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寶石 - 第4章

湊佳苗

  「你沒有罪惡感嗎?」

  「草莓口味的月兔牙膏會消除所有的罪惡感,所以,這三十年來,我過得很幸福。如果沒有草莓口味的月兔牙膏,我根本活不下去。我才不要報什麼恩,我是為自己而戰,我絕對會贏。」

  既然已經知道了真相,我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她在公開場合談論月兔牙膏。我必須句斟字酌,耐心說服她。雖然我不知道是否可能辦到,但即使我能夠成功,當我疲憊不堪地回到家時,妻子的頭髮也不會再有「溫柔花」的香味。她經過加工後變成雙眼皮的眼瞼最近已經越來越腫,當她變成像我眼前這個女人的臉時,我還能繼續愛她嗎?

  「……我會為你加油。」

  「謝謝。」

  女人沒有用手掩嘴,對我莞爾一笑,露出珍珠般的門牙,比任何廣告明星的笑容更有魅力。

  紅寶石

  我出生在瀨戶內海上的一個小島,對我來說,令人懷念的故鄉風景既不是大海,也不是橘子園。

  而是窗外的一片煙草田。

  我在東京生活已經十五年,當我這麼說時,沒有一個人腦海中能夠浮現和我腦中相同的畫面。即使我告訴大家,煙草在變成茶色的碎片之前,是柔軟的黃綠色大葉子,莖的前端會綻放出楚楚動人的粉紅色小花,也沒人能想象。有人問,那是怎樣的花?我回答說,和茄子的花很像,對方居然莫名其妙地反問,茄子是蔬菜,也會開花嗎?

  對大部分人來說,煙草就是包在煙紙里的茶色葉子,茄子就是細長形的紫色蔬菜。雖然有人聞到煙味就皺眉頭,但我很喜歡煙味,只不過我說的煙味不是會冒出黃煙的香煙味道,而是剛採下的黃綠色葉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變成茶色時散發出的香味。

  我家那棟屋齡超過五十年的兩層樓木造房子後方,有一片差不多八十坪大的農田,除了茄子以外,一年四季都種植當令蔬菜,周圍還種了會開花、結果的樹木。住在老家的時候,每到傍晚,我就會拎着籃子,好像去菜市場一樣,去農田裡採收。

  農田的後方是一大片煙草田。煙草田周圍是五公里沒有鋪柏油的產業道路,周圍的居民經常在那裡散步。

  如今,已經看不到煙草田了。

  可能是因為香煙的煙不僅會影響吸煙者的健康,還會影響周圍的人,因此,香煙逐漸遭到社會的排斥。從十年前開始,煙草田漸漸改種其他蔬菜,從五年前開始,有一部分經過整地後作為建築用地。

  這次是我三年來,第一次回老家。

  我並沒有和家人鬧不愉快。如果我有兒女的話,父母應該會叫我每年都回家,但對於三十多歲的單身女兒,只要偶爾打打電話,確認我還活着就夠了。而且,家裡還有一個比我小兩歲,處境也和我相同的妹妹。

  二樓兩間三坪大的兒童房原本用紙拉門隔開,如今紙拉門被拆掉,成為成年以後,終於享受到獨生女待遇的妹妹的城堡。我搞不懂她為什麼花錢搜集一大堆只要去倉庫翻找,要多少有多少的昭和初期的舊家具和舊擺設。房間變了樣,連窗外的風景也都變了樣。

  窗外是一棟三年前建造的老人福利院,橘色的屋頂和白色的圍牆很像是歐式公寓,乍看之下,不像是老人福利院,但看到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各個房間幾乎都沒有亮燈,就會覺得果然是老人福利院。

  白色圍牆繞在房子周圍,圍牆內種了開紅花的樹木。是大花四照花嗎?通常都是開白色的花,紅色的栽培不易,可見得到了悉心的照顧。在建造這所老人福利院的同時,也修整了周圍的產業道路,如今,可以繞着鋪了歐式石板的五公里產業道路一周,欣賞四季的花草樹木。

  這所老人福利院由政府出資建造,不了解內情的人看了或許會皺眉頭,覺得浪費了國民的納稅錢,但是,這所老人福利院的戒備森嚴不光是為了入住者,更是為了周圍的居民着想。如果覺得羨慕,可以在調查清楚這到底是怎樣的老人福利院之後,請政府也去自己住的地方建造相同的設施。

