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如來不負卿 - 第6章
小春
我們終於啟程去龜茲了。歡送活動還是很熱鬧,幾乎全城人都出來夾道送行,溫宿王還騎馬送了幾十里地。跟着國王旅行果然待遇不一樣,吃穿用度都比跟着羅什母子提高了一個檔次。羅什還是每天做完晚課到我帳里學習,我有了書,講解得更精闢了,經常舉一反三,用具體的歷史事件,融入做人的大道理,羅什對我的敬佩之情溢於言表。
龜茲王白純曾經來視察過,他的漢語居然十分流利。看我正在講解《子罕第九》,就隨便抽出一句考我,是「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這句話本意已經很好理解了,我想一想,說:「孔子感嘆時人薄於德而厚於色,然喜好美色乃人之本性,好色出於誠。色之感目,有電相吸,告子有云:『食,色,性也。』而德行,非自然之性,人之好德,確不如好色之誠也。古固如此,今亦然。」
我頓一頓,見白純沒言語,可是老覺得他看我的眼光不是太友善。唉,我這個實誠的孩子,幹嗎那麼老老實實地說好色乃天性,皇帝不都是需要喊點口號妝點門面麼?
所以我趕緊補充:「『色』非指女色,乃一切美好之物。德,亦為美好事物之一,好德有如好色者,乃君子也。故孔子周遊列國,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實乃因為未遇好德如好色之君也。孔子若生於此時,吾王英武好德,孔子斷無此感嘆也。」
白純的臉上還是看不出有什麼表情,不知道馬屁拍上了沒有。皇帝難伺候,我算是有體會了。這還只是個西域番國的國王,要是秦皇漢武,那還得了?一個不高興就是掉腦袋的事。我背上冷嗖嗖的,偷眼看衣着華麗的白純。他根本不理我,用吐火羅語跟羅什叮囑幾句,看都不看我一眼,出去了。
結果第二天他當着我的面居然對耆婆和羅什說:「此女年紀太輕態度輕佻,沒有為人師表的樣子。」
我差點背過氣去。當我不懂吐火羅語啊,還是他根本不在乎是否被我聽到。肯定是那個傻笑鬧的,也說明我昨天的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唉,都不知道是哪句話得罪他的。他說到了龜茲就給羅什另找賢師,龜茲漢人大儒有的是。小羅什卻婉言謝絕了,說我是他見過的最好的老師,博古聞今,循循善誘。哈,果然沒讓我失望。白純又轉向耆婆,耆婆卻說隨羅什之意。
耆婆真開明,難怪小羅什對她那麼尊重。白純臉色當然不太好,我見狀趕緊低下頭,假裝啥也沒聽懂。
繼續走過拜城,眼前不再是戈壁沙漠了。一列列峽谷,形態各異,沒有植被,在太陽照耀下呈褐紅色,景色壯觀如美國的科羅拉多大峽谷。我們已經行進在天山山脈之中。羅什告訴我,穿過這片峽谷,再走二十里的戈壁,就到龜茲境內了。
一片峽谷中出現了一條季節河,中間積出一潭湖水。有水就有綠洲,兩岸山形陡峭,是絲綢之路的要道,有幾戶農家和客棧。羅什告訴我這條河叫木扎特河,山是雀兒達格山。我又覺得這名字很熟悉了,這裡離龜茲還有幾十里,有什麼能讓我覺得熟悉的呢?我再次看向這山環水繞,清泉綠洲,兩旁陡峭的懸崖峭壁,一個名字蹦了出來:「克孜爾千佛洞」!
「羅什,克孜爾千佛洞是不是在這裡?帶我去看看好不好?」
我無比興奮。克孜爾千佛洞是中國開鑿時間最早、地理位置最西的大型石窟群。以壁畫最為珍貴,可與敦煌壁畫媲美,而且比敦煌還早兩個多世紀。藝術上堪稱上乘,很有龜茲特色,是研究龜茲的珍貴資料。可惜在回鶻人信奉伊斯蘭教後毀壞了很多,又在十九世紀被德國人勒科克揭去很多珍品。如果能在這個時候親眼看一看,臨摹下來,將會有多大價值啊。
「什麼是克孜爾千佛洞?」他一臉茫然。可能「克孜爾」是維語,在這個時候還不叫克孜爾千佛洞。
「就是在山中開鑿的石窟寺,裡面有大量壁畫,一排排鑿開的石窟,綿延數千里,列在雀兒達格山山壁上。」
我兩眼放光,激動地描繪着,卻看見他還是一臉茫然。他環視了一下這裡的環境,眼睛落在對面山上:「艾晴,此處並無你所說的石窟。」
啊?難道現在的克孜爾千佛洞還沒開始開鑿?史料記載大約開鑿於公元三到四世紀,公元八到九世紀逐漸停建。所以開建年代應該就是我所處的這段時間了吧?
