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明 - 第4章
知白
「是我阿爺,不信你去問他!」
李閒舉着兩根手指發誓,然後用極低的聲音嘀咕道:「不過石頭是我找來的。」
「混蛋小子!再敢胡說八道信不信我打爛了你屁股?」
壯碩的好像一頭犀牛,雄健的好像一隻猛虎,高大的好像一座山巒,瞪着一雙虎目的張仲堅恨恨的罵道:「我就說過,出賣老子的永遠是你這個小王八蛋!」
李閒笑了笑,看向伏虎奴。
伏虎奴詫異,然後憤恨:「大哥!真是你?」
「當然……不是!你覺得我會做那麼齷齪的事嗎?那小孩子才會做的調皮搗蛋的事我會去做?虎奴,你大哥能把你塞進茅坑裡,也斷然不會往茅坑裡丟石頭的。」
伏虎奴想了想說道:「大哥說的也是。」
張仲堅趕緊岔開話題道:「收拾好了咱們就走,在魚排子溝歇腳吃飯。三天到無終縣,然後找個地方落腳。」
「分開走?」
陳雀兒問。
張仲堅大手一揮道:「分開個屁!攏共只有三百里不到的路,沒必要分開走。再說,羅蠻子若是識相的話,就不會動手!」
「不動手?那咱們跑路幹嘛?」
伏虎奴問道。
張仲堅瞥了一眼伏虎奴鼓囊囊的胸肌罵道:「你個胸比心大的憨貨!咱們若是不走,他羅蠻子必來無疑!咱們走,他要給突厥人有個交代。咱們不走,他也得給突厥人一個交代。你說哪個交代好交代?」
伏虎奴懶得去想:「大哥說什麼就是什麼。」
張仲堅懶得理他,看了看大夥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吩咐道:「沒用的東西就都撇下吧,小六子,你那個破板凳還栓馬身上幹嘛!收拾差不多咱們就走了!魚排子溝最出名的就是有頭熊瞎子,獵了幾次沒獵到,爭取咱們走之前把熊掌吃了!」
一行人鬨笑着上了清一色的高頭大馬,伸手矯健的馬賊唱着歌往東北方向飛馳而出。
眾人在魚排子溝休息了一晚如願以償的獵殺了那頭經常出來禍害人的熊瞎子,第二天一早繼續上路。三天後,這支看起來沒有什麼風塵僕僕樣子的隊伍就到了漁陽郡的治下,誰都沒有想到這一走就是五年,六十幾個豪氣干雲的馬賊,五年後回到涿郡的時候只剩下了十八個人。
幽州
一個校尉裝扮的人朝着書桌後面那個錦衣中年男子行了一個軍禮後說道:「稟大將軍,屬下去的時候,人……都跑了。」
正在看書的錦袍男子抬起頭掃了那校尉一眼,隨即點了點頭說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那校尉退了一步後忐忑的問:「要不要派兵攔截?」
中年男子皺了下眉頭說道:「你可以自己去追,但只能步行。」
那校尉訕訕的低下頭躬身退了出去,錦袍男子將書放下,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忽然笑了起來,他自言自語的說道:「張三,你這個憨貨這次總算沒犯倔也沒犯傻。」
第006章
武侯連弩
三月的風總是還帶着一點冷冽清澈,尤其是縱馬飛馳的時候刮在臉上的風真如剪刀一樣鋒利,幸好馬賊們習慣了這種生活還不至於被剪刀刮花了臉,萬條垂下綠絲絛來。
馬賊們藏身的地方是一個叫做渠溝的小村子,從這裡出發前往漁陽郡並不是很遠,三百里的路,而且大隋的官道又平又直戰馬跑起來很舒服。說舒服,是相對來說的,若是普通百姓在馬背上顛簸半個時辰只怕屁股就要磨破了皮,三百里路一口氣跑下來的話,就算正規騎兵也會感覺到痛苦。長期在馬背上生活的人很好辨認,走在大街上你看誰的兩腿彆扭,羅圈腿,走起路來上身不動,下身一顛一顛的,不是長期騎馬的就是小兒麻痹症。
要是在澡堂子裡就更好辨認了,誰屁股上有一層繭子那就差不多可以確定身份了,不是天天被打屁股就是天天八小時工作制的騎馬。天天被打屁股這種事,也未見得誰就捨得打出一層死皮來吧。
這些馬賊當初跟着張仲堅在燕山里生活了好幾年,在塞北又過了好幾年,他們早就習慣了馬背上的日子。從渠溝往北到固安縣城採買了補給之後,在涿郡幽州一帶能止小兒夜啼的馬賊隊伍鐵浮屠就這樣離開了。他們的下一站是漁陽郡,誰也沒有想到在那個比驢蛋大不了多少的地方會撂下那麼多兄弟的性命。