  即使是無法想象煙草田的人,當他們聽到我說窗外就可以看到老人福利院時,能夠想象出那個畫面嗎?雖然我家的人已經習以為常,但對大部分人說,仍然是一件很奇特的事。

  我再度仰頭從一樓到六樓細細打量。

  紙拉門打開了,妹妹單手拿着托盤走了進來。

  「你介意燦爛院嗎?」

  妹妹問站在窗邊的我。這家老人福利院叫「燦爛院」。

  「雖然房子很漂亮,但治安沒問題嗎?」

  「完全沒有問題。基本上,住在裡面的人不會外出,所以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值得我們擔心的事,事情沒想象的那麼糟啦。」

  妹妹把漆器圓形托盤放在那張連續劇中、頑固老爹翻桌鏡頭中常出現的圓形矮桌上,用茶壺泡茶。我拉起窗簾,背對窗戶坐在矮桌前。

  三年前回家的那次,家裡召開了一個小型家庭會議。與會者是父母、我和妹妹,會議主題為是否同意老人福利院建造在我家後方。雖然不是建在我家的土地上,但福利院特地派人來徵求我家的同意,原本以為他們很有良心,但聽了詳細的說明,又看了資料,終於了解了其中的理由。如果他們事先不打一聲招呼就擅自建造那家老人福利院,恐怕真的會被告上法院。

  聽負責和我家交涉的聯絡人說,之前他們找了多塊預定地,但和預定地相鄰的住戶團結一致,大力反對,至今為止的交涉全都遭到了拒絕。幸好目前這塊預定地只和我家相鄰,只要我家同意,他們就可以在這裡興建了。

  父母擔心的是陽光的問題。老人福利院是島上獨一無二的六層樓鋼筋建築,一旦會對屋後的農作物產生不良影響,就無法同意他們興建。我和妹妹都很受不了父母,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擔心吧?我家平時大門和檐廊的門都敞開着,如果神志不清的老人擅自闖進我們家怎麼辦?等到遭受危害之後,再後悔早知道就不該同意就來不及了。即使那些老人不會外出,搞不好三更半夜會發出怪叫聲,或是有些老人會動粗,所以,該擔心的不是農作物,而是自己的人身安全。沒想到父母在這個問題上意見一致。

  ——這種事要發生了之後才知道,杞人憂天也沒用。

  他們根本不當一回事。

  ——如果家裡有可愛的孫子,當然就另當別論了。

  這就叫做躺着也中槍。我每年最多只回來一次,說起來有點事不關己,所以很快就閉了嘴,但住在家裡的妹妹不肯輕易讓步。

  ——你們都上了年紀,即使發生什麼也無所謂,你們也該為我想想,未出嫁的女兒萬一發生什麼意外怎麼辦?

  ——既然這樣,那你就趕快找個人嫁了吧。

  ——不用擔心,反正老人福利院也不是三兩天就能造好的,就當作是比賽吧。

  我媽並不是在諷刺妹妹,而是真心希望我們兩姐妹中,至少有一個趕快結婚。我發現原本打算結婚的男人是個超級媽寶,才剛分手不久,根本不考慮結婚的事,所以立刻和父母站在同一陣線,同意建造老人福利院。於是,三比一,少數只能服從多數。

  聯絡人拿着根據日照率計算出來的資料,向父母說明並不會對屋後的農作物造成任何影響後,立刻在同意書上蓋了章。雖然不是造自家的房子,聯絡人卻跪坐在我們面前深深鞠躬,幾乎把頭磕到膝蓋了。

  ——你們是全日本心胸最開闊的一家人。

  「茶泡好了。」

  古董集市買的有田燒茶壺內飄出綠茶的清香,高雅的香味讓人忍不住閉上眼睛,用力呼吸。難道是鄉下的空氣襯託了茶的香味?和我帶回來的「松月堂」最中餅應該絕配,但必須把最中餅放在佛壇前供一晚上,而且,這畢竟是知名的和菓子店一天只賣二十盒的限量商品,我不想比父母先吃。