「艾晴,」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是如何知道要開這樣的石窟寺?」
我急,腦門開始冒汗。對啊,我是怎麼知道的?克孜爾千佛洞可是中國開鑿最早的石窟寺。現在,這個最早的,都還沒開出來呢。
「那個……」我哈哈笑着爭取時間,然後指着峽谷間蜿蜒的路說,「我是想到,此處乃商人必經之地。行走於絲綢之路上的商人,旅途艱險,天氣惡劣,盜賊猖獗,都有可能讓辛苦奔波血本無歸,甚至丟了性命。所以商人需要佛法上的精神寄託,為自己祈禱平安。如果在此設立寺廟,行商者路過,便可求神護佑。況且此處幽靜,也利於修行。」
看他面露喜色,眼裡流出越來越晶亮的光芒,我偷偷噓出一口氣。季羨林就曾經說過,商人和佛教的關係密切,佛教主要的布施就是來自於商人。這也是為什麼佛教寺院大體分布在絲綢之路沿路上,佛教也是這樣沿着絲綢之路逐步傳入了中原。所以我用這個理由,這寶押對了。
我再四顧周圍高高的山壁,搖頭晃腦地說:「至於開鑿石窟麼,呵呵,這裡是峽谷,樹木不多,以木頭建寺要從外面運進來,成本太高,木頭建築也不利於保存。反而是建在石壁上更因地制宜。」
他點頭讚許:「你說的這種石窟寺倒是跟天竺還有罽賓的寺廟很相象。那裡也是因為交通要道上多山,所以鑿寺於石壁上。」
沉思片刻,他又轉頭問我:「只是,你為何叫這種石窟寺『克孜爾』呢?」
我張大嘴,還沒過關啊?這小鬼能不能不要那麼聰明?
「克孜爾,克孜爾,」我喃喃念着,一拍腦門,「在我的家鄉,這是土話,就是石窟的意思。」還好,我可以借着他是個老外,亂掰方言。
他探究地看我,正當我越來越心虛之際,他突然微笑着點頭:「艾晴所說的,甚是有理。」
他頓住,想一想又問:「那依你看,這石窟寺如何設置更能體現佛法大觀呢?」
「這個……」我騎虎難下了。不說的話,恐怕後世的克孜爾千佛洞會變樣,猶豫了半天,還是弱弱地說了。
「就是先在山中開鑿石窟,中心留有柱子,柱前壁龕內供奉佛像,左右甬道和後室繪有佛傳和本生故事。這樣信徒們可以先在主室禮拜佛陀,然後右旋進入甬道和後室觀看佛陀涅槃之臥佛像,最後再回到主室,抬頭正好可以觀看石窟入口上方的彌勒菩薩說法圖。石窟內壁畫以菱格代表須彌山,菱格內繪佛本生和因緣故事。」
看他眼裡流出越來越多的疑惑,我心裡發毛,呲着嘴,繼續在腦中搜刮克孜爾千佛洞的資料:「哦,對了,還要設僧房窟,供僧徒居住打坐禪定,就不需要裝飾壁畫了,可以是居室加通道結構。這些僧房窟和壁畫窟組建在一起,可以組合成一個單元,哦,就是一座佛寺。」
「艾晴,你可曾去過天竺或是罽賓?」
「啊?」我是去過印度。但是克什米爾的白沙瓦地區,也就是他口中的罽賓,因為21世紀那裡不太平,我沒有去過。這個著名的位於南亞和中亞交接通道上的古城,由貴霜王朝犍陀羅的迦膩色伽王設為國都,是佛教犍陀羅藝術的發源地,也是我極其嚮往的聖地。
可眼下的情形是,我怎麼自圓其謊呢?毫無疑問,我說的這些建制,別說在中原,甚至在西域,都沒有先例。可我要是說去過,肯定會馬上被揭穿。他的父親是印度人,他自己又在罽賓待過好幾年。
「我是,嗯,因為……我碰到過一個天竺僧人,他告訴過我……」
「哦?艾晴什麼時候懂梵語了?」他打斷我,敏銳的眼光看得我無處遁形。
「我——」難怪有人說,撒一個謊容易,可是為了一個謊就得編一堆的謊,一個個循環下去,遲早被揭穿。
「艾晴,你還真是不會說謊啊。」
「我——」果真被揭穿了。剛剛怎麼這麼犯混呢,居然不假思索就溜出口了。
