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途 - 第4章

血紅

  方子山的兩隻拳頭緊了又緊,骨節不斷的發出細碎的聲響,一對眸子裡能吐出火來。過了許久,他才冷笑道:「是誰在懷了方文的時候跑出去肆意作樂,還他媽的吸毒酗酒濫交的?是我,還是誰?」

  林芝眼角抖動了幾下,一屁股坐在了床前沙發上,連聲的冷笑起來。她看看天花板,有看看窗台上擺着的幾盆鮮花,過了一陣,這才說道:「現在說這些幹什麼?反正醫生說了,脊椎骨全部碎裂,全身能斷的全斷了,最好的結果就是植物人。兩家的長輩等會就要過來,這事情,你看怎麼交待罷。當初可是說好了,必須是方文才能接手你方家的所有資產!」

  林芝指着自己的鼻子冷笑道:「你記住,當初你我兩家合作的前提條件就是,必須是我生下來的孩子,才能接管你方家的資產。除此以外,你在外面有多少野種,也別想拿走你方家的一文錢。」

  方子山冷漠的看着林芝,陰沉的說道:「你也別忘了,你能否繼承你林家的那兩成的股份,前提條件也要看你的兒子能否成為方家的主人。」

  「好啊,現在全完啦!」林芝連連的冷笑起來:「你看罷,一個活死人……這個責任,不知道是我負責還是你啊?兩家的長輩可都知道,你我感情不合,我六年前就去上海打理自己的生意了。」

  林芝拔高了聲音,尖笑道:「你啊你,方子山,你完蛋了!這個責任,要你負責。你對不起你兒子!你成天和小狐狸精鬼混,你根本不管教自己的兒子,他是半夜出去飆車出車禍死的!你完了!要是我家取消你在非洲那項目的擔保,哦呵呵呵呵!」

  方子山終於怒了,他狠狠的一耳光抽在了林芝的臉上。高條纖細的林芝被巨大的力量從沙發上抽得飛了起來,狼狽的倒在了地上。林芝歇斯底里的叫嚷起來:「你這該死的王八蛋,老娘和你拼了!你,你,方子山,你註定生孩子沒屁眼!」林芝悍勇無比的跳了起來,伸出十根尖銳的爪子,奮力朝方子山的臉上抓了過去。看她飛撲的勢頭,怕是能一把將方子山的眼珠子都抓出來。

  方文只覺身處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是躺在一片靜謐的水上面,身體很溫柔的上下起伏着。四周很安靜,很寧靜,有一種回到了母胎的溫暖。

  母胎……母親。

  方文突然本能的想起了記憶中那張猙獰的面孔,眼前浮現出了大片的血光。

  一刀,兩刀,三刀……自己拿着那柄水果刀在幹什麼?似乎,自己對着某個男人狠狠的捅了許多刀,許多刀。

  那個渾身粘滿了鮮血,鐵青的面孔扭曲成了一個無比猙獰可怕的臉譜,蜷縮在一旁歇斯底里的嚎叫着什麼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麼?

  那個自幼就對自己不聞不問,抓住一切機會打擊自己的自尊心,用盡各種惡毒刻薄的言語折磨自己精神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麼?

  那個在自己幼時,一旦有任何不順心的事情,就抓住自己一頓痛打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麼?

  那個在和姦夫親熱的時候,還不忘記用各種猥瑣的語言形容、侮辱自己親生兒子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麼?

  那個在自己翻出了水果刀,衝進去對着她姦夫的身體就是一通亂刺的時候,被嚇得幾乎瘋掉的醜陋女人,是自己的母親麼?

  一股冰冷的寒流湧上方文的心頭。雖然意識有點飄忽,神智有點模糊,但是他依然很清楚、很堅定的高速自己:「不,她不是。她只是自己這個肉體的加工廠。而且,還是一個專門出產假冒偽劣產品,沒有一點兒職業道德的加工廠。」

  眼前有許多畫面在閃爍,一些過去了很久的,自己以為都已經淡忘了的記憶,突然自靈魂的深處冒了出來。

  一片白茫茫的雪,天空下着大雪。方家的大院內高朋滿座,到處都是鼎沸的人聲。

  那是一次很隆重的聚會。而方家的小主人,未來的繼承者,年僅五歲的方文,卻被林芝隨便找了一個藉口,關進了方家大宅守夜的獒犬所居住的犬棚中。林芝不想讓自己這個自幼生下來就尖嘴猴腮難看至極的兒子出去見客人,省得丟了她的臉。而方子山,對此也採取了默許的態度。哪怕自己的兒子被關進了狗棚,也沒有自己夫妻在外人面前表現得一團和氣來得重要。

