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 第11章

南派三叔

  蛟爺沒有發火,但坐了回去,對奎哥道:「阿娣現在怎麼樣了?」

  奎哥好似很開心,點頭道:「我剛才路過底艙,蝦仔報告說阿娣叫他們給她送粥,喝了一碗還不夠,足足喝了滿滿的兩碗。」

  蛟爺也笑了起來,揮起大巴掌,啪的一聲拍在我的後脖梗上:「看不出你們家那個程什麼針,果然是有些道行啊。」

  這一下差點沒把我的脖子給拍斷,我脖子一麻,強笑道:「那當然,這是我們泉州程家泉涌堂秘傳的針法,沒效才是怪事了。」

  說着好,蛟爺又叫我趕緊再去給阿娣做針灸,我一邊旋轉着銀針,一邊解釋道:「蛟爺,您是腿腳有病痛,所以病情有反覆時,一天針灸兩三次也無妨,但是從阿娣的病情看,一天針灸一次就足夠了,多了反而有害無益。她那樣的情況急不得。下次為她針灸後,我會配合藥酒火灸刺激穴位,之後再拔火罐。這樣比單純的扎針療效要好。」

  看他還是不信,我繼續耐心解釋道:「您的腿真的用不着那麼麻煩,只需要用針灸疏通血脈,要不了多久就會好的。」

  蛟爺並不做聲,等到用針完畢才略微點點頭,示意可以離開。我收起銀針疲憊地折返,蛟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記住你剛才對我說的話,否則你就自己跳到海里去吧!」

  我沒有回話,頭也不回地走上甲板,就見淘海客們正在清理倒灌進船艙的海水,整理着纜繩船帆,我想着去找阿惠,這時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悚然一驚,以為是全叔他們,扭頭卻看見七哥面色陰鬱地道:「阿惠死了。」

  我大驚失色,簡直不敢相信,要知道不久之前阿惠對我說她先回艙里,怎麼可能一下就陰陽兩隔?我追問道:「她怎麼好好地去了?」

  七哥沒有多說,直接拉我就進了船艙,我立即看見船艙里的一個角落圍得水泄不通,見我進去,他們竟然自發地散了開來。而隨着人群的退開,盡頭處阿惠的身體出現了,她靜靜地躺在那裡,身上蓋了一塊白布。

  我登時暈眩了一下,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情況,立刻發力跑了上去,然後蹲在阿惠身邊。那張我熟悉的白皙美麗的臉,現在已經變為烏青發紫,表情里有驚訝和苦楚。我哀痛起來,難以想象她遇到了什麼,就聽七哥在後頭道:「你看她脖子那裡。」

  我往阿惠脖子那裡看去,就看見側面有兩個觸目驚心的孔洞,卻沒有任何血跡。我不明所以,又上下打量阿惠,似乎裸露的部分沒有其他外傷。那麼,阿惠是因為這個問題死的?是暴斃還是別人害死她?

  我站起身看向周圍,除了七哥,似乎所有人都是一副戒備的模樣,我覺得可笑起來,這幫滿口正義的人,人死了連淘海客都不叫嗎?只懂得或者是只願意看熱鬧?

  這時有個聲音在我背後道:「我沒說錯吧,這艘船每天都要死一個人,就是那隻夜叉鬼要了這娘兒們的命。」

  我轉身一看,竟然是黑皮蔡,他又道:「你說你這個拍花子,拍到最後連貨都丟了,趕緊抬出去餵魚吧!否則該詐屍了!」

  阿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本來就非常悲痛,又聽黑皮蔡說這麼不敬的話,我不由得怒從心起,上前幾步就要揮拳,七哥卻先我一步推開了黑皮蔡,淡淡道:「船上自有船上的規矩,淘海客馬上就到了,你不想惹事吧?」