「你到底是何人?」又一個問題劈頭蓋下,打得我頭暈眼花。
「我——」居然忘了,這傢伙可是打敗了論遍西域無敵手的論師。他再問下去,要把我的底給掀了,也不是難事吧。
「好了,別急。」看我臉憋得通紅,他忽然笑了,眼裡閃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既然不願意說,羅什自然不勉強。」
「羅什回到龜茲,會勸服王舅在此開鑿石窟寺,就叫克孜爾千佛洞。便以你所說的形制設僧房窟和禮佛窟。」
他看向我,目光灼人,輕輕搖頭微笑:「艾晴,你可知道,你剛剛的傻樣子,真是很好玩。不論你從哪裡來,你都是羅什見過的最靈秀的女子。」
臉刷一下紅了,下巴差點掉下。克孜爾千佛洞原來是這樣開鑿出來的。暗暗拍自己的嘴,以後再也不可以亂說話了。擾亂歷史,我怎麼擔得起這個罪名。
回頭卻發現自拍嘴巴的動作居然又被他看到了,叫苦連天。他倒也沒再說什麼,可是,看我的眼神卻總帶着幾分探究與思索。那一天,我提心弔膽地不敢多說話。
我們終於到龜茲了。遠遠地就看到歡迎隊伍,這次比溫宿更盛大,還沒走到音樂聲就不絕於耳。城門口排列的帳篷有幾百米長,帳篷前都有看上去級別很高的僧人沖我們禮拜。羅什和耆婆下了馬,恭敬地向那些僧人回禮。我則仔細觀察帳篷內精美的佛像,想着要是能保留到現代多好。
歡迎隊伍前面是一個中年女子,體態有些臃腫,穿得雍容華貴,半袖金線衣,花團錦簇袍,肯定是王后了。她身後跟着的那堆衣着華麗的女人孩子,肯定是妃子和王子公主。再後面應該是文武大臣,幾百號人齊刷刷向龜茲王白純敬禮,氣勢宏大。一下子將龜茲王室貴族見個遍,恨不得手中有個相機,能見證這一歷史盛況。
王后一把摟住耆婆和羅什,激動得痛哭起來。母子倆也眼睛紅紅的,細敘着四年的想念之情。我注意到王后身後人群中有個人,長相與所有龜茲人不同,非常顯眼。
那是個中年男人,巧克力色皮膚,個子很高,削瘦的身板挺得筆直。他的臉輪廓狹長,大眼睛深陷在清癯的臉上,淺灰色眼珠流轉,睿智悲憫。不像龜茲人留髮及肩,而是留現代人一樣的短髮,有些花白。就算是穿着龜茲服飾,也能看出來他是印度人。到了他這個年齡,單用「帥」字形容太貶低他了,更難拷貝的是那份脫俗的氣質,那種即便站在數百人中也能讓人一眼盯着然後很難轉移視線的氣質。
他牽着一個小孩,大概十歲左右,臉有些圓,細白的膚色接近龜茲人,跟羅什長得很像,但更可愛。與羅什同樣的淺灰眼眸骨碌碌轉悠,看見我時有些吃驚,仔細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我沖他笑,又偷偷扮了個鬼臉。小傢伙一愣,趕緊別過臉。
毫無疑問,這個印度人就是那將嗣相位卻辭避出家,東渡蔥嶺被龜茲王聘為國師的鳩摩羅炎,鳩摩羅什的父親,當年耆婆費盡心思要嫁的人。連羅什的祖父鳩摩羅達多,也有「倜儻不群名重於國」的記載留於世。而那酷似羅什的小孩,就是他的弟弟,我忘記他弟弟叫什麼名字了。慧皎在《高僧傳》里僅記載了一個名字,他在歷史發展中,只作為鳩摩羅什的弟弟存在而已。
王后終於停止哭泣,將羅什和耆婆帶到鳩摩羅炎身邊。耆婆對她曾經的丈夫也行雙手合十禮,鳩摩羅炎眼裡流露出濃濃的眷戀與思念。他應該更想摟她入懷的,定定地盯着她好幾秒,還是回以合十禮。小傢伙可沒管三七二十一,一頭扎進母親懷裡號啕大哭,耆婆也擁住小傢伙,淚流滿面。羅什用跪禮見父親,被鳩摩羅炎趕緊扶起,父子倆都情緒激動,用梵文交談了起來。
