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明 - 第9章
知白
紅拂說了足足半個小時,才將包裹里東西的作用介紹完。
李閒見達溪長儒和血騎已經上馬,他也躍上那匹黑馬對紅拂說道:「姑姑放心,練完刀我就練飛針,練完飛針我就練飛刀,練完飛刀我就練飛劍。」
紅拂一本正經的說道:「那柄短劍削鐵如泥,你要好好收着。」
李閒問:「就好像韋小寶那樣的短劍?」
「韋小寶是誰?」
「一個很賤很賤的人。」
「滾!」
李閒笑了笑,撥馬朝着達溪長儒追了過去。
李閒沒有回頭,他裝作聽不到小狄的哭聲。
這次去弱洛水尋找隕鐵打造長刀,其實他明白是張仲堅和達溪長儒想讓他到塞外暫時躲避。達溪長儒和張仲堅都以為李閒不知道自己的特殊性,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李閒是一個才生下來就已經心智成熟的妖孽。至於為什麼非要讓自己躲到塞外去,李閒推測,是不是有什麼厲害的人物發現他們了。羅藝是知道張仲堅在什麼地方的,但是很顯然,羅藝並沒有將張仲堅的蹤跡上報朝廷。
羅藝為什麼這麼做,李閒不知道。
但他清楚的記得,那一天,雪花飄舞着,老尼姑抱着他交給張仲堅,然後對遠處的大隋皇帝楊堅聲嘶力竭的喊:「這孩子束髮的那一年,這江山就不再屬於你們楊家。大隋也就還有十幾年的太平,這天下終究會姓李。當年你沒有幫我做到的事,這孩子會幫我做到!」
李閒不知道老尼姑要做什麼,因為老尼姑還沒來得及說就死了。
張仲堅帶着他從大興城逃出來,然後開始亡命天涯。
張仲堅以為李閒不知道,這次他為什麼搞出那麼大的動靜來殺與羅藝勾結的突厥人,殺漁陽郡守,然後又讓達溪長儒帶着李閒去弱洛水。他完全是可以和達溪長儒一起走到契丹人的地盤躲躲風頭的,為什麼他非要去燕山?
李閒知道,張仲堅這樣做,是故意露出身形來的。他是想把某些人引開,從而讓自己變得安全。所以,他也知道這次去弱洛水流域,又怎麼可能找到隕鐵就回來?到底有沒有那塊隕鐵還不一定呢,不過是張仲堅和達溪長儒商量好的說詞罷了。
莫名其妙的來到這個世界,莫名其妙的卷進大是非中,李閒沒有埋怨過什麼,既然已經來了,埋怨有用嗎?既然已經卷進去了,還能出得來嗎?既然上天給我重活一次的機會,那就好好的活下去。無論是誰,都不能阻止我好好的活下去。有這麼多對自己好的活着的人,有那麼多為了保護自己而死去的人,李閒告訴自己,別怕,誰來找自己麻煩,就殺誰好了。
當一個六歲的孩子第一次拿刀殺人的時候,他的手沒有一絲顫抖。那個時候他心裡沒有太多的恐懼和驚慌,他只是看着那具自己用了十九刀才戳死的強盜屍體不住的揣摩和自責,下一次殺人,絕不能再這麼胡亂的用刀亂捅。手一定要再穩一些,眼睛一定不能再閉上。
既來之,且安之吧。
李閒追上達溪長儒問:「弱洛水離這裡多遠?」
「要走二十天。」
「二十天……不能再快些?」
「你着急?」
達溪長儒問。
李閒點了點頭:「着急。」
「急着回來?」
達溪長儒問。
李閒笑了笑:「不……我只是不想把時間都浪費在走路上。一天就十二個時辰,老天爺多一點都不給。沒有資格浪費啊……能快就快一些吧,練刀這種事總比練賤難一些不是一天半天就能成的,總不能到你給我打造出屬於我的長刀的時候,我連刀都不會握。」
達溪長儒傲然笑道:「劍?裝飾而已,殺人還是要用刀。」
李閒點了點頭,笑,笑得很賤。
這世間殺人的手段很多很多,每一種殺人的手段,其實也都是一種保命的手段。殺人的手段學得多一些,保命的手段就多一些。對於如何能保住自己生命的手段,無論是大手段還是小手段,還是多多益善,寧濫勿缺的。至於什麼家族二百六十年榮耀,李閒撇嘴,去他媽的吧,別人聽你忽悠,老子難道也會信你那一套,神婆?前日才見了李淵,他也是姓李的一個。他才是姓李的那個!
