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 第10章

南派三叔

  我也懶得站起來,就這麼坐在地上,抬頭問道:「蛟爺,現在能說了吧?」

  蛟爺走過來,坐在我的面前,沉聲道:「閩生,我現在把你當成自己人了,會把整個事情全部告訴你。這件事沒有其他人知道……」

  我趕緊說:「蛟爺,你放心。我要泄露一個字,不用您動手,我自己跳到海里去。」

  蛟爺未置可否,嘆了口氣,語氣嚴肅的對我說道:「我要講的事,你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但這一切都是真的。」

  蛟爺在泉州城一片的海上人物里,算是頂尖的,所謂藝高人膽大,出海打漁時經常會敢走的更遠,這樣收穫會更大。名聲遠洋之後,除了打漁,有時候還會有人找上門來,做一些出外海運貨的生意,蛟爺沒有細說,但我猜應該和走私有關。雖然福昌號這種類型的船出遠洋風險很大,但因為比大貨船目標小很多,如果順利抵達,獲利也出奇的高。

  十五年前,蛟爺就接了這麼一單生意,從泉州前往南洋。但途經馬六甲海峽的時候,突然遭遇到一場奇怪的颶風。

  這場颶風威勢驚人,遠遠在海面上捲起巨大的水柱,像是連接海和天之間的通道,向着船隻遙遙逼近。福昌號全力向着遠離颶風的方向逃離,可颶風夾起的水柱如影隨形,一直緩緩的逼近。

  而更讓人崩潰的是,這時他們發現,遠處的海面之下,出現了一個異常巨大的黑影,從颶風颳來的方向,帶着駭人的聲響向着福昌號飛速地逼近。

  驚駭莫名的蛟爺見此情景,趕緊下令轉向掉頭全速逃跑,一直到夜幕降臨,似乎擺脫了這恐怖的旋風。但天亮之後,所有人卻絕望的發現,正前方的遠處,一道巨大的水柱,在颶風的夾裹下樹立在前方。

  而後面還是那隻如影隨形的龐大怪獸陰影,他們只能立即再次掉轉方向往側後方逃跑,但不管朝哪個方向逃跑,情形都是一樣的。最後終於絕望的確認,福昌號被這場詭異的龍捲風和海里若隱若現的巨大海獸給死死盯住。

  講到這裡,蛟爺嘆氣道:「後來想起來,這玩意兒就是在把我們往那裡趕啊。早知道後面發生的事,當時真應該讓福昌號直接衝過那颶風,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就算死了,倒也乾淨,一了百了。」

  聽到這,我的精神提了起來,知道後面一定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屏住唿吸聽蛟爺繼續講了下去。

  福昌號不知道轉了多少方向,變了幾次航向。可船往東逃,風就往東刮,船往西跑,風又追到了西邊……雖然颶風離他們總是保持着在最危險距離的邊緣,但船上的夥計還是損傷不小。就這樣,船在風浪中不停在生死邊緣之間掙扎,在海上被整整困了十幾天,看不到任何倖存的希望,而颶風的威勢和海底巨獸的怪影總是永遠在他們視線里。這種巨大的壓力讓船上的人精疲力竭,幾欲崩潰。連心志最為堅毅的蛟爺也開始祈求禱告,希望能夠有神佛保佑,逃離這場劫難。

  也許是禱告真的起了作用,一天清晨,當船上的人從頭夜和風浪對峙的疲憊中醒來,麻木的睜開雙眼時,卻吃驚的發現,如影隨形的風暴和怪獸都消失了。在這十幾天的逃亡中,福昌號不知不覺地,已經駛入了一片陌生的水域裡。

  明朗的陽光下,他們看到眼前是一片奇異得恍如人間仙境的海域,海面微波粼粼,一片寧靜,和之前的暴風狂雨完全像是兩個世界。

  遠處隱約有一處小島嶼,福昌號駛近了後,蛟爺就發現四周海面露出一塊塊珊瑚礁岩,有紅,有藍,有黃,有紫,氣象萬千,異彩紛呈,珊瑚礁之間清澈的海水下,可見一群群大大小小金光閃閃的漂亮魚兒歡快地來回追逐,只要一群魚同時轉向,立時就反射出一大片金光耀眼的陽光。

