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大神 - 第2章
崔走召
老瘸子這個人也算是村子裡面的老人,或者說是老光棍兒了,跟村子裡面的其他光棍一樣,屬於一瞅見『晴空霹靂』倆眼睛就直的主兒,他要比我奶奶還大五六歲,瘸了一條左腿,拄着一根已經磨的油光鋥亮的破木頭拐,腦袋上扣着一頂同樣油光鋥亮的小帽兒,身上的衣服也經常掛着補丁,除了還算乾淨之外,倒真像是個老乞丐。
說來也奇了,我奶奶在這村子裡面看誰都笑呵呵的,唯獨對這個老瘸子不對路,每次看見他都會一言不發轉身就走,而且她也明確的跟我說了,白天出去跟誰玩都行,就是別理這個老傢伙。
我當時是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的,在我心裡,這個老頭兒不像什麼壞人啊,要說小孩子的好奇心都強,大人越是不讓乾的,我就越想干,況且,其實我跟那個老傢伙已經熟的不能再熟了。
你別看這老傢伙其貌不揚還瘸了一條腿,但是他肚子裡面的故事竟然比我奶奶還要多,還要離奇刺激,而且吹打彈拉唱無所不通,手裡一把胡琴兒拉的那叫個好聽,村子裡面哪家有個紅白喜事他准在場,所以白天我奶奶下地幹活兒的時候,我就會偷偷地跑到他那蹭故事聽,老瘸子見我來了也不煩,我不知道老瘸子叫啥名,只知道村子裡的人都叫他邵瘸子,小孩子不懂事嘛,於是我也叫他邵瘸子,他也不惱,似乎很喜歡別人這樣叫他似的。
他很喜歡我,一見着我來了,就會樂呵呵的叫我去搬倆凳子到院子裡面的葫蘆架下,我倆坐下之後他就端着個大茶缸子給我講故事。
老天爺證明,他講的故事都是我想破仨腦袋都無法想像的,不像我奶奶,講的都是一些什麼吊死鬼找替身啊,什麼出殯詐屍啊之類的,老瘸子給我講的故事,就連現在想起,都很富有哲理,多半都是一些因果相報之事,老瘸子有一句話我還記着,那就是:善行善念結善果,惡報惡業落惡河。
當然了,我當時哪兒明白這些啊,我只是覺得他講的故事太好了,就連電匣子裡面的公鴨嗓說的書都沒他的強,有時候,老瘸子講的開心了,還會抄起胡琴,依依呀呀的拉上一段,一邊拉琴,一邊哼哼唧唧的唱着一些我聽不懂的段子,唱罷後接着再講,有時候還會手把手教我拉一段兒,他破鑼似的嗓音聽上去居然還挺舒服。
有一次,我也問過他,為啥我家裡人如此看不上他?他用那雙掛有眼屎的渾濁雙眼望了望我,然後笑呵呵的搖了搖頭,然後對我說:「小嘎豆子,你知不知道你家的保家仙就是我接來的?」
要說我當時就知道個上洞八仙,什麼鐵拐李漢鍾離啥的,至於這個保家仙是什麼東西我上哪知道去?
於是我就問他,啥是保家仙。
可是老瘸子卻總是裝神秘,說什麼也不肯告訴我,直到我上了小學以後,有一次我放學早沒回家就去找他聽書,可是在院子外面喊了幾聲卻沒人應,要說他家那破門根本就沒有鎖頭,我跟他已經熟到不行,就沒在意,一腳蹬開了門然後走了進去,那天他沒在家,也不知道是幹啥去了,我一個人在他家院子裡待的無聊,就想進屋去找胡琴出來拉,要知道小孩子學東西很快,我當時二年級,已經會用胡琴拉不少曲子了。
老瘸子的草房很破,裡面除了一張小火炕之外就剩下了一個大箱子,他所有值錢的家拾都在裡面,包括那把胡琴兒,不過這箱子一般都被一個大鎖頭鎖的嚴嚴實實的,真搞不懂老瘸子,雖然都說窮家破萬貫,但是他家連大門都沒有鎖,要是真來個小偷什麼的,不連箱子給你一起順跑了?