「阿爺,小狄就在漁陽?」
李閒胯下是一匹才兩歲口的黑馬,這是張仲堅特意給他從幾十匹幼馬中挑選出來的。據說也有契丹名種博踏烏的血統,但馬蹄子上面卻沒有那四片祥雲一樣的白毛。這馬李閒已經養了一年多,十分喜歡。陳雀兒曾經故意取笑說一匹不純的博踏烏稀罕個啥?傻小子是你阿爺忽悠了你有什麼得意的。李閒一臉深沉的說小鳥哥你不懂,這馬和人不一樣,雜種未必就不是好東西。
張仲堅嘴裡叼着一根毛毛草,抬起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色:「被她姑姑接到八仙山,說什麼那丫頭根骨清奇是個好苗子,非得帶走收為入門弟子不成。你知道的,我惹不起你們那個姑姑。」
李閒笑了笑,是啊,這綠林中也沒有幾個爺們兒惹得起紅拂女。
李閒感慨,同樣是姑姑,怎麼差距就那麼大呢?楊過有個姑姑,最後成了他老婆。我也有個姑姑,搞不好沒準就能成我義母。
「阿爺,如果真打起來,你和姑姑誰厲害?」
李閒一直很好奇這個問題。
張仲堅想了想說道:「馬上廝殺,用不了五個回合我就能贏了她。若是近身格鬥,你姑姑那些小手段施展開來,我還真說不好誰贏誰輸。她那些亂七八糟的手段啊,想想就讓人頭疼。」
「可惜。」
李閒嘆道。
「可惜什麼?」
「可惜了挺好一個義母,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張仲堅看了李閒一眼道:「不許胡說!藥師賢弟胸有治國之策,文治武功皆在我之上。且紅拂與他早有婚約。以後這樣的話不要亂說了,讓你姑姑聽到撕了你的嘴。」
李閒打了個冷顫,想想小時候第一次見到紅拂女時候的情景,現在仍然心有餘悸啊。也不知道那個要命的婆娘是不是從惡人谷里穿越過來的,居然抓了一隻差不多成年的黑熊來關在山洞裡,然後問才七歲的李閒吃過熊掌沒有。李閒沒吃過,紅拂又問想吃嗎?李閒自然說想吃,然後紅拂嫣然一笑道:「你自己去割吧。」然後一腳把李閒踹進山洞裡。
張仲堅急着要衝進去救李閒,紅拂一本正經的說要想讓他真正成長,就必須面對各種各樣的危險,在生與死的考驗中不斷成長才行。這話說的大義凜然而且在理,於是張仲堅持了一張硬弓站在山洞口守護,沒有進去解救李閒於水深火熱之中。
紅拂站在山洞口對李閒大聲喊:「小傢伙,男人無論想要什麼,都必須靠自己的努力去爭取。想吃熊掌,就自己去割下來!」
李閒在山洞中哀嚎:「姑姑……」
紅拂咬着牙狠心喊:「別求我,你是男人,難道連自己想吃的東西都得不到嗎?」
李閒一邊狼狽閃躲一邊呆着哭腔喊:「姑姑說的沒錯,男人想要的東西就要自己爭取。可是姑姑,你讓我割熊掌,最起碼得給我一把刀子吧?」
紅拂:……
那可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女魔頭啊,李閒在心中感嘆。
「阿爺,奚人的部落距離漁陽郡很近?」
這次鐵浮屠轉移到漁陽郡是張仲堅的決定,其原因就是因為最近在漁陽郡的紅拂給張仲堅捎信來說,最近奚人頻繁的越過長城來打草谷。此時李靖正在漁陽郡內盤山上隱居,所以紅拂也在此處。只是兩人卻並沒有住在一座山上,紅拂在八仙山隱居,相距盤山還有很遠的一段路程。奚人相較於突厥來說並不兇殘好戰,而且與漢人的關係一直很穩定。只是不知這段日子發生了什麼事,漁陽郡兵疲於奔命卻也堵不住北長城的口子。
「出北長城就是奚人部落的地盤了,奚人依濡水而居,本是一群膽小善變的草原人,相比於突厥人溫和很多,上谷博陵等地的行商最愛與奚人打交道,他們好客而豪爽,行商每次都能滿載而歸。這次他們頻繁進入關內,說不得是奚人族內出了什麼大事。」
張仲堅笑了笑道:「藥師就在漁陽裝散人,奚人的事搞得漁陽郡守裴炎焦頭爛額,他幾次派人請藥師出山都被藥師拒絕了,你姑姑讓我去也是為了勸勸藥師。他雖然無心仕途,也是該為漁陽百姓做些事情的。」
李閒撇了撇嘴,心說李藥師無心仕途?傻阿爺也就你和紅拂把他當成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看待,一個為了做官連有婚約的妻子都能捨棄甚至謀害的人,無心仕途?騙鬼去吧!