  面對這情景,蛟爺狐疑起來,不敢大意,命令掌舵的淘海客小心向前行駛,當心擱淺。他們在那片絢麗多彩的珊瑚叢中沒有行進多遠,忽然看到前方遠遠地有一片五光十色的光芒,駛近一看,在光彩奪目的珊瑚礁海面上,竟然擱置着一條古老的龍船,就像上天造好了一個珊瑚架子,然後將裝飾用的龍船放了上去一樣。

  看那龍船的樣式,少說也有幾百年的歷史。從外表看上去,這艘船完整無缺,這讓蛟爺他們非常震驚。再堅固的船,即使不在海上行駛,光是在水裡跑上幾百年,也早就應該成為一堆碎木片了。

  看到這個詭異的景象,所有人都疑惑起來,大家討論該怎麼辦時,卻出現了一些分歧:有些膽大見擺脫了風暴的威脅,認為是到了仙境,主張立即登船看看有什麼神仙留下的財寶。另外一部分人認為這個地方太過詭異,趁着風平浪靜,應該趕緊找到歸路。

  最後還是蛟爺拍了板,認為既然來了這裡,肯定要去查探一下。但他行事還是比較謹慎,選了個膽大驍勇的傢伙,獨自先劃着小舢板前去,其他在都呆在福昌號上,而且船不下錨,如果有什麼變故,可以立刻開船離開。

  眼看那個膽大的淘海客乘着舢板到了龍船下,扔上特製的長繩梯,很快爬了上去。沒有等多久,那個傢伙就滿臉驚慌地回來了。

  他連滾帶爬地回到福昌號,語無倫次驚恐萬狀,以至於得在其他淘海客的壓制下,他才掙扎着說道:「鬼!有鬼!那是鬼船!」

  大家一聽嚇了一跳,本來就被黑影和颶風搞得疲於奔命,早就神志緊張,蛟爺上去掐住那個淘海客的脖子,逼問了半天才知道,原來那艘船上一個人都沒有,但其他物品都完好無損。他膽戰心驚的一路走進去,發現在正中的大船艙里有座雕着金龍的大椅子,上面坐着一個身穿黃色龍袍的人,容顏栩栩如生,正滿面怒氣的望着艙門入口處。

  剛進艙門的時候,那個膽大包天的淘海客迎頭嚇了一大跳,立刻嚇得兩腿發軟愣在當場,後來他發現杵了半天對方沒動靜,也沒敢走近而是掉頭就跑。

  在茫茫大海之中,他們被驅趕到了一個陌生的地域,這樣奇怪的小島和古老的船,很顯然不可能有活人出現。那麼那個穿龍袍的人是誰?淘海客一路越想越害怕,等回來報告時已經是魂不守舍了。

  蛟爺聽了夥計顛三倒四的話,心裡也打起了鼓,依他看來,那應該是不知道年代的達官貴人出海時遭遇了不測,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在海上居然能保存到現在。最後,好奇心戰勝了恐懼,蛟爺帶上幾個人,上了小舢板,向那條龍船劃了過去。

  等離得船近了,蛟爺才發現船體上的木質材料其實早已被海水蝕透,沒有解體是因為船體上結了厚厚一層珊瑚岩殼,顏色明麗鮮艷,看起來就有如一隻珊瑚打造的巨船,難怪之前遠遠看去五彩繽紛,猶如一件精美的工藝品。

  但在海上出現這樣的東西,這種美卻讓人心生懼意。

  待走進船的大客艙門口,果然見到了淘海客說的那龍袍人,蛟爺一眼看去,覺得那個人可能根本沒死,他那充滿了怒氣的臉上,就連鬍子都根根翹起,好像馬上就會開口怒斥這些闖上船的人。

  蛟爺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停步,小心的等了半天,那穿着龍袍的人仍然是那副威嚴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這時候蛟爺才大着膽子率先走到跟前,他伸手過去碰了碰龍袍人,入手冰涼,他才肯定眼前這個栩栩如生的人,其實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是不知為什麼,屍身竟然一直沒有腐爛。