好在,我當時自認為我了解這老瘸子就好比屎殼郎了解驢糞球一樣,他的鑰匙就藏在炕席下面,我以前親眼看見的。
要說小孩子的貪玩真的會鑄成大錯,誰又能想到,就是我當年的一個不經心的舉動,竟然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保險柜一樣,間接的影響了我的未來呢?
我當時可沒想太多,就是無聊了想拉會兒琴,於是我從炕席下面取了鑰匙,打開了那把已經被摸的透光了得銅鎖頭,掀開了木箱的蓋子後我往裡一瞅,嘿,你還真別說,這老瘸子竟然還真有挺多好玩兒的私貨。
那偌大的箱子裡面,胡琴在最上面,旁邊是他的嗩吶,兩件樂器旁邊還有一串穿着鈴鐺花花綠綠的布條以及一個同樣花花碌碌,好像唱戲人佩戴的頭冠,可這麼形容還有點不貼切,因為它更像是電視裡面古代新娘子帶的那玩意兒,不過前臉兒串的不是珠子,而是各色的布條。
當時我覺着有趣,於是拿出胡琴後將其放在了腳邊,然後順手又拿出了另外兩樣東西,我想把那個頭冠戴在腦袋上,可奈何我的腦袋太小,剛一戴就直接滑到了我的脖子上,好像個大項圈,那些布條直接噹啷到了我的膝蓋處,而那串鈴鐺是好幾串布條系成,上面還有很多的銅鈴,拿在手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怪好聽的,當時我覺得我的造型就好像個古代人似的,於是玩心大起,晃蕩了一會手上的鈴鐺後,便繼續翻起了那個箱子。
剩下的東西,就沒那麼有趣了,我發現那嗩吶的下面,是老瘸子的衣服,不過我從沒看他穿過這衣服,看上去像是黑棉襖,不過做工倒是挺精細的,領口袖口都有黃色的線描邊,左肩膀上還繡了幾個我看不懂的符號,當時的我挺納悶兒,為啥老瘸子有這麼好看的衣服卻藏起來不穿呢?真是讓人有點搞不懂。
雖然這衣服挺好看,不過我倒是沒啥興趣,於是便繼續翻,看看下面還有啥,你還真別說,當我掀起那衣服的時候,只聽又是嘩啦一聲,還真被我找見了一件好玩的東西。
那衣服下面,是一面好似臉盆大小的鼓。
沒錯,這玩意兒應該是鼓吧,我感到奇怪的是,剛才我翻衣服的時候碰着這鼓,它竟然發出「嘩啦」一聲,這不對啊,就連我這個小孩兒都知道,鼓應該是乓乓響的啊?我覺着好奇,便順起了那面鼓仔細的研究起來,終於被我發現了這鼓為啥「叫」的這麼邪乎了。
原來,這面鼓跟尋常的鼓不一樣,只有一頭有鼓面兒,鼓面上畫着一個挺奇怪的圖案,而另一面,則是空的,由八根非銅非鐵的細棍兒支撐着,每一根細棍兒上,都用紅繩拴着一個大錢兒,那嘩啦啦的聲音,就是這些銅錢敲擊在細棍兒上發出的。
我望着這面鼓,說他是個鼓,倒不如說他像張大餅,因為它太薄了,我當時想道,老瘸子真是有病,敲這玩意兒,那聲兒還不得跟貓叫喚似的那么小啊?
當時我想到了此處,便左手抓着那面鼓,右手抄起箱子裡一根好像小錘兒似的木棍兒朝着鼓面兒上拍了一下,可是這不拍不要緊,一拍還真就嚇我一跳,那面鼓竟然跟電匣子似的,發出了老大的一生「咚」!