  全叔也沖了過來,目光陰鷙地看着七哥道:「這位朋友是哪座山頭的?多管什麼閒事?」

  七哥並不說話,而是把手慢慢伸進了鼓鼓囊囊的口袋裡。我看見全叔和黑皮蔡的臉色立馬變了,全叔也不再吭氣,而是把黑皮蔡拉到了一邊。七哥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走到我身邊道:「閩生,這女人死得古怪,你怎麼看?」

  我的心思一下都亂了,簡直不忍心去看阿惠,只是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奇怪,為什麼一個好好地活人,等我回來就變成這樣了?」

  七哥定了一會兒,說道:「我早說過,這艘船有古怪,這女人也許真是被夜叉鬼殺了。人死不能復活,你及早料理她的後事吧。」

  這一路來,阿惠頗為照顧我,而今不明不白地去了,我心裡難過得要命,和當初與阿姐走散時的心情竟然大同小異,無論如何想不通阿惠怎麼會橫遭厄運。這時奎哥他們來了,不發一言就把阿惠抬了出去。我追在後頭大喊:「奎哥,你們要怎麼處置她?運到某個船艙放起來?」

  奎哥停下腳步,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嗤笑道:「你一個拍花子管得倒挺多,她死了你損失不少大洋吧?依我看,她這麼死了也比被你賣到南陽當『企壁』好。我們是不可能留她的,肯定要丟到海里。」

  黑皮蔡和全叔馬上笑了起來,我恨得牙癢,轉頭看見七哥在我身邊,沉聲道:「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們肯定不會留她的屍首在船上,你強求也沒用。」

  說話的工夫,淘海客們已經走出了艙外,我睚眥欲裂但又無可奈何,又聽到奎哥遠遠地拋過一句話:「拍花子,蛟爺馬上讓你去貨艙。」

  我狠了狠心,知道現在只有治好蛟爺才是當務之急,至於阿惠,只有留條命日後給她燒香了。想好了我就對七哥說了句走了,頭也不回地去找蛟爺,結果淘海客讓我直接下到密艙里,出乎意料的是,這次蛟爺竟然不在,只有阿娣坐在天藍色床單上,大概是早晨的針灸消減了她心裡的煩燥感,她睜着大得駭人的眼睛,見到我的時候,我從中好似看到一絲欣喜。

  難道她並不討厭見到我,甚至是有點喜歡看到我?

  是這樣一個正值如花季節的女孩子,被孤零零的囚禁在陰暗濕冷的密艙中,哪怕是進來一條小狗,也會讓她欣喜若狂吧?更何況是我這麼一個大活人。

  我放下藤箱,坐到阿娣身邊,牽過阿娣冰涼的手開始號脈。很明顯,在這條船上,只有做到蛟爺當我的靠山,我才能安全抵達下南洋,只有治好蛟爺和阿娣的病,我才能得到暫時的庇護。

  正在靜心體會着脈象,躺在床單上的阿娣突然開口說話了:「聽我阿爹說,你這個人,可不是個正經好人?」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開口說話,那聲音有些沙啞略帶幾分鼻音,那真的不像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所應該有的聲音,但是那語氣,氣乎乎的,又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刁難我。這種奇怪的反差,一下就讓我愣在了當場,下意識道:「怎麼會?」

  阿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幾圈,仔細考慮了什麼似的,說道:「我也想可能我阿爹弄錯了,你其實看上去不像是一個壞人,為什麼他要說早晚把你丟到大海里餵大魚呢?」

  看着她一副調皮的表情,我有心逗逗她,就故作冷淡的回了一句:「我本來就不是壞人,你可能沒有聽到蛟爺說的另外一句話。」

  「阿爹跟你說什麼了?」她馬上問我,嘴唇微微張開,一雙大眼睛發出亮閃閃的光來,露出非常好奇的模樣。我心想,這個女孩子真是太天真了,簡直比我還好騙,像她這樣用話一引就上勾,如果遇到全叔和黑皮蔡這兩個人販子可怎麼得了喲。