  再向前走了一步,蛟爺仔細打量一番,才發現龍袍人的手中,抱着一隻古色古香的匣子。

  我聽到這裡,心裡一動,馬上想到了見到阿娣時,手裡拿着的那個奇怪的木匣。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沒有插嘴,靜靜地聽蛟爺繼續講下去。

  這隻匣子,既然直到他死前的最後一刻還抱在懷裡,那麼顯然非常重要。蛟爺抑制住內心的巨大好奇,沒有去碰,而是先觀察起周圍。一圈下來,他才發現,龍袍人身前的長案上,還放着一張紙,紙上的墨跡新鮮欲滴,好像那龍袍人剛剛才書寫完畢,正留待群臣欣賞的樣子。蛟爺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伸長了脖子仔細看起這張紙上的內容。

  原來,這個身着龍袍之人,生前正是大明帝國的第二任正統皇帝,開國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孫子惠帝朱允炆,史稱建文帝。當年朱元璋死後,將帝位傳給了朱允炆,可是他的叔父燕王朱棣不忿侄兒削藩,起兵反叛,殺入應天府,建文帝從應天府倉惶而逃,乘着這艘龍船逃往南海而去,然後卻被篡了皇位的明成祖朱棣數次派出心腹太監鄭和,一路追殺,數次逃得形勢危急,慌不擇路中,逃到了這個奇怪的地方後,從此再也沒能駛出這片海域。

  蛟爺看到這裡,心中已經不再害怕,而是轉為有些絕望,難道他們這一船人也會被困在這裡,再也出不去嗎?等他再往下看時,卻發現這遺書的後半段另有轉機。

  紙上的前一段內容,主要是憤怒聲討了燕王朱棣篡權奪位的陰謀和罪行,後一半卻話題一轉,說起了他手中所持的古匣子。

  關於這隻匣子的來歷,紙上沒有詳說,只簡略提了一句是海上偶得。匣子裡有一個神像,形狀怪異,匣子內側刻着有一句話:對神許願,可解海上一切危難,但十五年後必須回到原地還願,否則子孫無存。

  建文帝在海上逃亡時日已久,從他所寫文字中可以看出,他來到這片奇怪的海域之時,已經對不停地追殺逃亡厭倦已久,對復國之事早已不再報希望。雖然沒有提到對匣子裡的箴言是否相信,但心灰意冷的言語之間,倒是流露出對此地奇情美景的眷戀。

  蛟爺看到面前栩栩如生的建文帝遺像,再想到整艘船上除他之外再無一個人。心中大概猜想到了結局:建文帝決意留在此地,不想再回世俗之間。手下僅剩的那些忠心臣子們紛紛跳海自盡,最後這艘船變成了建文帝一人的墓穴。

  打開匣子後,果然如紙上所說,裡面有一具形狀詭異的神像,盒子裡也有那句話。蛟爺他們畢竟只是一群普通人,沒有那麼多國讎家恨之類,一心只想回家。於是死馬當作活馬醫,胡亂用祭拜媽祖的方式,在神像前搞了個皈依的儀式。雖然說起來有些可笑,但那種詭異的情況下,每個人都是真心信這個神像。

  回到船上後,福昌號重新朝外開去,這一路上風暴全消。不久就駛出了這片海域。脫險後,蛟爺只當這是做了一場大夢。從此後再也不出遠海,只在近海打漁。當年生了阿娣,更是逐漸忘了此事。

  蛟爺安然脫險後,沒有當回事,但隨着日期臨近,自己身上和阿娣身上都出現了很多反常的症狀。久治不好之下,蛟爺終於記起當年的事,算一算,離當年的十五年之期就快要到了。

  聽到這裡,我明白了為什麼蛟爺會把阿娣帶在船上。可心裡又有一個新的疑問,終於還是問道:「那當年和你一起下海的夥計,現在也有這樣的症狀麼?」

  蛟爺沉默了好一會,才淡淡地說道:「都死了。」

  這句話雖然平淡,但我有些捉摸不透裡面蘊含的含義,隱隱覺得背後應該有些故事,不過現在我不關心這個。我皺了皺眉頭,剛剛蛟爺說的那些話對我衝擊太大。一時之間我根本無法考慮真假,只能暫且當成是真的來想,這樣的話,我還是有一些不解的地方。