哎呦我去,這玩意兒尿性哎,聲兒真夠大的嗨,當時的我十分驚訝,不過小孩兒哪能想得太多,只覺得發現了新『玩具』,因為這東西太給勁兒了,聲大,而且還挺好聽的,於是便將胡琴兒的事忘在了腦後,掄起手中的木棍兒,朝着那鼓一頓猛敲。
咚咚咚咚咚咚,越敲聲音越大,可就在我敲的正嗨的時候,忽然,屋裡的破門猛的被人踹開了,我回頭一看,只見老瘸子站在門口,我頭一次見到他這種表情,就好像要殺人似的,平時怎麼也掙不大的眼睛瞪的溜圓,一副拐杖也不拄着,反而是抄在手裡,他進門後下意識的向我這邊望來,由於我從來就沒有見到過他這幅德行,所以一時有些呆住了,舉着木棍不知道該說些啥,而當他看見我拿着那面鼓的造型時,竟然和我一樣也呆住了。
一時之間,我倆面面相覷。
「你回了啊?」我當時見它不說話,便問他。
他依舊還在發愣,好一會兒,他的表情才慢慢恢復,只見他用一種仿佛十分不相信的口吻對我說:「啊……回了,嘎豆子,剛才的鼓……是你敲的?」
我眨了眨眼睛,然後對着老瘸子說:「是啊,不行麼?」
說罷,我便又敲了三下,那鼓有發出了乓乓乓的聲音,老瘸子眼見着我敲鼓,竟然說不出話來,而我眼瞅着他的樣子慢慢的改變,雖然已經時隔多年我的記憶慢慢模糊,但是我依稀能夠記得,當時的他,好像要哭似的,又過了好一會兒,他這才嘆了口氣,然後對我說:「行……敲的挺好,你放學了?」
我點了點頭,然後對他說:「嗯呢,這不沒意思麼,所以找你聽書,咋了?」
老瘸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搖了搖頭,然後轉身拄上拐後對我說:「不咋……你不要聽書麼,把東西放回去,到院子裡來吧。」
說完後,老瘸子便轉身又出去了,我見他好像沒生氣,也就沒再多想,把那面奇怪的鼓還有頭冠鈴鐺全都丟回了箱子裡面,然後拿着胡琴走出了門。
當我走到院子裡的時候,老瘸子已經坐在了葫蘆架下,一隻手掐着煙袋鍋子,有一口每一口的抽着,見我出來了,便朝我努了努嘴,我示意坐在了他對面的小板凳上,同時將胡琴遞給了他,老瘸子接過了胡琴,卻沒有拉,反而還是直勾勾的盯着我,好像第一天認識我似的,看的我直發愣。
當時我有些奇怪的對他說:「這麼看我干哈(啥)啊,不是說講故事麼?」
說來也奇怪,老瘸子聽我這麼說後,又是一聲長嘆,只見他將煙袋鍋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後,有些語重心長的對我說:「小嘎豆子,你想不想知道你爺爺到底是怎麼死的?」
當然想知道了,不是你一直不告訴我麼,我當時年紀還小,根本就不懂得怎麼掩藏,就十分不快的對他說:「當然想知道了,可你們咋都這樣呢,你也是,我奶也是,為啥都不告訴我?」
老瘸子苦笑了一下,對我說道:「不告訴你當然有我的道理,要不是……算了,我跟你說了吧,反正早晚你也要知道的。」
說罷,他拿起了一旁裝水的破罐頭瓶子擰開蓋兒喝了一口,組織了下語言後,對我開口講道:「你應該知道吧,其實我不是這個村兒的,在二十多年之前,我來到了這裡,而就在那一天,我認識了你的爺爺,也就是敗家子兒姚老四……」
第三章
中邪
我想起來了,確實,聽村里人講,這個老瘸子是忽然出現在了我們的小村子裡的,那是冬天,他來的時候,帶着滿身的風塵,簡直就是一要飯的叫花子,天寒地凍的日子,他的破棉襖上面全是口子,棉花往外翻翻着,頭髮扭成一坨就像頂破帽子似的扣在腦袋上。
而就在他來的第一天,全村的人就都見到了他,倒不是說他是如何風光讓全村人出來迎接的,只是因為那一天出了些意外,外加上冬天正是農閒,村里人都會選擇在家裡貓冬,所以大家才會出來看熱鬧。
而讓他們看熱鬧的原因就連現在聽起來都挺奇怪的,那就是村裡面有個大小伙子沒穿衣服在村口滿地打滾兒。
而這個光着屁股滿地打滾兒的人,恰好就是我爺爺姚老四。
剛才講了,那是發生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東北的冬天能冷到什麼程度,這裡先說一下吧,只要進了十一月份後,雪糕冰激凌什麼的,就會被擺到街邊,完全不用任何製冷措施,就跟賣日雜百貨那麼賣,而這是全球氣候變暖的城市,幾十年前的農村保守估要比現在冷上一倍還要多。
就在這樣的大冷天裡,就算你大棉襖配二棉褲,裡頭是羊皮外面還裹着布的一身行頭,站在外面半個小時也能凍透咯,更別說是光屁股了。
畢竟人身上存在着本能一說,按理來講就算是在缺心眼兒的人都不會這麼幹的,可偏偏我爺爺就干出來了,那一天,他光着屁股在村口的大雪地裡面足足滾了一個多小時,一邊滾一邊哭,一邊淌着眼淚一邊還笑着唱,嘴巴裡面依依呀呀的,身子已經被凍的通紅泛青,村民們全都驚呆了,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爺爺這是犯的什麼病。