「等到了漁陽,阿爺就求藥師給你想個表字。」
張仲堅笑了笑道:「阿爺讀書不多,也該給你找個名師學學聖人的東西了。」
李閒道:「算了吧阿爺,表字不是婊子,什麼人都能胡亂搗鼓的。」
「閒兒,為什麼你對藥師好像很不喜歡?」
李閒歪了歪頭,懶得解釋。
鐵浮屠是李閒想出來的名字,至今張仲堅都在詫異,為什麼當初那個三歲的孩子嘴裡能說出這樣的名字來。不過詫異歸詫異,對這個名字馬賊們都很喜歡。雖然大夥並不知道鐵浮屠是什麼意思,管他呢,聽着霸氣就得了。自五代時期對精銳騎兵的稱呼很多都用鐵浮屠這三個字,到了宋朝,就特指金國完顏兀朮麾下的重甲騎兵了。
北方民風彪悍,六十餘騎駿馬飛馳而過,百姓們見了也不會十分的害怕。此時大隋還沒到那個混亂不堪的時期,國家強盛,法度森嚴,各地並不多見馬賊盜匪。燕趙大地上百姓風氣悍勇,男子多習棍棒,所以並不會見了馬隊就四散奔逃。連續趕了三天的路,終於在黃昏前進了漁陽郡地界。
漁陽郡治所在漁陽縣,也是漁陽下轄的唯一一個縣。
漁陽縣並不大,郡治,縣治都在這裡,所以縣城內倒也安穩太平。張仲堅帶人過縣城而不入,直奔八仙山方向而去。八仙山在縣城東北,距離縣城也有不近的路程。李閒揉了揉發麻的屁股問道:「阿爺,已經過了盤山,為什麼不先去見你那藥師賢弟?」
張仲堅皺眉道:「本就沒打算見他。」
「為什麼?」
「當年藥師勸我投奔楚國公楊素,只是我與楊家的人沒有什麼好交道的。當年楊堅招攬,老子都不鳥他,更何況一個楚國公?我兄弟孫善安平陳時有功勞,卻憑白被楊素害死。老子沒去殺他就算好了,怎麼會去他門下做事?藥師苦勸,我只是不依,如今貿然上山去見藥師,只怕勸他出山反而會適得其反。奚人的事,沒什麼難做的,既然老子來了,何必再去盤山看藥師臉色?」
李閒哈哈大笑道:「看來阿爺你對你那藥師賢弟也不怎麼親近啊。」
張仲堅揉了揉額頭笑道:「就你小子機靈,藥師什麼都好,只是太過寡情了些。婉承等了他這許多年,也不知道為什麼遲遲不肯娶!每次見他,我心裡都不舒服,所以不如不見了吧。」(注1)
眾人見將要到達目地也鬆快了起來,說笑着縱馬飛馳。八仙山下有一村名為小刀,村中有百姓七十餘戶。村民依山而居,民風淳樸。張仲堅以前來過八仙山所以知道山腳下有個村子,打算到小刀村後歇腳討水喝,然後再上山去見紅拂。
離着山村還有二三里路,張仲堅笑道:「前面那村子的里正就叫陳小刀,已經六十有餘還能一口氣喝掉二斤米酒,上次就是在他家裡歇腳。」
李閒剛要說怎麼里正還和你這大馬賊勾結,忽然心裡一緊,下意識的往後一仰貼在馬背上。一支弩箭貼着他的前胸激射而過,將他胸前的衣襟撕開了一道口子。緊接着就聽到一陣機括響動,從道路兩側的樹林中下雨一般射過來無數弩箭,竟有幾個鐵浮屠的兄弟被射落馬下!
張仲堅大喝一聲,鐵浮屠的兄弟們立刻散了開去。
「是隋兵!」
張仲堅拉着李閒的黑馬朝着一側的密林中躲了進去。
李閒雖然經歷的戰陣不多,卻也判斷的出來埋伏着的絕對不是草原人。草原人善騎射卻不喜用弩,只有大隋士兵才裝備有改裝的武侯連弩。聽聲音,埋伏在密林中的隋兵竟然不下百人!
