,找人打聽打聽。

他選擇了排在自己前邊的那個人。

「為什麼,」他問,「有些人有自己的金屬片呢?」

那人頭也不回地答道:「因為他們註冊過了。」

「在神廟裡?」

「是的。」

「哦。」

他等了半分鐘,然後又問:「那些沒有註冊,又想使用機器的人——他們就按按鈕嗎?」

「是的,」那人道,「用那個拼出名字、職業和地址。」

「要是像我這樣的旅客呢?」

「你還得加上自己的城市的名字。」

「要是像我這樣不識字的,又該怎麼辦呢?」

那人轉過身來。「也許,」他說,「你應該用老法子祈禱,把奉獻直接交給司祭。或者去註冊,弄塊自己的金屬片。」

「我明白了,」王子道,「是的,你說得對。我得再考慮考慮。謝謝。」

他離開隊伍,繞着噴泉走,直到看見掛在一根柱子上的鐵錐標誌,才走上了織工之街。

他兩次打聽修帆工加拿嘎的住處都一無所獲,第三次才終於在一個矮檐下找到一個知情的女人。那女人個子矮小,手臂粗壯有力,唇上還有些髭鬚。她一邊守着自己的貨攤,一邊盤腿編織地毯。貨攤和女人棲身的矮檐過去大概是個馬廄,現在也還有股馬廄的氣味。

女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那雙眼睛像棕色的天鵝絨,竟意外地非常可愛。隨後她嘟噥着告訴了他方向。薩姆照她的指點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來到一座五層高的樓房前。樓梯貼着外牆而建,他順着樓梯往下走,穿過一扇通往地下室大廳的門。裡邊又潮又黑。

他敲敲左手邊的第三扇門,過了一陣,門開了。

開門的男人盯着他:「什麼事?」

「我可以進來嗎?事情有些要緊……」

那人遲疑了一小會兒,然後猛一點頭,讓到一邊。

王子從他身側走進房間。他在一張凳子上坐下,凳子前的地板上鋪着一大張帆布。他朝屋裡僅剩的椅子做個手勢,讓王子坐下。

此人身材不高,肩膀很寬,滿頭銀絲,瞳孔中已經有了白內障的徵兆,一雙棕色的手異常粗糙,指關節突出得厲害。

「什麼事?」他再次問道。

「讓・奧威格。」

老頭的雙眼一睜,隨後又眯成兩條縫。他把玩着剪刀。

王子道:「『蒂帕雷里路漫漫』。」

那人瞪着他,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若你的心不在那裡』,」他把剪刀放回工作檯上,「咱們多久沒見了,薩姆?」

「我早已忘記了時間。」

「我也是。不過,我上次見到你肯定是四十——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敢說,這期間可沒少往肚子裡灌啤酒吧?」

薩姆點點頭。

老頭道:「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就先告訴我,為什麼要叫加拿嘎?」

「為什麼不呢?」對方反問道,「它聽起來有股老老實實的勞動階級味兒。你自己呢?還在干王子的行當?」

「我還是我,」薩姆答道,「別人來拜訪時,依舊稱我為悉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