第014章
妖人
達溪長儒是個不善言談的人,一路上李閒問他十句話,達溪長儒有時候連一句都不回答。而李閒似乎並不介意,也不知道他是在喋喋不休的與達溪長儒交談,還是在自言自語。
在奚人部落採買了補給後,血騎並沒有過多停留就又開始上路。長途跋涉,雖然李閒說他一再表示自己急着到達目的地,但達溪長儒還是按照原定計劃行軍。李閒其實知道這是為什麼所以也不着惱,遠距離行軍,就算血騎的人不愛惜自己,也要愛惜馬力。若是有足夠的備用戰馬的話,相信速度會提上去很大一截。他之所以催,僅僅是因為他實在不想讓自己的嘴巴閒下來。雖然他叫李閒,但他其實是一個喜歡讓自己看上去很忙的人。
路途無聊,如果同伴還是一個沉悶的人,那就更無聊了。如果同伴是一百零五個沉悶的人,如果李閒自己再不多說幾句話,他怕自己也會變成血騎一樣沉默寡言。都說近墨者黑,李閒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那一百多個偽啞巴傳染成啞巴。但李閒相信近豬者臭,他必須嘗試一下能不能讓達溪長儒變得活潑一些。
終於,當達溪長儒對李閒的胡言亂語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將腰畔的橫刀解下來遞給李閒:「如果你真的很無聊,就練習拔刀吧。」
「拔刀?」
李閒皺着眉頭將橫刀接過來,在手裡掂量了一下重量。李閒上一世是個兵器愛好者,尤其是刀具十分的喜愛。他曾經網購了一柄唐刀,長一百零二厘米,鋒刃七十五厘米,刀柄二十七厘米,但是那刀重量很輕。達溪長儒遞給他的這柄大隋制式橫刀要略微的短一些,卻遠比那柄現代的仿製品要沉重。將近一米長的橫刀拿在李閒的手裡,和他的身材對比看起來有些離譜。畢竟他是一個才滿十一歲的男孩,身高勉強達到了一米五多些。
將橫刀抽出來,李閒比劃了一下問道:「拔刀?是不是這樣?」
達溪長儒難得的笑了笑,冷漠的臉上展現的笑容看起來很舒服,有點陽春暖日的味道,只是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李閒如墜冰窟。
「很好,就這樣,從今天開始每天拔刀一千次?」
「為什麼?一千次,難道你不覺得多了些嗎?」
「一千二百次!」
「好吧,一千次。」
「一千五百次!」
李閒嘶吼道:「我已經接受了,一千次!」
達溪長儒搖了搖頭:「你再說一句話,就每天拔刀兩千次。」
橫刀屬於雙手刀,在陸地上使用並不顯得有什麼彆扭,但坐在馬背上,因為空間的制約所以拔刀這個看起來簡單的動作,其實也有些難度。李閒的手臂短,刀身長,要想將橫刀拔出來必須儘量的將身子往後仰,這樣的話,他拔刀一千次也就不止手臂遭罪了,連着他的小嫩腰都跟着受牽連。
從早晨到中午,李閒完成了六百次拔刀的動作。聽起來好像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難的事,但騎在馬背上不斷的後仰抽刀六百次,真要做起來簡直能折磨死人。他的手臂越來越沉,達溪長儒下令休息準備午飯的時候,李閒抽刀的動作已經比最開始要慢五倍以上了。
血騎自發的分成幾隊,兩個小隊分出去往各個方向巡哨警戒。其他人下馬搜集乾柴點火,然後將一路上順便射獵的野物架起來烤。
李閒咬着牙將橫刀入鞘,然後從馬背上艱難的躍下來。手臂上的疼簡直難以忍受,就好像有一萬隻螞蟻附着在骨頭上不斷的啃咬一樣。
「六百零一次。」
達溪長儒看着李閒面無表情的說道。
李閒呲着牙一邊揉着胳膊一邊抱怨:「剛開始就這麼大強度,難道修煉不是循序漸進的嗎?」