  我家向來和奢侈的東西無緣。我媽經常說,大家一起吃便宜貨,比一個人吃高級貨幸福多了,從來沒有想到其實可以大家一起吃高級貨。所以,要等一家四口到齊後,才能吃最中餅。

  「你在減肥嗎?」妹妹問。

  「如果在減肥,怎麼可能回來?」

  我的體質偏瘦,再加上每次回來,眼睛下方就掛了兩個黑眼袋,讓我媽看得心生憐憫。我每次回家,她在吃飯時就不停地幫我的碗裡夾菜。今天晚上,我也十二萬分享受了一家四口暌違三年的雞肉丸火鍋。

  父母胼手胝足地供我讀完大學,我身為兩姐妹的長女,沒有回老家盡兒女之責,在都市自由自在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至少在回家探親時要好好孝敬父母,但可惜我也手頭拮据,尤其這一次,買一盒五千圓的最中餅已經是我的能力極限了。看到我三年前買給父母的防風夾克袖子已經磨破了,他們仍然穿在身上,內心忍不住隱隱作痛。而且,我媽胸前還別了一個好像小孩子公主玩具組合中的大胸針。

  那到底是什麼?我好像在哪裡看過,但因為戴在防風夾克上面實在太不搭了,我無法開口發問。

  「這個給你吃。」

  妹妹從銀色的仙貝盒子空罐里拿出一個熟悉的小盒子。那是「松月堂」金盒包裝的和三盆糖。

  「喂!家裡怎麼會有這個?」

  「別人送的。姐姐,我記得你很愛吃和三盆糖?這種糖雖然好吃,但沒辦法一口氣吃很多,所以怎麼吃都吃不完。媽還說,乾脆泡咖啡的時候當砂糖用。」

  「開什麼玩笑?這是夢幻糖果耶。只有京都總店的老主顧才能買到,而且一盒就要三萬圓。」

  「三萬?所以像砂糖這么小的一塊就要一千圓?不可能!你是不是把三千圓記成三萬圓了?」

  妹妹說完,打開盒子,把一顆做成菊花圖案的和三盆糖丟進嘴裡,我差點「啊」地一聲叫起來。不光是盒子,我也見過那個菊花形狀。我們公司出版的雜誌上曾經介紹過,國民天后演員在慶祝古稀之年時,曾經送和三盆糖給自己的親友。在報導中還附加了一句,該店不接受任何電話、電子郵件的洽詢。沒想到這種夢幻糖果竟然就這樣隨意丟在我家的矮桌上。我誠惶誠恐地伸出手,拿起一顆菊花,輕輕放在舌尖。柔和的甜味立刻在嘴裡擴散,隨即消失了。

  「味道怎麼樣?」

  「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但說不清楚,只吃到砂糖的味道。」

  「對吧?是不是吃不出有什麼特別?喂喂爺還真捨得砸錢啊,不,我猜想是有人送給喂喂爺,他不知道是這麼貴的糖果,所以才送給我們家。如果媽知道這麼一小顆就可以在『雪絨花』買四塊草莓蛋糕,一定會昏倒。」

  「雪絨花」是搭乘前往對岸本島的渡船站附近的蛋糕店,現在覺得一塊草莓蛋糕兩百五十圓的價格很合理,但小時候覺得是高級蛋糕,一年只有四次,家裡有人生日的時候才會去買。島上的超市賣的草莓蛋糕一盒有兩塊,也只要兩百圓。

  「喂喂爺?」

  我問了令我納悶的問題。

  「就是住在燦爛院頂樓的爺爺。」

  「你還叫得真親熱,他是叫隈川之類的嗎?」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這種事不是不方便問嗎?他每天都打開窗戶叫餵、喂,所以我就提議叫他餵爺爺,結果媽媽說喂喂爺更有親切感,所以大家都這麼叫了。」

  「沒問題嗎?」

  「反正是隔着六樓的窗戶,話說回來,第一次向他揮手的媽媽真的很有勇氣。」

  然後,妹妹說了我媽和「喂喂爺」之間交流的來龍去脈。

  老人福利院通常根據機構的特徵,分為特別養護老人院、老人照護保健院、贍養院,會在廣告牌上連同機構的名字一起寫清楚,但「燦爛院」的廣告牌上並沒有寫。不知道是因為屬於實驗性質的老人福利院,無法按照一般的方式分類,所以還沒有確定名字,還是故意不寫。