  冷和寂寞,只有十幾頭碩大的獒犬簇擁在身邊,給方文一點點的安慰和溫暖。他出神的看着前方燈火輝煌的前院,哪裡是他名義上的家,卻從來不屬於他。對於方家小主人的缺席,林芝給出的藉口是——方文被送出去治病去了。

  所有人都忽略了方文的存在,甚至是那些仆用,都忘記了要給自中午就被關在狗棚中的方文一點點吃喝的東西。夜色深了,前院的燈火益發的輝煌,興致高昂的賓客們發出連番的笑聲。但是這一切,都和方文沒有任何關係。獒犬們親昵的舔舐着方文的臉蛋,但是卻不能給他那顆漸漸縮成冰塊的心一點兒暖意。

  朦朧中,方文見到了什麼?那一團暖洋洋的光芒中飄來的兩個人。

  一個是比自己高了兩個頭的男孩,另外一個是比自己還小了一圈的小女孩兒。兩個人在好奇的向被餓得半死的方文打招呼。他們說了什麼?

  怕驚擾了賓客,狗棚的大門是用拇指粗的鎖鏈鎖起來的。但是,似乎沉重的鎖頭被那男孩兒給生生的用蠻力擰開了?

  哦啦,這一段記憶很模糊。

  在黑暗的水面上,方文想要抓住有關於這一段記憶的細節,但是總是想不起來。

  鐵三角的老大龍少,那時候也就七歲的樣子,他怎能能把那有成年人拇指粗的合金鋼鎖頭給擰下來?

  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罷。意識模糊的方文乾脆的放過了這一段記憶。

  然後,就是,就是鐵三角的成形罷?三人的老大龍少,三人的小妹,龍少的表妹洛雯。以及他這個充數的,總是要被龍少保護的,總是要被洛雯照顧的,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人間的多餘的傢伙。

  接下來是什麼?

  十二歲的那件事情之後,林芝搬出了方家,自己也徹底成了異類,一個游離於人間的鬼魂。

  唯獨在龍少和雯雯的身上,還能感受到真誠和溫暖。

  但是,一年前龍少突然失蹤。而雯雯呢,因為自卑,因為對於愛情的憧憬卻自卑得不敢去接觸這個高貴神秘的東西,方文任憑自己脆弱的心碎成了一地廉價的水晶片兒,靜靜的看着雯雯去了維也納,去尋求她自幼的夢。

  這些讓方文溫暖,同時也讓方文心碎的記憶,是因為什麼而引起的?

  呃,因為這種安靜寧和溫暖的感覺?母胎的感覺?

  簡直就是諷刺。方文在母胎中的歲月,是動盪而不堪的。毒品,酒精,尼古丁,各種不良的成份在他的母胎中匯聚;濫交、瘋狂的運動,讓方文的母胎有如過山車一樣的刺激過癮。方文的母胎,不應該是這樣的。

  那麼,刺激起方文這些記憶的,是什麼呢?

  一縷尖細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方子山,你,你再有膽子打我一下試試?老娘我和你沒完!」

  這個潑婦一般,不,比潑婦還要難聽百倍的聲音,讓方文的神智清醒了過來。但是,為什麼自己清醒了,卻不能感應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身體在哪裡?為什麼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自己的靈魂漂浮在什麼地方?這裡是死後的世界麼?

  耳邊還在不斷的傳來林芝那代表了方文十八年生命中最深沉夢魘的聲音。以及方子山那純厚、威嚴,但是沒有一點兒感情,空蕩蕩的好似被咀嚼過一萬次又被高溫烘乾的甘蔗渣一般的聲音。