達溪長儒板着臉說道:「我的意思是你還沒有完成,還差八百九十九次。」
他朝火堆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說道:「完成不了,午飯就不要吃了。如果到了晚上你還沒有完成一千五百次抽刀,晚飯也不要吃了。如果睡覺前你依然沒有完成,那麼……你也就不必睡覺了。」
達溪長儒轉身,看着李閒說道:「但我們不會等你,明天一早還是要上路的。」
李閒咬牙,最終把問候達溪長儒八輩祖宗的話咽回了肚子裡。他強忍着那種刮骨一般的痛楚,緩緩的將腰畔的橫刀抽了出來,那柄幾斤重的橫刀此時如同幾百斤重一樣,他的手幾乎已經掌握不住。就這樣,李閒艱難的又抽刀十幾次,身上已經被汗水濕透。
達溪長儒熟練的將一隻野兔剝皮,然後用鐵釺穿了架在火堆上。等做完了這些之後他才對李閒喊道:「我說讓你拔刀,是在馬背上拔刀,而不是這麼站着。所以這十三次不算數。」
李閒的嘴角已經被他咬破,但他沒有說什麼,一言不發的走到那匹黑色的非純種博踏烏身邊,顫抖着艱難的爬上馬背。
陽光筆直的照射下來,照在馬背上已經無法挺直腰板的少年身上。看起來李閒已經忘記了自己拔刀多少次,他只是機械的重複着那個動作。當他感覺到眼前越來越黑的時候,忽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身體,將他從昏厥的邊緣拉了回來。
達溪長儒遞給李閒一個水袋:「飯你不可以吃,但水是必須要喝的。如果你一口水都不喝,我不保證你會不會熬過今天。我記得我跟你說的是以後每天一千五百次,是每天。」
李閒想抬手接過水袋,卻發現手臂已經完全不聽從大腦的指揮了。他試了幾次,卻根本摸不到那個水袋。並不是他的眼花了,而是他的手已經失去了方向感。達溪長儒舉高水袋遞到李閒嘴邊,李閒俯下身子叼住,當一口清冽的帶着甘甜味道的水進入他嘴裡的時候,李閒甚至錯覺這就是傳說中的瓊瑤佳釀。
一口氣喝了半袋水,他貪婪的就好像一隻飢餓的小獸終於觸碰到了母親的乳頭一樣,全部的欲望都是索取。
「還差多少次?」
「七百九十次。」
達溪長儒將水袋收好,然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隻烤的金黃的野兔後腿,在李閒的鼻子面前晃了晃。李閒的視線是模糊的,甚至腦子裡都不知道在想什麼,又或者是根本就什麼都沒想,但他聞到那種誘人香味的時候還是下意識的張嘴咬了出去。
嗒的一聲,牙齒撞擊在一起。
達溪長儒將兔肉塞進自己嘴裡撕下來一塊,很愜意的咀嚼着:「給你聞,已經是破例了。」
李閒費力的裂開嘴笑了笑:「您敢……再破例一次嗎?」
達溪長儒哈哈大笑道:「再過一會兒就要繼續上路了,在日落之前必須趕到四十里外的一個無名小湖邊宿營。祝你好運吧,希望今晚你有的睡。」
李閒撇了撇嘴:「我就說……近朱者赤,您今天的話可真多!」
達溪長儒怔住,皺着眉頭想了想,然後一言不發的走開。
看起來隨時有可能從馬背上掉下來的李閒竟然還能仰天大笑,就好像一支鬥勝了的公雞一樣驕傲。他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可以用兩個字形容,那就是得意。如果非得精簡到一個字來形容的話,那就是賤。
血騎休整之後繼續上路,以血騎的素質下午半天時間趕四十里路並不算難事。但對於李閒來說,這是一種絕對的煎熬。他要一邊不停的機械的抽刀,還要儘量保持着身子的穩定不至於從馬背上掉下來。雖然從六歲李閒就已經開始騎無鞍馬,並且能做到只靠雙腿來控制駿馬的方向。可是,現在的李閒連自己的腿都快感覺不到了,又如何能保證黑馬的腿不走歪?