歡迎儀式進行了有一個多小時,鳩摩羅炎向白純提出讓母子倆回家去住,耆婆沒有反對,看來也是念子心切。於是我跟着一起住進了國師府。
我問清楚了羅什弟弟叫Pusysdeva,是梵文,按古漢文翻譯原理,應該翻成「弗沙提婆」,又是個拗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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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更新,看文的親們應該能看出來,小春很用心地寫,凡是與歷史有關,都要先考據一番。雖然不能保證一點都不出錯,但小春想盡力接近歷史事實。所以,小春的碼字速度不快。我對自己的要求是:質量第一,好文至上。所以,一章三易其稿,是很平常的。我會逐字逐句地推敲,想着如何讓歷史性的和佛學的東西,變得通俗易懂,能讓親們有看下去的興趣。我想親們應該都是希望看到好的東西,而不是倉促的東西。
克孜爾千佛洞前有一尊鳩摩羅什的雕像,表現的應該是他三十到四十歲時的樣貌。很瘦,很睿智,我覺得挺有他的神韻的,很喜歡。
11.少年時:我又收了個徒弟
耆婆和羅什在家僅住了三天,就搬到王新寺去了。這是王家的寺廟,就在王宮西側,離國師府走路一刻鐘左右。羅什離開家前已經為我做好了安排:我作為他的漢語老師,繼續住在他家,羅什每天下了晚課就到我這裡學習。
至於去中原漢地的事情,因為已經入冬,下雪阻路,商隊早已停止繼續向前。我要走,也得等明年開春。我倒也不急着離開,剛到龜茲,我還沒開始考察工作,吐火羅語也只是學了個半瓶醋,有人願意供我吃住,我也樂得接受這份教職了。
一家之長鳩摩羅炎非常慈祥,對我總是彬彬有禮,像個儒雅的大學教授。要是我們學校有像他一樣的教授,估計全校女生都會選他的課,連走廊也坐不下。我常忍不住想,如果讓他教梵文,那季老就可以不用犯愁沒人願意學梵文了。他對我極為放心,從不過問我的教學方式,而且在羅什誇獎我教導有方後又給了我一個學生。
粗粗在龜茲王城——延城走過幾次。這個綠洲古國有三重城郭,城防甚嚴。位於中心的王宮恢弘壯麗,煥若神居。整個延城的面積比我曾經考察過的溫宿城大了五六倍不止,城裡佛教氣氛濃烈,到處可見大大小小的佛塔寺廟。
龜茲北依天山,在西域各國中算得上水資源豐富,所以田種畜牧發達。天山山脈中有豐富的黃金銅鐵鉛錫,礦產供應全西域。加上地處絲綢之路的十字路口,商業興盛也帶來了手工業的繁榮。龜茲的富裕,在整個西域排第一。
每日連綿的絲綢馱馬擠滿官道,潮水般的各國商客雲集市場。走在龜茲城裡,簡直就是古代人種博覽會:月氏、烏孫、匈奴、高車、突厥、鮮卑、柔然、蒙古、波斯、大食、天竺,甚至希臘羅馬等現代歐洲人種,當然還有為數不少的漢人。每每走在街上,都能讓我停住腳步,對着服飾膚色各異的行人發呆,直到被在一旁領着我的新學生嚴重鄙視,才戀戀不捨地繼續挪步。
說起我的新學生,唉,眼下,正讓我無比的頭大。
一個長得超級可愛皮膚細白的小傢伙正拿着我的素描本,用鉛筆在上面亂塗鴉,然後用橡皮擦掉重畫。他把我這個可以反覆利用的書寫工具當成最新的玩具,畫得不亦樂乎。
我在一旁心疼地念叨:「小少爺,小祖宗,小魔頭。你以為我家開文具店吶?橡皮被你擦掉半支,鉛筆被你畫得只剩半支,紙也被你寫壞三張。你知不知道這都是不可再生的資源,被你耗掉了,這時代你到哪兒去買給我?」
其實我包里還有,不過誰知道我要在這古代待多久,省着點用總是沒錯。