當時是一九七幾年,人民公社解散,村子已經初見規模,我爺爺也娶了我奶奶過門,我太爺爺也沒有死,他們就連做夢都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兒,更奇怪的是,我爺爺發狂以後的氣力竟然大得驚人,村裡面四五個大小伙子都拉他不住,而都是親戚里道的,也是在不好下狠手,更何況大家見他這瘋樣,心中也有幾分忌諱,生怕太過接近受到牽連,忙活了一六十三招還是沒能制伏我爺爺,到最後大家都是一籌莫展,只好把我爺爺圍了起來,看着他滿地的打滾鬼哭狼嚎,而我奶奶則在一旁抹着眼淚。
老瘸子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村子裡面的,不過大家當時都沒注意到他,他說,當時他已經背井離鄉好多年,一直流浪到此,想要進村要口飯吃,哪成想剛一進村兒就碰上了這等奇觀。
老瘸子見到這村口圍了這麼多的人,便有些納悶,他走上前去,然後向一個村民打聽發生了什麼事,好在那個時候人雖然窮,但是卻窮的挺平均,所以及時他是個要飯的別人也不會怎麼歧視他,於是那人便跟他講出了他聽來的事情緣由。
我爺爺,也就是姚四兒,在結束,知青返鄉的時候,愣是讓他留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死心塌地的跟着他過日子,不得不說這真是小雞兒不尿尿各有各地道兒,恰巧這個女的,也就是我奶奶,正是之前喬斜眼相中的那個,到底讓我爺爺給得着了,全村人都在納悶兒,為啥這麼個投機倒把的臭流氓能有這麼大的人格魅力,竟然把個城裡來的大美妞硬生生的勾搭個瓷實,直氣的那喬斜眼兒一股急火,把另外一隻眼睛也氣斜楞了,從此村里人便給他改了個稱號,叫做『喬鬥雞』。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我爺爺姚老四取了媳婦兒,但卻依舊狗改不了吃屎,家裡面有地,他卻也不想干農活,一是他散漫慣了遭不了這罪,二是他根本就不想遭這罪,好在我奶奶對他百依百順,而我太爺爺看他成家了也就不怎麼再好意思管,於是我爺爺平日裡留我奶奶在家下地幹活,自己依舊扛着把破槍上山打獵,也不知道是他槍法進步還是狗屎運恆通,竟然每天都有豐富的收穫,就連大雪封山百獸皆藏的冬天也是如此,用我爺爺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這些個野味差不多都是自己往槍口上撞的,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啥,直氣的那喬鬥雞一雙鬥雞眼直翻白兒,一氣之下就此再也不打獵了。
可就是這樣好運氣的姚老四,今天卻忽然發瘋,誰都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那個人回頭打量了一下老瘸子,看得出來他不是本村的人,於是便對他說:「你是外村來逃荒的吧,這光腚的主兒是我們村的獵戶姚四,也不知道咋了,聽他家老爺子說,自從昨天晚上他從山上回來以後,就躺在炕上睡着了,睡覺的時候還不老實,哼哼呀呀的說夢話,結果第二天起來忽然把衣服脫光了就開始作妖兒,把他家裡面的碗罐兒啥的都給砸了,剛才竟然又跑了出來,也不嫌乎寒顫,這死冷寒天的,再過一會兒不得凍死啊?」
老瘸子聽他說完後,皺了皺眉頭,然後也沒說什麼就擠進了人群,他只見到一個挺壯實的漢子光着屁股在雪地裡面打滾,一邊撓着自己的上身,一邊大哭,最詭異的是,雖然他是在哭,但是卻好像又笑得很開心的樣子,儘管他的嘴唇已經凍的發紫,但卻依舊是一副詭異的笑容,他的身上已經蹭的傷痕累累,一邊有一個老頭大聲地叫着去拉他,卻被他一腳踢開,而眾人扶住了那老頭,再也不敢上前了,只剩下一個相貌標緻的婦女跪在他的身旁,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苦苦的勸着他,勸他快起來。
老瘸子見那地上的雪粘在了我爺爺的身上,都不化掉,他明白,如果再過一會兒的話,這人可就真得凍死了,老瘸子抬頭看了看天,當時應該是下午四點多,天色將暗,老瘸子便顧不上許多,他快走了兩步來到了我爺爺的身後,然後一把摘下了自己的破棉帽子,將那帽子皮朝里翻了過來後,直接就套在了我爺爺的腦袋上。
說來也奇怪,全村的人折騰了一下午都沒弄過我那發了瘋的爺爺,竟然讓這老要飯的一頂帽子給套老實了,在那帽子剛一戴上,只聽我爺爺忽然四肢僵硬,兩眼一翻大叫了一聲後,就暈了過去。
眾人都看楞了,這簡直比變戲法還神奇啊!