注1:紅拂的真實姓名一直沒有查到,張婉承乃是筆者杜撰。
第007章
前輩好刀法
張仲堅拉着李閒的黑馬進了樹林後就鬆了手,他對李閒說了一聲自己小心,然後撥馬轉了回去,路中還有幾個中箭落馬的兄弟。若是不去救他們的話,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那些隋兵全都射死。
陳雀兒飛馳到李閒身邊急切的問道:「有沒有傷到?」
李閒深深吸了口氣,讓之前那一刻的恐懼平復下來,他朝着陳雀兒笑了笑說道:「我沒事小鳥哥,先去幫阿爺救人吧。」
陳雀兒看了看那邊,隨即搖了搖頭道:「我就守在你身邊,兄弟們會去救人。」
李閒心中溫暖,他剛要說自己沒問題,忽然看到幾個穿着草原人皮甲的士兵端着連弩從陳雀兒身後出現。他來不及出聲示警隨即一掌拍在陳雀兒那匹博踏烏的屁股上,那馬往前一躍,剛好躲過幾支激射而來的弩箭。只是陳雀兒閃開之後,李閒就成了那些士兵的靶子。李閒用力一蹬從黑馬上凌空躍起,幾支弩箭就在他身下射了過去。
李閒落地之後打了一個滾然後幾個縱躍就閃身在一棵大樹後面,他悄悄探出頭見陳雀兒沒有受傷,心中稍定。下意識的往身後摸去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的弓箭都在黑馬上。李閒看着逐漸壓過來的士兵,隨即嘆了口氣。
他雖然心智成熟,但畢竟才是個十歲的孩子。所以那些穿着草原人皮甲的士兵將主要目標定為陳雀兒,一擊不中之後立刻呈扇形圍了過去。李閒偷眼看了看,見那些士兵五個人一組,配合默契,顯然不是草原人的手段。
隋兵為什麼要冒充草原人?
李閒皺眉想了想,隨即否定了是幽州羅藝派來追兵想法。羅藝若是想要追殺他們,當初根本就無需放他們離開。李閒他們藏身的渠溝村地處平原無險可依,正是幽州精騎殺人的好地方。羅藝沒必要跑到幾百里外派人設伏的,由此分析,這些士兵是漁陽郡本地的郡兵!
黑馬就在十幾米外站着,那些士兵追擊陳雀兒下意識的沒把李閒這個孩子放在眼裡。
陳雀兒騎術精湛,他的博踏烏又是契丹名種,雖然被樹林限制了速度,但依然不是那些步兵能追得上的。但陳雀兒並沒有加速離去,而是靠着精湛的馬術控制着速度吊着追兵。李閒知道陳雀兒是想把那些士兵都引過去,讓自己這裡沒有危險。
弩箭就在陳雀兒的身邊疾飛而過,釘在樹幹上啪啪的響着激起樹皮碎屑。李閒深深的吸了口氣,看準時機朝着黑馬沖了過去。十幾米的距離並不遠,只要手裡有弓,李閒根本就沒有理由懼怕那十幾個士兵。
他貓着腰往前急沖,幾支弩箭貼着他的身子射過去。不遠處又出現了五人一組的隋兵,發現李閒之後立刻傾瀉過來不少弩箭。武侯連弩本就可連發五弩,後來被能工巧匠改裝後已經可以連發十二支弩箭。這是名副其實的殺人利器,李閒沒想到連郡兵都裝備這麼多造價昂貴的武侯連弩。
一支弩箭貼着李閒的額頭射了過去,將他額前飛舞的黑髮射斷了幾根。李閒原地一滾閃身在一塊石頭後面,然後在心中默數了五個數又從另一側沖了出去。幾支弩箭打在石頭上激起一片火星,其中一支弩箭劃開了李閒的左肩,割出來一道頗深的口子,幸好弩箭擦着他的肩膀飛了過去沒有釘進肉里。
李閒一個踉蹌險些栽倒,藉助慣性一躍正好到了黑馬的身側。李閒用最快的速度將步弓和箭壺從馬背上摘了下來,然後再次朝着一個方向飛奔而去。或許是那些士兵憐惜馬匹,李閒躲在黑馬後面的時候他們沒有繼續射出弩箭。
李閒一邊縱躍閃躲,一邊將箭壺掛在自己肩膀上往後一推,背負着箭壺,李閒就好像一隻還沒有成年的獵豹一樣在樹林中左右閃躲着跳躍。
閃身在一塊巨石後面,李閒從背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盡力平復着呼吸,盡力讓自己的手不在顫抖。等了一會兒,李閒持弓猛得閃出去朝着遠處的一個影子幾乎沒有瞄準就射了出去。箭才出去,李閒已經朝着不遠處能藏身的石頭躍了過去。隱約的,李閒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悶哼。
他抽出第二支羽箭,根據剛才那短暫的一瞥回憶着敵人的位置。心裡計算着距離,等弩箭打在石頭上的聲音一停,李閒猛的站起來,拉弓還了一箭。劍如流星,噗的一聲沒入一名士兵的胸膛里。
還有三個!
李閒默默的數着,然後計算着下一步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