他不理睬我,還在繼續畫。反正他也聽不懂,我是用漢語說的。在畫壞了第四張紙時我終於忍無可忍了,用吐火羅語大吼一聲:「別畫啦!」
我的河東獅吼對這個小鬼一點起不了作用。他抬頭,兩隻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對着我拼命放電,他的眼睛也跟羅什一樣,繼承自父親,是淺灰色的,卷卷的紅褐色頭髮卻是承自母親。他淺灰色的眼珠轉了兩轉,丟了鉛筆,爬下凳子,硬擠進我懷裡:「那你唱歌給我聽!」
又來了!自從有一天鳩摩羅炎去姑墨辦事,幾個晚上不回來,小傢伙就天天晚上鑽到我房裡硬要跟我睡。我為了讓他少點折騰,唱了個兒歌給他聽,他就開始天天要我唱歌,還得不重樣的。我的現代歌曲,全變成了催眠曲,唉,真是糟蹋啊。
我嘆氣,把凳子讓出半邊,讓小傢伙坐着靠在我懷中,唱起周華健的《親親我的寶貝》,一邊輕輕拍他的背。小傢伙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映襯着高高的鼻樑,還真是可愛。
我其實能理解他為什麼喜歡粘我。他的母親和哥哥都侍奉佛祖去了,母親在他六歲就出國,四年多沒有音訊。跟他最親的奶媽前些年也過世了。家中雖然有丫頭保姆,卻無法給他最需要的母愛。而在他的年齡,需要有玩伴,雖然每天白天他都要進王宮跟王子們一起讀書,可是回家後沒有人能陪他玩跟他瘋,比他大三歲的哥哥早就是一副小大人樣,又有四年沒在一起,他每次看見羅什都有點戰戰兢兢。
所以我的出現,扮演了母親和玩伴的角色,讓他每天有個可以撒嬌的對象。他在我身邊所有調皮的舉動,其實都是為了能吸引我的注意,讓我對他多一份關心罷了。只是苦了我,每天被迫既當小兵又當敵人,先跟在大將軍身後聽候調令,匯報軍情。然後又裝腔作勢地跟大將軍呼阿呼阿地對打,最後高舉白旗大叫饒命。唉,跟個精力旺盛的小孩上躥下跳,每天把我累個半死。
我滿含愛憐地唱完歌,發現他睡着了。我抱起他,放到床上。揉揉肩膀對着他小聲說:「知不知道你很沉呢,再大點我就抱不動你了。都十歲了還喜歡小孩子的玩意,唱個兒歌都能睡着。」
這幾天一直下雪,我是江南人,在全球變暖溫室效應下很少看到這樣的鵝毛大雪,剛開始時着實興奮了一把,帶着弗沙提婆一起在院子裡堆了兩個雪人。可是沒多久我就發現不好玩了。因為下雪,我又怕冷,便很少出門,我的考察工作暫時耽擱。幸好羅什帶來很多書,有漢文版的《史記》,《左傳》,《呂氏春秋》,《戰國策》,《詩經》等等我早就看過的,還有一些已經失傳的書如《石氏星經》。
他家書房還有大量梵文吐火羅文婆羅迷文佉盧文經卷和書籍,內容非常廣。聲韻學、語文學、工藝、技術、歷算之學、醫藥學、邏輯學、星象、律歷等都有涉及。我看着滿屋子的書,口水流了一地。要是能把這些書順回現代,那該多有研究價值啊。這個時代的書籍一般人根本買不起,一本書相當於普通百姓一年的開支,更不用說那些寫在絲綢之上的帛書。官府用的文牒,買賣的契約,大多寫在木板上,因為紙張比木板貴多了。
鳩摩羅炎的國師府外觀看起來很普通,陳設也一般,卻原來財富都藏在這間書房裡。所以我每天都要在這間價值無法估量的書房待上幾小時,拼命地抄那些珍貴的典籍。我不是沒想過去買,可是他的書房裡有很多拿着錢在集市上也買不到的書,有鳩摩羅炎從印度帶來的,還有各地使者送給龜茲國王的,我既然不能順,只好抄了。所以這十幾天也不無聊。