而就在眾人發愣的時候,老瘸子二話不說,直接將自己身上的破棉襖也脫了下來,同樣是里兒朝外面兒朝里的翻了一下後,才把它裹在了我爺爺的身上,於此同時,他抬頭對着還在發愣的眾人說道:「還等啥啊,趕緊背家去,有姜沒,沒姜就煮一碗艾蒿水給他喝!」
聽他這麼一說,眾人才緩過神兒來,於是我太爺爺和我奶奶還有幾個壯勞力慌忙講我爺爺抬回了家,當然,他們把這位其貌不揚的老瘸子也請了進來。
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就在我奶奶安頓我爺爺的時候,我太爺爺就已經用瓷缸子沏好了茶,他讓老瘸子坐在炕上,然後拿出了家裡的煙捲,十分恭敬的敬了老瘸子一根,然後這才開口說道:「真是多謝大兄弟救了我兒子了,剛才要不是碰見了你,現在還不一定……唉,謝謝,對了,還沒問大兄弟貴姓,這是打哪兒來啊?」
老瘸子倒也不客套,叼在嘴裡用火柴點着了,抽了一口後,才對着我太爺爺說:「姓邵,打關里來。」
關里,指的是山海關以里,按現在說,就是石家莊以及北京那一片兒,在以前的東北,統稱那裡的人為「關里人」。
我爺爺點了點頭,然後也點着了旱煙,他轉頭見自己的兒子此時面色鐵青的躺在炕頭,眼睛緊閉,嘴唇揪揪着,渾身鐵青鐵青,估計是凍得,可駭人的是他卻一直出着汗,沒等一會兒的功夫,身下的炕席就被溻濕了,任我奶奶如何替他擦拭,可那汗水卻止不住的往下流淌着。
我太爺爺一見着這場面,頓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要知道雖然我爺爺平時為人輕浮下作,但那畢竟是他自己的親生骨肉啊,獨根獨苗的,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那該咋整?!
不過,要說的是我太爺爺腦袋相當好用,他這回似乎也看出來了,眼前的這個好像是叫花子的漢子似乎是真有一手的能人,要不然的話,他剛才怎麼能讓我爺爺安靜下來呢?
