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 - 第2章
湊佳苗
今天只上半天課,但與其來參加這種無聊的例行課程,不如趁早放假。一年級的時候還覺得既然學校規定,只能乖乖照辦。升上二年級後,就覺得單程走三十分鐘特地趕來學校實在蠢透了。
無論如何,至少比昨天好多了。昨天在炎炎烈日下的操場上舉行了班際壘球大賽。
好幾個學生都中了暑,就連保健室的老師也昏倒了。我擔任救護員,只能用浸過冰水的濕毛巾,放在那些躺在樹蔭下的同學臉上做為應急處置——
你想謀財害命嗎?!我是臥床不起的老人嗎?!你是惡媳婦嗎?!
那些中暑的同學罵聲連連。不過,我已經做過實驗證明,這種方法是無法輕易取人性命的。
今天是人權電影鑑賞會。
有什麼電影值得全校學生即使忍受這種不舒服,也非要一睹為快?
電影片名是「真情世界」。為電影中兩個少年男主角配音的是傑尼斯雙人偶像團體,電影的內容是——
少年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和母親相依為命,新搬來的鄰居家中有一個罹患愛滋病的少年。聞愛滋色變的附近居民對新鄰居少年避之不及,然而,這兩名少年漸漸建立了真誠的友情。
電影開演還不到二十分鐘,已經有人開始啜泣。根本還沒演到感人的橋段。大家都是以愛滋少年將死為前提看這部電影,所以,即使遇到歡樂的場面也忍不住落淚。時間差不多了。
聲音——從後方傳來。
嘶嘶嘶嘶嘶……誇張而拼命吸鼻子的聲音簡直就像是在搞笑。
是敦子。
她用我在她生日時送她,花了我一千兩百圓的LIZ
LISA手帕,輪流拭着眼角和鼻子。
她以前即使在看「小狐阿權」和「哭泣的紅鬼」時也不會哭。不,應該說,她以前不是學人精,也不是那種會假哭的女生。
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去上劍道教室「黎明會」時,那裡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女生。她他子高高的,膽子卻很小,每次被老師大聲斥責,她就會戴着護具逃走。但是,她是我第一個記住名字的人——草野敦子。
得知我們兩家住得很近後,我們會一起去劍道教室,但下課後,很少一起回家,倒是我經常會幫她送東西。沒想到一年後,敦子去參加各種比賽,都一定會帶着獎盃和獎狀凱旋歸來。
我在練習時比她認真好幾倍,直到小學五年級放棄為止,一次也沒有贏過她。
敦子的運動能力並不算特別優秀,但她的瞬間爆發力和反射神經特別敏銳。她可以在間合(註:劍道比賽中,自己與對手之間的距離稱為「間合」)之外,在對方跨前一步也無法觸及的距離縱身一跳,迅速擊面。這是她的拿手絕技。
雖然被她擊中時很懊惱,但在參加團體賽時,敦子「跳躍」那瞬間可以讓人覺得勝券在握,仿佛身體也隨着她一起跳了起來。
勝利的跳躍——道場的老師用這種方式形容。小學六年級時,在一場規模不是很大的比賽中,敦子靠着這個跳躍贏得了全國冠軍。
但是——
中學三年級的夏天,參加縣賽的決賽時,敦子在跳起來時扭傷了腳——聽說是這麼一回事。
我沒有去看那場比賽,所以不知道當時的情況。
那次之後,敦子放棄了劍道。她放棄了跳躍,放棄了跑步,也放棄了激烈運動。
當時,她因為在體育方面表現優異而獲得推甄,得以進入鄰市一所文武雙優的名門私立高中——黎明館高中,但她拒絕了。
她受的傷應該不至於嚴重到會留下後遺症的程度。
結果,她進入了重視傳統和禮節,卻不怎麼優秀的女子高中——櫻宮高中。
入學典禮當天,敦子把玩着從創校至今,款式幾乎沒有改良過的古董級水手服上的紅色領巾,像是悲劇女主角般哀嘆:「我不想穿這種制服。」她一定對身旁穿着相同制服的我視若無睹。
「還好啦!只有這個年紀才能穿水手服。」我試着安慰她。
「由紀,你當然好啦!櫻宮高中的櫻井由紀,聽起來就很吉利,但是,我……唉!你怎麼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我當然不可能了解——你到底想要我了解什麼?
要我了解你的腳明明沒問題,卻不上體育課?還是會因為一些芝麻小事,引起過度換氣症?或是無論去其他教室、上廁所、吃便當,都不敢單獨行動嗎?
還是要我了解敦子你的孤獨不安?