幸好,馬是一種追隨性很強的動物。他的黑馬跟在血騎後面倒也不至於掉隊,不過李閒卻已經掉下來四次了。
達溪長儒再一次將李閒像提小雞一樣提起來放在黑馬背上,然後很不是人的在李閒耳邊提醒:「還有四百零三次。」
隊伍在落日前趕到那個無名小湖邊宿營,這個時候的李閒完全是一個已經失去了神智的機器人一樣,他的雙臂早已經沒了知覺,就好像在拔刀的根本不是他一樣,李閒甚至錯覺自己是在看表演。
血騎的旅率鐵獠狼安排騎兵宿營後走到達溪長儒身邊,看着黑馬上那個搖搖晃晃隨時可能第九次掉下來的少年讚嘆道:「以他的年紀能有這樣的毅力,已經很不錯了。」
達溪長儒瞪了鐵獠狼一眼道:「不錯?就這兩個字?你能再找出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可以堅持到他那種地步的人來?」
鐵獠狼想了想:「不能。」
他認真的說道:「如果是朝求歌這個年紀您逼他這樣練功,他一定會想方設法的逃走。如果是東方的話,他一定會跪在地上不停的苦求您開恩,然後裝作昏死過去。如果是獨孤銳志的話,他一定捨得對自己下毒,毒到口吐白沫人事不知。血騎四虎,沒一個人在那個年紀比得上他。」
達溪長儒沒問鐵獠狼為什麼不說他自己,因為達溪長儒知道,若是換做鐵獠狼的話,他未必比李閒做的好,但一定也會堅持下去。一個被吃狼奶長得的孩子,總會比其他人狠一些。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
達溪長儒看着李閒,他在心裡嘆,即便你不是真龍轉世,也一定是什麼妖孽投胎。
李閒是什麼妖?
肯定不是人妖,但……他或許真的是一個妖人。
第015章
安之
達溪長儒是個有原則的人,當年在弘化軍中就是出了名的不講情面。所以他既然說出李閒做不到拔刀一千五百次就沒有飯吃,那麼哪怕李閒拔刀一千四百九十九次的時候餓昏過去,他也不會給李閒一口粥喝。
血騎四虎之一的朝求歌今夜輪值,將游騎和暗哨安排之後,無所事事的朝求歌在湖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從腰畔將酒袋子解下來往嘴裡灌了一口。雖然已經過了四月,但草原上的夜風依然冷冽刺骨。裹着氈毯的血騎兵在湖邊的碎石子上睡着,沒有人動,安靜的就好像石頭。
之所以睡在湖邊的石子上而不是睡在柔軟的草地上,原因很簡單,因為草地上雖然舒服些,但更冷。雖然他們不懂什麼叫做科學,但他們有着無比豐富的經驗。
那些血騎兵睡的安靜的令人驚嘆,竟然沒有一個人打鼾。沒有磨牙的聲音,沒有砸吧嘴的聲音,沒有說夢話的聲音,什麼聲音都沒有,就好像……睡了一地的死人。
不打鼾,這並不是因為這些血騎兵呼吸道沒有問題,也不是他們睡得很深沉,而是因為,不能控制住睡覺打鼾的人已經都死了。
野外宿營,一個鼾聲就有可能將敵人引來。
物競天擇,就好像遠古時候的長頸鹿其實脖子並不長,跟馬的脖子差不多,甚至還要短一些。但那個時候地面上的植被不能讓它們填飽肚子,所以它們只能伸長脖子去吃樹上的葉子。脖子短的一定吃不到,所以它們都餓死了。
戰爭不會去適應每一個人,所以每一個人都只能去適應戰爭。兩千多名騎兵僅存一百多人,他們都是喝人血解渴吃人肉果腹活下來的。後來這幾年在大草原上遊蕩,總會有人對他們的戰馬和甲冑感興趣。現在活下來的一百零四名血騎兵,誰手上沒有十幾甚至幾十條人命?又有誰沒被追殺的落荒而逃過?
清冽的酒進了肚子,卻驅散不了嚴寒。
朝求歌看着那邊還在馬背上如鬼一樣抽刀收刀的少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雙手那柄刀,只是他的眼睛裡沒有什麼同情,他之所以盯着,是因為達溪長儒讓他數着李閒拔刀的次數。達溪長儒知道那個真龍轉世的預言,但血騎兵不知道。他們對於李閒沒有什麼感情,如果非要扯上一點的話,那麼這個少年的毅力會讓他們感到驚訝,從而對這個少年產生些許的欽佩來。
朝求歌算了算時間,應該已經過了丑時。他鬆了口氣,心說總算不用陪着那個倒霉的少年熬到天亮了。
一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