想到了這裡,我太爺爺長嘆了一口氣,然後對着老瘸子一抱拳,然後壓低了聲音卻又十分恭敬的說:「原來是關里來的『先生』,先生剛才救了我兒子一命,想想您一定知道我兒子這是咋了吧。」
這裡解釋一下,在以前,甚至包括現在的東北,「先生」這個詞多半是形容那些有真本事或者大能耐的人,包括什麼教書先生,賬房先生等等,不過,在這種特定的場合下,「先生」這倆字兒的分量那可就不輕了,因為這多半是指那些有着驅鬼降妖神通,或者是懂的指風點水本事的「陰陽先生」。
要說以前的陰陽先生,那可是很具有傳奇色彩的職業,因為人生在世,脫離不了生老病死,生老兩樣,陰陽先生管不着,但是後邊病死兩樣和他們就有着莫大的關係了,怎麼說呢,就拿國學中醫來解釋,自古以來中醫之中就分「十三科」,而十三科之中,就有兩科是有點說道的,這兩科分別為『祝由科』以及『禁科』。
在古代我們就把人生病分為兩類,一類為內,一類為外,當然了,現在也有內科外科,不過當時的外,稱外病,就是人力所不能醫治的範疇,這種『外病』又被稱為『癔病』,是因為孤魂野鬼或者妖魔邪祟作怪所致,藥石不能醫,唯有懂的驅鬼降魔之人方能解決,懂的十三科秘術的人,按照各地風俗往往被稱為『大手』或者『元明』。
又說人死之後,講的是塵歸塵土歸土,在古代我們就講究風水之說,正所謂:「天准合臨正觀魂,問向季風土碑墳,古來沃土生龍穴,今朝寶地埋誰人?」陰宅的用處那可是妙不可言的,一塊福地可以福蔭子孫後代,而一塊凶地則能坑害數家,所以,這尋風望水也是一門大本事,在以前懂得風水陰宅秘術之人,都被稱之為『地師』。
而「陰陽先生」這一職業就有點雜了,因為這一職業更像是一個大雜燴,因為不管是十三科的元明,或者是能望風斷氣的地師,他們都有自己的派別,但是陰陽先生卻沒有,因為他們多半都是普通人,所會的本事也大多都是四不像,他們沒有固定的派別,也沒有固定的規矩,只是機緣巧合或者是家傳得到的本事,千百年來自成一派,有會使符咒之術的,也有精通六壬之法的。
不得不說,這正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在以前,消息傳播以及交通不發達的關係,所以「陰陽先生」這種職業曾經在各地的村莊中輝煌一時,但是那畢竟是以前,又所謂:『興衰本是天法道,哪代皇朝不更名?』
即使是再好的東西,終於衰敗的一天,而陰陽先生的衰敗日,就發生在十幾年前,那個整個中國都沒有孤魂野鬼的時期,陰陽先生這種職業似乎也隨着那些妖魔鬼怪一起,被打砸了個乾淨,歸於歷史的洪流之中,偶有殘存者,卻再也不敢明目張胆,畢竟屬於他們的時代完結了,接下來是科學主流的時代。
所以,我太爺爺才沒敢大聲言語,他活了這麼大歲數,其實也能看出來他兒子這幅樣子像是外病,可奈何雖然現在公社解散了,但是村里還依舊留有生產大隊,人多眼雜的,實在不好說些什麼,於是他才小聲的試探老瘸子,在他的心裡,仿佛已經認定了老瘸子就是一名『先生』,初次之外,我太爺爺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畢竟自己的兒子已經那樣了。
可哪料到,他話音剛落,老瘸子便朝他擺了擺手,然後對他說:「我不是陰陽先生,不是『老道』也不是『馬家』,別叫錯了。」
他不是陰陽先生?那他剛才……我太爺爺聽到了此處,汗都下來了,這可怎麼辦?眼見着我爺爺姚四現在身體又開始了輕微的抽搐,看上去就連喘氣兒都費勁了,於是他慌忙下了炕,拉過兒媳婦兒一起朝那老瘸子跪了下去,我奶奶哭的說不出話來,而我爺爺則是含着眼淚對老瘸子說道:「邵先生,算老哥哥求求您了,您就大發慈悲救我兒子一命吧,只要能把他救活,就算讓我當牛做馬我也樂意啊!」
說罷,他倆就一起朝那老瘸子磕頭,而老瘸子腿腳不好不方便下炕,便對着他們擺了擺手,然後說:「都說我不是什麼先生了,跟你說吧,他馬上自己就醒了,剛才讓你們準備的艾蒿水準備好沒?」
就在老瘸子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炕頭上躺着的我爺爺姚四兒忽然猛地抖了幾下,然後一下子睜開了眼睛,不過任憑張多大的嘴,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表情痛苦的望着撲上來的爹爹還有媳婦兒,並發出「啊嗎,啊嘛」的叫聲。