  「蛟爺,既然您是決定去還願,那這和下南洋的目的不是衝突了麼?」

  「那片海域如果還在的話,就在下南洋的路上,估計再過三天我們就能到了。」

  「那匣子裡沒有說怎麼才算還願,您準備到時候怎麼做?」

  蛟爺輕笑了一聲,語氣滄桑:「神佛的東西,哪有那麼好還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還想繼續問,卻聽見貨艙門打開了,一個淘海客探頭進來:「蛟爺,咱們可能快到花嶼了,澎湖島上不知道有沒有日軍海防艦,我們要不要繞道避一避?」

  蛟爺伸手在地上一撐,對我說道:「閩生,我去舵盤室看看。該說的都告訴你了,阿娣的病就交給你了。我也不要你現在就徹底治好她,至少在到那地方之前,不要讓她太難受了。」

  我回到密艙里,蛟爺好像真的對我很信任了,至少放心我和阿娣單獨呆在一個房間裡。那女孩似乎有點害羞,看見我一個人下來,臉有些紅。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正在尷尬中,就聽頭頂上的底艙里,有個淘海客正在說話,聲音雖然壓得極低,卻字字句句聽得清楚明白。

  淘海客小聲喊:「什麼事?奎哥!」

  奎哥同樣壓低了聲音道:「蛟爺又在下面?」

  淘海客說:「讓鐘頭纖給叫到舵盤室里去了。」

  等了一下,奎哥又追問道:「我看那壓艙石放在一邊,又是哪個不怕死的跑到下面去了?」

  淘海客回答道:「就是這兩天老惹事的那個拍花子,蛟爺讓那個小白臉兒給小姐治病。」

  奎哥聲音忽然大了一點:「干他姥母,原來就是那個大麻煩,他拐來的那個小娘兒們現在在魚艙里鬧得可歡了,還找到我頭上問我要人來了。」

  淘海客咳了一聲:「要不,乾脆把那個小娘皮丟到海里去算了,從上船起就因為這個小娘皮搞了多少事。」

  聽到他們的對話,我頓時魂飛魄散,心裡明白他們說的小娘兒們肯定就是阿惠,一定是阿惠在船上找不到我,以為我被蛟爺丟到海里去了,因此才吵鬧的吧?我正想要大聲說話,央求奎哥別難為她一個女人,但是頭頂上的人突然又說起話來,小聲道:「奎哥,那咱們下手前,能不能拿那個騷娘兒們給咱們幾個爽爽?」

  我頓時握緊了拳頭,想要出去救阿惠,卻聽奎哥小聲的呵斥:「你想死啊!過幾天到了馬尼拉,發了工錢上岸隨便你怎麼逍遙,在船上壞了蛟爺的規矩,你有幾條命?」這才止住了拼命的念頭,而聽了奎哥與淘海人的秘密交談,我突然醒悟了一些事。

  難怪這個女孩對我不理不睬態度這樣古怪。

  原來她早就認得我的聲音。

  第十七章

古怪病症

  底艙下的這個密艙,應該是改造福昌號的時候,仿照了那些西洋大帆船的工藝,使得底艙的高度要比普通艚船高一些,這樣才能方便船隻操控。但我並不知道,當初造船的人,為什麼要在底艙里隔一層密艙出來。這座密艙上大下小,因此就有了聚斂聲音的效果,魚艙底艙里的一切聲音,聽得清清楚楚,甚至連小聲的悄悄話和嘆息聲也都聲聲入耳。

  想來,上次我和阿惠到底艙來她幫我擦藥酒的事並不是做夢了。我們對底艙的好奇肯定讓這個女孩全都聽了去。

  誰也沒料到隔着艙板會有一間無人知曉的密艙。所以我進來後一開口,女孩應該就聽出了我的聲音。

  時辰到了,我取了針,跟着一言不發的蛟爺爬上底艙,出來之後,才發現有兩個淘海客小心翼翼地在門口守着。我對他們拱了拱手,轉身大唿一口長氣,這才發現天竟然已經亮了,我熬過了一夜,唿吸着上面的空氣,雖然咸腥難聞,但還是讓我有一種從陰冥地府返回人間的感覺。