而羅什,他每天回家,先向父親問安,再來我這裡上課,然後還要去書房看一會書。他默默地看書,我默默地抄書。他走時手裡還會拿本沒看完的書,第二天就能換本書帶走。有時他來了我還沒結束弗沙提婆的課,他便默坐一旁自己看書,往往等我給他講課了,他早已經能背誦出要講的內容。我說錯的地方還會輕聲糾正,讓我額頭一片汗。我容易麼?這上下五千年全裝在一個腦子裡,出點錯還不行麼?我氣急敗壞地敲他的光腦袋,警告他要尊師重道。
我正在一邊回想這十來天在國師府當家庭教師的經歷,一邊為弗沙提婆蓋好被子。突然覺得背後冷颼颼的,是羅什,揭開了防寒的門帘,倚在門框上看我。
「咦,今天怎麼到的特別早?」
他的晚課在四點到五點,通常都要六點以後才會到我這裡。今天居然五點半就到了。我是怎麼知道具體時間呢?因為我的時間穿越表上本來就有時間功能,還有對應的十二時辰,陽曆和陰曆的日期,很是方便。自從穿越功能喪失,這個表也就只剩下計時功能了,所以我還是天天帶在手上,別人看着也就是一個長相奇特的手鐲而已。
還要說明一點的是,新疆時間與北京時間有兩個小時的差異,在新疆旅遊時,我就把手錶調成了新疆時間。否則早上十點起來,中飯兩三點才吃,晚上九點天還是亮堂着,每天一點多睡,這個時間太怪異了。反正一千六百五十年前沒有時差概念,所以我的時間穿越表上就用了現代的新疆時間。(為了行文方便,以後本文提到的時間,皆為新疆時間,而不是北京時間。)
「在宮裡與王舅談話,便直接過來了。」
他走進屋,淡定地看一眼床上的弗沙提婆,突然用吐火羅語說:「別裝了。」
弗沙提婆馬上睜開眼,一骨碌從床上翻身下地,小臉紅紅地叫一聲:「大哥。」
我瞪圓眼睛,這死小孩,居然裝睡,騙我抱他上床。羅什仍然淡淡地,讓弗沙提婆自己回房去睡。弗沙提婆見大哥比見老爸還怕,趕緊竄出去了。
「他還是孩子,別對他那麼嚴。」我的母性泛濫,總是捨不得對弗沙提婆硬起心腸。
「剛才的歌很好聽。」他卻顧左右而言他。
「只是一些漢地的兒歌罷了,龜茲的歌肯定更好聽。」龜茲「管弦伎樂特善諸國」可是經過玄奘認可的。
「我不曾聽過。」他頓一頓,一絲悵然浮出眉間,「父母親從未像你一般唱歌哄我睡。」
想像一下鳩摩羅炎和耆婆對着嬰兒羅什唱兒歌,我噗哧笑了出來,估計念經催眠還差不多。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笑,我趕緊說:「那你想聽麼?」
他有些猶豫,沒有答我,卻在低頭沉思。然後像是下了個大決心似的,堅定地朝我點點頭。我有點奇怪,聽個歌而已,還要想那麼多幹嗎?我又唱了一遍《親親我的寶貝》。一時興起,想起《浪漫滿屋》里宋惠喬唱兒歌的橋段,就根據歌詞配上了些臨時編的舞蹈動作,當然沒有美感可言,但喜劇效果特別好,瞧眼前風輕雲淡的小帥和尚笑得那叫燦爛。那毫無顧忌的笑,才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應該有的。
唱完了,看他還在笑,他的笑真的很好看。我定定地看他,想把這個笑在腦中定格下來。這幾天一直在畫他,想把他的畫像帶回現代,讓二十一世紀的人也能看到一千六百五十年前那個絕世高僧的真面目。可是,我畢竟不是學畫畫出身,畫個平面立面圖還行,要畫人物實在水平有限。畫了好幾次,都不滿意。不說沒他那神韻,連三分形似都達不到。這會兒,真恨自己沒有神來之筆,不然,眼前的笑容,如能入畫,瞬間凝為永恆,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