  這兩個讓人幾乎能嘔吐出來的聲音。方文在黑暗中笑了,然後,哭了。

  躺在床上的方文,眼角突然溜出了兩行淡紅色的眼淚。

  但是廝打了一陣後,正在忙着整理衣冠的方子山和林芝這一對幸福的夫妻,根本沒注意到病床上自己兒子的異樣。

  病床頭的自動護理儀吹出一縷縷溫柔的暖風,輕輕的吹乾了方文的血淚。

  幸福的夫妻,正在討論對於方文事件的處理意見。

  為了方子山在家族中的權力,為了林芝未來可能繼承的兩成股份,經過短時間的磋商,他們毅然決定,再生一個孩子。

  方文的傷勢,哪怕如今已經是2015年,依然是不可能挽回的。這樣的一個活死人,不可能做方家的繼承人,不可能成為兩人手中合適的籌碼。故而,他們放棄方文,要重新生一個孩子。

  「你提供精子,我提供卵子,經過醫學篩選後,進行體外授精。」林芝用一種醫學博士研究學問的冷漠口吻說道:「體外授精,合成受精卵之後,再植入我的身體。」

  她冷笑道:「方子山,你要明白,我不會再讓你碰我一根指頭!你,實在是太骯髒了。」她高高的昂起頭來,用神靈站在高高的聖山頂端俯瞰眾生的目光看着方子山,用聖女宣布惡魔死刑的口吻,表達了自己對於方子山的看法。

  「很好。」方子山同樣無比惡毒的說道:「我對於一架每年更換十幾個司機的二手車也沒什麼胃口。你這樣做,正好。」

  林芝的面孔變得潮紅一片,她怨毒的看了一眼方子山,冷笑道:「那麼,就這麼決定了。我懷孕,生孩子,這樣大概會讓我損失半年的工作時間。我在上海的公司會有半年陷入沒有領導人的狀態,你要補給我足夠的損失。」

  方子山皺起了眉頭,他冷冷的看着林芝,陰沉的說道:「很好,公平交易,我們誰也別占誰的便宜。我到時候給你補回兩個月的利潤。」

  輕輕的一拍手,林芝冷笑道:「那麼,方文這個丑鬼怎麼辦?讓他做一輩子的活死人?我先說明白一點,我是不會為他花一個子兒的。」她冷酷的說道:「這個丑鬼已經讓我在姐妹圈子裡丟盡了臉面,我不會為他花一文錢。」

  方子山轉過身來,看着床上紋絲不動的方文,沉吟許久,這才淡淡的叫道:「林秘書。」

  病房門被悄無聲息的打開,方子山那妖嬈的林秘書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林芝冷笑道:「林秘書啊?嗯?林秘書!方子山,這樣你都要占老娘的便宜?啊?你一大老爺們,怎麼這麼沒品啊?」

  方子山沒有理會林芝的挑釁,他威嚴的對林秘書發令道:「去找少爺的主治醫生過來。唔,不用找他過來了,你直接給他說,若是少爺這樣子沒辦法清醒過來的話。如果不值得搶救的話。你問問他,是不是按照安樂死處理,會比較仁慈一點?」

  林秘書目光一動,眼角挑起了幾絲笑紋,恭順的朝方子山鞠躬後,慢慢的退出了病房,小心的拉上了房門。

  躺在病床上的方文,在一片漆黑中清楚的聽到了自己『父母』的對話。

  不值得搶救。

  不值得搶救?

  不值得搶救!

  自己,在他們眼裡,什麼時候又有過任何的價值?

  自己,不過是一個工具,一個籌碼,一個換取『父母』身家地位的招牌。

  安樂死。自己,就要死了麼?

  心中一片空靈,方文再也沒聽到自己的『父母』又說了什麼。只是他們離開時大力合上病房門的聲音,再次『驚醒』了方文。

  一片漆黑。

  無邊的漆黑。

  黑暗中,方文的靈魂在漂浮。

  他的靈魂被束縛在這一片漆黑的牢籠中,看不到脫困的希望。

  很快的,維持這一個漆黑牢籠的外界條件就要被斷絕,他的肉體將會死去,他的靈魂,將要在這一片黑暗中腐爛。

  方文心中沒有恐懼,沒有絕望。

  此刻的他,心頭一片的空靈明淨。在聽到自己『父母』對自己的判決後,方文在這一刻達到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悟』的境界。