  那個阿娣帶給我的震撼實在太大了,我一時間還難以消化那樣詭異的情況,正要回船艙休息一番,突然頭皮一跳,那幽幽的呻吟聲又響了起來,跟着女孩子急促地叫了一聲:「它又來了!」

  幾乎不用思考,我身前的蛟爺立刻跑了起來,完全不像一個患有黑寒病的病人,邊跑邊大喊道:「不好,暴風雨又要來了」緊接着是一連串的吼叫聲:「二纖下帆,望台上的人趕緊下來,燦富,快去掌舵盤!」

  我也跟着跑了上去,就看見無比靈異地,蛟爺前一秒說要來暴風雨,下一秒風暴就真來了。剛剛還遍布朝霞的天空,現在已經壓下一團團厚重的黑雲,深藍色的海水變成了詭異的顏色,那種顏色就像有人在海面清洗一大匹五彩絲綢,而絲綢全都鋪開了一樣。再往天望去,那些翻卷的烏雲,居然像花朵開放一樣一層層不停翻開,似乎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望着它們陌生的樣子神思恍惚——難道我們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時就聽見從東南方向的海底傳來劇烈的異響,那是一種令人無法想象和形容的聲音,像是峰巒突然崩坍發的轟鳴,像是心臟狂跳發出咚咚悶響放大了一百倍,又像是巨人行走在海底撞斷了無數的礁柱。那種巨大的撞擊震動之聲幾欲震裂耳膜,深不可測的大海掀起巨大海浪,福昌號瘋狂地顛簸起來,我死死地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東西,渾身的骨頭幾乎被抖散了架。

  我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周圍亂成一片,在淘海客們緊張的吆喝聲中,我聽見船身不斷發出密集的哆哆聲。這是什麼情況?是船要裂開了嗎?我勉強趴在船舷上一看,只見數不清的魚驚慌失措地從東南方向往船尾的方向瘋狂逃竄,慌不擇路地撞在船身上,發出哆哆的聲音。

  我稍微放心了些,魚群想必撼動不了好似鐵打的福昌號,正要站直些,一聲響亮得好像撕裂布匹的聲音響起,深沉的海面馬上像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撕開了口子一樣,一股森冷的海水硬生生裂了開來,被拋上半空直通通地砸向福昌號,一時間大船向右傾倒,甲板上的重物全都被漂了起來。

  這一下我整個附在了船舷上,差點摔了下去,手上一下幾乎脫力,立刻驚出一身冷汗。等定了神再一看,竟然發現不計其數形態怪異的海魚堆在了我的腳下,甲板上到處都是那些怪魚,有的軟嵴,有的四腮,有的無鱗,有的生刺,這些怪魚有的紅如烈火,有的白如冬雪,有的紋絡斑斕,有的透明無骨,它們噼哩啪啦地跳動着,一隻酒杯形狀的粉紅色怪魚摔到我身邊的乘客,霎時間一道弧光閃過,那個人媽呀一聲跳了起來,哭號道:「疼!疼死我了!燒死我了!」

  怎麼?他被魚燙到了嗎?我正想扶過去看看他的病情,又是一大股海水凌空襲來,轟的一聲巨響,水花立刻向四面濺開,把一個正在提升遮波板的淘海客帶進了海浪之中,他甚至連唿救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眨眼就不見了蹤跡。已經亂做一團的甲板上頓時響起淘海客慌亂的喊叫:「阿根被卷到海里去了!」

  蛟爺暴戾的吼叫聲摔了出來:「聽天由命!各做各事!右轉!燦富,丟你老母往右轉啊,你娘的第一天掌舵啊,前面是花嶼礁。」

  說着話,船老大蛟爺不緊不慢的在甲板上走動着,他那天生的七趾畸形大腳板,就像十四枚鋼釘,把他牢牢的釘在甲板上,任憑風浪四起不為所動。

  福昌號開始艱難地向右急轉,大幅度的傾斜導致了船上的重物紛紛向左舷方向滑去,跑到甲板上的乘客發狂地尖叫着,奔跑躲避着重物的撞擊,但還是有兩個人被粗大的纜繩堆撞飛,慘唿着飛出了船外。