即使我能了解,也於事無補。
——我將視線移回銀幕。兩名少年努力征服死亡。
有一天,新聞報導說,在遙遠的城市發現了一種專治不治之症的特效藥,於是兩名少年踏上旅途,打算尋找這種藥。但是沒想到這是一則假新聞,兩名少年失魄落魄地回到家。然後,死神造訪,少年向好友道別後,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劇情進入高潮,吸鼻子的聲音、啜泣聲和哭泣聲也達到了顛峰。
啊哼!嗚嗚嗚嗚嗚……
體育館內,用力擤鼻涕的聲音和裝腔作勢的哭聲此起彼落。敦子用LIZ
LISA的手帕擤着鼻涕,用在校門口發的補習班廣告面紙擦着眼淚。
她弄反了,而且今天演得有點過火了……
因為擔心遭到同學的排擠,敦子拼命和其他人保持相同的步調,完全沒有察覺誇張的動作反而讓她顯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我將目光移回銀幕。少年把鞋子丟進河裡。
少年完成了約定的儀式。雖然死亡造成了分離,但他們的友情並沒有結束。死亡,讓他們的友情永垂不朽……
雖然這部電影令人感動,但我哭不出來。歸根究柢,這只是別人編出來的故事。那兩個容貌俊俏的少年只是在扮演別人創作出來的角色,下戲之後,轉身說聲「辛苦了」,領了便當,彼此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掉頭回家了。
但大家好像在參加「感動比賽」似的紛紛掏出手帕擦眼淚,她們不是對那些看韓劇哭得唏哩嘩啦的歐巴桑嗤之以鼻嗎?真受不了這些人。
莫名其妙。
現實生活中哪有什麼友情?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人走完全相同的人生,總有一天會分道揚鑣,生命中重要的人的順位也會不斷改變。
所以,應該在此之前就有所體會。
但看到她擦着根本沒有流淚的眼睛,我覺得要她體會根本是不可能的。
——敦子,我沒說錯吧?
**
我覺得兩名少年好不容易成為好友,其中一人因為生病而死去實在太可憐了。我以後也要注意自己的健康。感想到此結束。
終於寫好了。咦?大家怎麼還在寫,只有我一個人抬起頭。大家到底在寫什麼啊?每個人寫的內容都大同小異,有什麼好寫的?只要寫「很好看」這幾個字,不就解決了嗎?
「至少要寫滿稿紙的八成,否則要重寫。」
三十多歲的班導師看着我說。我的字寫得很大,但不要說八成,就連兩成都沒填滿。對了,我忘了寫重要的心得。
我以後也要珍惜友情——終於湊足兩成了。
朋友。
由紀坐在靠窗最前面的座位上振筆疾書,仰頭看着右上方四十五度角……接着又低頭寫了起來。
她在寫什麼?她根本沒有受到感動。回教室的時候,我對她說:「真好看。」她卻一臉無趣地打着呵欠。看電影的時候,她絕對沒有流一滴眼淚。眼淚。
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看過由紀流淚了。不光沒有看過她流淚,她臉上也幾乎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不笑,也不生氣,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麼,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小學五年級,她的左手受傷後,整個人都變了。
有一天早上,由紀左手包着一層又一層的繃帶來上學。「你怎麼了?」我問她。「我半夜想去喝水,杯子破了,我不小心割到了手。」她這麼回答。
她因為這個無聊的原因,手的握力只剩下三,只好放棄劍道。
即使說笑話給她聽,她也不笑;兔子死了,她也不哭;男生調侃她,她也不生氣。
她總是面無表情。
會不會是我做錯了什麼?
「由紀最近怪怪的,還叫我不要去她家。」
「由紀的阿嬤生病了,把全家都鬧得雞犬不寧。」
當我回家抱怨時,媽媽這麼告訴我。我看過她阿嬤,沒想到她生病了。由紀一定是因為家裡的事太煩心了,所以沒空歡笑或流淚。
那為什麼不告訴我嘛!
只要我夠堅強,或許可以幫她分憂解勞。我要再加把勁……但是,無論我變得再怎麼堅強,她都從來沒有找我商量過任何事,反而越來越面無表情。
但是,沒想到她卻沒有受到任何排擠。
雖然她整天面無表情,臭着一張臉,但很懂得在緊要關頭說句安慰話或是貼心話。班上的同學有時候會說,由紀是個怪胎,但這個「怪胎」代表的是正面的意思。
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大家都受騙上當了,就像我以前那樣受騙上當了。
中學三年級的秋天,我第一次發生呼吸困難,當我在保健室的被子下瑟瑟發抖時,由紀幫我把書包拿來了。
「你沒事吧?」
「你根本就不關心我,反正又會找機會寫我的壞話!」
「我沒有電腦,也沒有手機,才不會做那麼卑鄙的事。」
她伸出握力只剩下三的左手。
「敦子,或許你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獨自在黑暗中走鋼索,但其實絕對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們回家吧!」
我哭了。我哭啊哭,哭啊哭,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不再顫抖。
原來由紀真的關心我,原來她了解我。
只有由紀是我的朋友。
……即使想由紀的事,也無法把稿紙填滿。
我用指尖把自動鉛筆轉了一圈。創校紀念日時,每個人都領到了一枝。無論怎麼看,這枝只有白底綠色校徽圖案的筆都不怎麼起眼,但由紀搞不好可以以這枝筆為題材寫一本短篇小說,比方說……是男友生前留下的遺物之類的。
我看着由紀寫個不停的手,帶着諷刺,向她傳送念力。
寫得這麼認真,小心又被人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