  也許因為閱歷和經驗乃至學識修為的緣故,方文的『悟』很粗陋,很淺薄,很不值得一提。

  但是,悟就是悟了。

  一片荒蕪的沙漠上長出了一片嫩芽,看似難看滑稽,但是,一片翠綠的嫩芽生長在了荒漠上。

  於是,黑暗被打破,一片綠光浮現在黑暗中,方文的靈魂漸漸的和他的肉體合而為一。

  被醫生宣布註定成為植物人的方文,自一片漆黑中甦醒了過來。眼前一片朦朧,身上到處都傳來無邊的劇痛,痛得方文差點又暈死過去。

  但是在那火燒火燎的劇痛中,一股清涼的氣息在周身流轉,所過之處,就好似仙露甘泉撒滅了火焰,身體一陣的舒適。

  眼前的朦朧漸漸褪去,景象漸漸的清晰。

  身穿青袍的馮教授正將一造型古怪的注射器放進一個金屬盒子裡。看到方文清醒過來,馮教授露出了親切的笑容,在方文看來,那是大灰狼看到了小白兔的笑容,一種由不得你拒絕的,帶着強烈誘惑力的笑容。

  「方文,你的古文根底很是不錯,是真正的天才。馮教授在海外認識幾個真正好的國醫,他們能治癒你。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學生?」

  馮教授笑得很風情,那是一種很風雅的風情,就好似黃山巔峰的一株老松,風情中透着萬分的雅致。

  方文想要開口說話,但是他說不出話,他渾身能碎掉的東西都碎掉了,哪裡還能吱聲?

  但是他眼裡流露出的迫切和焦急,以及一些複雜的情緒,在馮教授眼裡卻是清晰無比。

  馮教授笑了,他輕輕的將手按在了方文的胸膛上,溫和的說道:「那麼,睡一覺罷。你的父母不要你了,但是馮教授……不,師尊我,怎麼也不會放棄你這麼一個絕世天才的!」

  一股股溫柔的、清涼的風自馮教授的掌心滲入方文的身體。方文空蕩蕩的體內傳來風的嘯聲。

  漸漸的,一縷縷淡青色肉眼依稀可見的風氣自方文的周身毛孔中緩緩的流淌出來,方文的頭髮,也在風中輕輕的漂浮。

  馮教授滿足的笑了,他用力的點了點頭:「妙哉,千年難遇的先天百骸貫通的風靈之體。合當我風大走運。」

  在清涼的風氣中,方文很愜意的睡了過去。

  馮教授笑了起來,伸手拔掉了維持方文生命的幾台儀器電源線。

  

  第四章



  

  一處橢圓形的大廳,裡面的各種布置和儀器,方文只在科幻電影裡見過。

  高有近百米的穹頂,柔和的白光自光潔的天花板灑下。光潔的地板呈現出溫潤的乳白色,四周的牆壁也是乳白色,乾乾淨淨的,給人一種很舒適的感覺。周長將近一公里的大廳內放置着數十台大型儀器,團團包圍住了方文置身的大型容器。

  方文被浸泡在一個高有三十幾米直徑十米的圓柱形透明容器內。容器充滿粘稠的淡銀色溶液,方文嘴裡叼着一根氧氣管,身上插着數十根細細的透明導管,很愜意的在容器內載波載浮,一連串透明的氣泡自他嘴裡噴出,打着滾兒翻了上去。他的身體輕輕的搖擺着,腦袋左右晃動。在他正前方的虛空中,一塊兒長寬五米多的光幕正閃爍着蔚藍的幽光,映出了一幅幅讓方文時而皺眉時而露出笑容的畫面。

  光幕所播放的場景是一處靈堂,陳設得很肅穆也很浪費的靈堂。

  青松翠柏和無數朵黃菊花的簇擁中,是方文披掛着黑紗的黑白照片,一群群方家、林家的親屬面無表情的坐在靈像前的長凳上,好似一幫銷贓的小偷在接頭一般,時不時的湊到一起嘀嘀咕咕幾句。就在那口放着『方文的屍體』的水晶棺木前,方文的親生父母帶着輕鬆的微笑,正在向前來悼念的親朋好友回禮。整個靈堂里,出了一夥兒頭髮染成亂糟糟顏色的不良青年,沒有一個人真正在為方文的『死』傷心。

  「這就是我的親人。」方文輕輕的揮了揮手,將那涼沁沁的淡銀色液體捲起了幾個小小的漩渦。他露出一絲冷笑,一點兒都不留念的默默心語:「再見,你們這群,該死的王八蛋!再見,我的狐朋狗友們!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