  兩年前的五月開幕的「燦爛院」在房子建好之前,就已經決定了入住者。房子剛造好,入住者就搭渡輪來到島上,當天就住滿了每個房間。雖然不知道那些入住者從哪裡來,但應該沒有島上的居民。「燦爛院」的門前有可以停二十輛小客車的停車場,平時只有送貨的業者把車子停在那裡,從來不曾有過訪客。

  院方禁止入住者自由外出,雖然可以在院內散步,但因為圍牆很高,所以外面的人不會和入住者打照面。因此,對我家來說,除了後方建了一棟大房子以外,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父母和妹妹三個人的生活和以前沒有什麼兩樣。

  我媽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準備早餐、洗衣服。我爸退休之前,每天六點叫我爸起床,七點送他出門上班後,在農田裡工作一個小時,然後帶着便當去山麓的橘子園。傍晚五點之前,獨自在橘子園工作。回家之後,在屋後的農田裡採收蔬菜,準備晚餐。我爸七點回來後,一家三口圍在桌前吃飯,他們夫妻十點上床睡覺。每天的生活完全沒有任何娛樂。我媽的興趣是下廚和編織,簡直就是家事的延伸。

  六月,「燦爛院」開張後一個月,梅雨季中難得太陽露臉的早晨,我媽像往常一樣,在屋後的農田澆水,頭頂上傳來男人的叫聲:「餵~餵~」我媽沒想到是在叫她,繼續忙着農活,但那個聲音一直叫不停。「喂,喂,小姐。」我媽心想該不會是叫她吧,於是停下了手。聲音是從「燦爛院」的方向傳來的。回頭一看,一個老人在頂樓房間的窗戶前向她揮手。

  「喂,喂,小姐。你真的很勤快,每天真辛苦啊。」

  「一點都不辛苦,我精心栽培的花和蔬菜為我帶來活力,你那裡可以看到花嗎?」

  「我視力很好,看得很清楚,你的臉也看得很清楚。如果你不介意,小姐,可以為我摘下你腳邊的白花嗎?」

  「啊喲,那怎麼辦呢?」

  「沒關係,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從這裡看就夠了,我這老頭子不會妨礙到你吧?」

  「請便,請便,請你欣賞我種的農作物。」

  他們聊了一會兒。翌日之後,只要天氣放晴,我媽去屋後的農田時,喂喂爺就會打開六樓的窗戶,大叫着:「餵~餵~」揮着手向我媽打招呼,心情愉快地鼓勵我媽,一直看着我媽在農田裡幹活。

  我把和三盆糖放進嘴裡。我必須在腦袋裡整理一下這件事。

  「聽到別人叫小姐,居然會覺得在叫自己,你不覺得很有媽媽的風格嗎?」

  妹妹為自己的茶杯里倒茶時說。

  「小姐喔……即使身穿舊衣服,但還是有一顆少女心啊。不,她是天使,我從來沒有看過像媽媽這麼心胸開闊的人。雖然是自己的媽媽,我真的覺得她很了不起。」

  無論問島上任何人,大家都會異口同聲地說我媽是「好人」,也許有人口不擇言地說她是「偽善者」,通常都是和我媽年紀相仿的同性才會說這種話。但是,那種人覺得我媽是「偽善者」,是因為她再怎麼努力想要當「偽善者」,也無法待人親切,但即使面對這種口出惡言的人,我媽仍然能夠一視同仁,用和別人相同的方式對待她。

  我媽並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也不屬於任何公益團體,只是因為自己想做而做,就這麼簡單。

  無論對方得了傳染病,或是負債纍纍,或是曾經多次離婚,或是別人說他腦筋有問題,對我媽來說,大家都是「鄰居」。只要聽說有人生病了,就會製作容易消化的菜餚上門探視;只要誰家有喜事,就會帶上她擅長的散壽司和屋後種的鮮花上門道賀。

  我媽令我望塵莫及。雖然我身上有一半是她的血——不,我爸從來沒有抱怨過我媽的這些行為,休假的時候,甚至和我媽同行。我是他們兩個人的女兒,卻完全無意向他們學習,也不想繼承他們的意志。

  相反地,我甚至希望他們節制一點。

  即使有人在相同的情況下和我打招呼,即使叫我「漂亮的小姐」,我應該也會當作沒聽見。我相信眼前的妹妹應該和我一樣。

  「你在說從早到晚工作的父母時,難道沒有一點罪惡感嗎?」

  「我也有做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