「還等啥呢,趕緊把艾蒿水端進來!」老瘸子見這倆人都沒有了主見,便提醒他倆,而他倆這才回過了神兒來,我奶奶慌忙跑到了外地(東北方言指廚房),鍋裡面煮着端午節時留下來的干艾蒿,她顫抖的盛了一海碗後便又跑進了屋。
真是怪事兒了,就在她伺候着我爺爺喝下了那碗艾蒿水之後,我爺爺忽然眼珠子一瞪,坐了起來,可是他剛想說話的時候,喉結一動,頓時下意識的趴在炕沿邊兒上,哇的一口,吐了出來。
讓人感到恐懼的是,他從肚子裡面吐出來的,並不是食物殘渣或者胃液,竟然是一團一團好像黑炭似的東西……
那些東西一點水分都沒有,吐在地上,卻發出了一股令人作嘔的焦臭味。
我爺爺就這樣一直吐一直吐,仿佛要把自己的腸子給吐出來似的,這簡直太詭異了,他吐的都是些什麼啊?不多時,整個房間裡面都是那股子味道,這味道確實噁心,就好像是燒焦了得臭肉一般,嚇得我太爺爺和奶奶一句話都發不出,幸好,大概又過了一袋煙的光景,他終於吐完了,我奶奶慌忙再次攙扶着他靠在了牆上,而我爺爺這時已經虛弱的不行,渾身直打顫不說,就連腮幫子都眼瞅着凹下去一塊兒,身上的青色漸退,不過兩隻耳朵凍的又紅又腫,全身上下也好幾塊凍傷,看上去可憐極了。
就在我太爺爺和我奶奶上前安撫我爺爺的時候,老瘸子卻吃力的下了炕,他用手指頭沾了沾我爺爺剛才吐出來的那些黑東西後,就把手指放在鼻子旁聞了聞,然後轉身便淡淡的對我爺爺說道:「好了,遇着啥了,你說吧。」
第四章
胡黃不沾
吐完了那些髒東西後,我爺爺終於能夠開口說話了,只見他咔吧了下嘴兒後,十分虛弱的說道:「你誰……啊?我怎麼會……」
感情他今天的事情一點都沒有記憶,我太爺爺嘆了口氣,剛要說話,那老瘸子卻先開口了,之間老瘸子把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然後對着我爺爺說道:「你先別管我是誰,聽說你是打獵的吧,來說說昨天你都碰見啥了?」
而聽老瘸子這麼一說,我太爺爺便簡單的將今天發生了得事情告訴了我爺爺,果不其然,雖然我爺爺平時驢性霸道的,但是一聽見自己今天竟然中邪了,外加上現在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兒地方不難受的,頓時我爺爺就慫了,於是他拼命的回憶了一會兒後,便哭喪着臉說道:「我啥也沒碰着,就打獵來着啊?」
「不能吧。」老瘸子又坐在了炕上,他一邊打量着我爺爺,一邊對着他說道:「剛才你吐出來的,裡面可有不少怨吶。」
「快他嗎想想,你能不能長點心啊!」我太爺爺看着自己兒子這般摸樣,實在是忍不住了,於是他破天荒的罵了我爺爺一句,要說我爺爺從來就沒有見他爹發過這麼大的火兒,外加上現在他也十分害怕,便有些委屈的說道:「我真沒有遇到啥怪事……就是照常打獵嘛……啊,對了,不知道這個算不算。」
見我爺爺似乎有了些頭緒,老瘸子便讓他往下講,於是我爺爺又講出了他昨天上山打獵時碰見的事情。
原來,昨天他睡過頭了,等起炕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要說在農村能睡到這時候的,估計除了病號就是盲流,可我爺爺不在乎這個,雖然是農閒時節不用幹活兒,但他就是在家呆不住,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前天打麻將輸錢兒了,沒辦法,冬天的農村裡面沒有娛樂,在那個年代也就是幾個遊手好閒的人打打麻將推推牌九啥的,我爺爺那天晚上的手氣不好,把兜里的那點閒錢勸輸光了,你說這人啊,也挺有意思的,越輸越想回本,可是無奈手頭實在不寬鬆,外加上他縱使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因為這個朝家裡伸手。
不過他也沒把這個當回事,因為他有的是本錢,他的本錢就是村外的那座大山,要知道他雖然是做飯糊炒菜糊就打麻將不糊的點炮手,可是他一旦進到了山裡面,那運氣可不是吹的,以前在公社的時候有一年大雪封山,那喬鬥雞三天愣是連個耗子都沒打着,可是我爺爺每天必抱倆野雞,偶爾還能繃着狼啊,小野豬啊什麼,最甚的一會是他不樂意動彈,就坐在樹下歇着,偏偏這時候從天上飛下來一隻榛雞,二話不說啪嚓一下就撞到樹上摔死了,他連槍都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