  我見勢不妙,趕緊往魚艙里跑,剛走到艙門口,就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震得我飛起來重重地撞在魚艙前面的艙壁板上,胸膛立刻像挨了一鐵錘,連帶心也被震飛出去一樣難受。

  我不由得癱在了地上,大口唿吸着,以為福昌號撞在了礁岩上,馬上就要沉到海底了,但停了一會兒,船還是維持着顛簸狀態,耳邊就傳來了阿惠的驚叫聲,我慢慢向她爬過去。在狂風暴雨中,我們死死的摟抱在一起,對抗着那可怕的晃動,不由自主地碰到艙壁或其他一樣在翻滾的淘海客。

  不斷地從魚艙里傳來那些乘客們不由自主的尖叫聲。

  狂風不息,暴雨如驟,到處都是哭喊之聲。

  這時候桅杆方向傳來蛟爺聲嘶力竭的吼叫聲,聲音已經有些嘶啞:「龍王爺!放過福昌號吧!」

  我苦笑了一下,這時候求龍王爺有什麼用呢?在悽厲的呻吟聲,升起一個荒唐的想法——事到如今,還不如去求求阿娣,讓她安靜下來,大海也就不這麼瘋狂了吧?

  但出乎意料的是,黑暗的天空中,突然划過一大股藍白耀眼的電弧,照亮了抱着桅杆滿臉雨水的蛟爺。他的面容是那樣蒼老和絕望,難道連他那異同常人的七趾腳,也終於釘不住,要求助於外力了嗎?

  好像是蛟爺的怒吼起了作用,我明顯感覺到阿娣的聲音漸轉漸低,分明是強自壓抑,最終消失了……黑暗的大海深處響起一聲沉悶而可怕的怒吼,最後也消失了。

  我鬆開懷裡的阿惠,愕然爬起往左舷那邊望去,只見一個巨大的怪影緩慢地屈展着浮現出來,海潮隨之狂涌,巨大的嘯聲震動天宇,海水瓢潑般傾泄在船上。

  我將耳朵貼在船板上,好像聽到了海水深處那龐然巨物浮出水面帶出的滯悶聲音,甚至能夠感覺到那個東西的頭部背嵴,一路摩擦着船底,嚓嚓嚓地震顫着福昌號,然後往船舷的右邊游去了。

  驚奇的我幾步跑到右舷,只見海里破水剛剛沉下去一個巨大無比的影子,那個影子太大,以至於我竟然看不出它與海水的分界,但僅僅是肉眼能看見的部分,就分明比福昌號大了幾十倍!

  這是什麼鬼東西?我驚駭起來,聽着那恐怖的嚓嚓聲消彌在大海的盡頭,暴風雨消停下來,頃刻間雲開霧散,海面上碧波盪洋,一副晴和景明的美麗風光,適才那狂烈的暴風雨,竟如同一場不真實的夢幻。

  但是,這一刻的天空沒有出現風雨過後海上常有的彩虹,有的,只是魚艙里失去親人的嚎哭,頭纖鍾燦富帶着一個淘海客,安撫落水乘客的家人,奎哥等人在海面上張望了許久,好像沒有看見那個落水的阿根、其他乘客的身影,船上的氣氛前所未有地沉悶起來。

  我也心情沉重,拍了拍阿惠略示安撫,牽着她的手往魚艙里走。但有名淘海客突然跑了過來,不由分說就把我拉走,一路拉向了舵盤室上的主艙。

  蛟爺依然捶着他的腿,我思忖着該怎麼治好他的病,默默地運針,才到一半時間,艙門忽然被人推開,奎哥走了進來看了我一眼:「蛟爺,想不到這拍花子還有些本事,他才給阿娣治了病,現在就看到真的有成效了!」

  「真的?」蛟爺現出喜出望外的神情,險些要跳起來。

  我心裡一緊,趕緊按住他道:「我的大爺,你這樣跳起來,要是把銀針折斷在了穴位里,那就該痛死你了,快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