  「蛟爺說——這世道上的好人,早就已經死光光啦!」

  「喔?」阿娣眨了眨大眼睛,呆了一呆,突然放聲笑了起來。

  那才是一個花季女孩應該發出來的笑聲啊,清麗,活潑,無憂無慮,充滿了天真與希望,讓人一聽心裡就感覺很舒服,我不由得也放鬆下來。

  有人和她聊天,她顯得興致很高,她告訴我,其實蛟爺給她取的名字叫林娣禾,不過大家都喜歡叫她阿娣,蛟爺原本的意思是希望她和將來的弟弟和睦相處,哪知道在她很小的時候阿姆就生病去世了,所以也就沒有弟弟可「和」啦。

  聽她講了好多話,我也告訴她我的身世,我們講了很久很久,直到針灸結束即將開始火灸。到了這一刻,我才躊躇起來,面對阿娣這樣純真的女孩,我肯定要顧忌她的清白。最後我委婉地跟她說需要她把後背全部露出來,才好給她火灸治病,阿娣立即愣了愣,最後咳嗽了一下問道:「那你說的那個火灸會不會很燙?」

  「我儘量離遠一點,不把你燙起水泡,然後就用拔火罐。」見到阿娣一副慌亂擔憂的樣子,我覺得很是好玩,做出一副嚴肅正經的醫生樣子。

  阿娣咬着下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沖我點點頭,讓我背過身去,然後窸窸窣窣地將那件薄薄的月色對襟衫向上挽到肩下,翻身趴在了床單上:「那你可不要把我弄疼啊。」

  交纏着數不清的濃密黑髮,纏繞着她的身軀,我理開她滿背的頭髮,將衣衫往上理了理,看見淺白色的裙子上露出一截突然變窄的雪白細腰,一股少女獨有的香味撲面而來。我突然有點面熱心跳喉嚨發緊,吹了兩三次才把灸條上的明火吹滅,上面燃燒着的藥酒不停地抖動着,差一點滴到她雪白的身體上。

  陳年的蒿草味道混和着她身體散發出來的那種略香的體味,迅速在密艙里彌散開來,因為光線有些暗,我必須要湊近找經絡穴位,於是灸條燃燒向上冒出的濃煙熏得我涕淚橫流,忍不住往外打了個噴嚏。

  就這麼一下,好像震掉了草灰,阿娣揚着紅艷的臉,大眼睛像要流出淚來,轉過頭來對我喊道:「你燙到我了,痛死我了!」她一邊叫,一邊把兩隻腳翹起來,輕輕踢我的後背。

  這種小女孩撒嬌的模樣讓我哈哈大笑起來,上船以來灰暗的心情一下被清掃了大半,和她隨意的開了幾句玩笑,感覺心情愉快起來。等火灸也完成了,我就安撫了小女孩幾句,重新回到了魚艙。

  但沒想到的是,我看到的卻是一片混亂。

  十幾個乘客圍成一個圈子,中間是黑皮蔡和邱守雄,這兩個人正將那個瘦皮猴按倒在地,不顧頭臉的拳打腳踢,全叔在一邊跳來跳去的,高聲為黑皮蔡和邱守雄加油。我頓時覺得奇怪,他們不是一夥的嗎?怎麼又打起來了?

  其餘笑嘻嘻看熱鬧的乘客們,也在不斷地大聲叫好,推波助瀾,憑添了現場的熱烈氣氛,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在過年過節呢。

  這些乘客原本都是一些拋家棄友的逃難者,一直憋悶在船上,時間長了難免會產生壓抑感,加上活動範圍太狹窄了,所以性情都變得格外扭曲暴戾起來。就在我打算繞道回自己的鋪位時,旁邊有人拉了我的衣袖一下,我扭頭一看,原來是那個財主。

  此時他滿臉的亢奮,好像完全忘記了曾經陷害過我的事情,一副巴不得天下大亂的表情:「對不對?我沒有說錯吧?」

  「什麼沒說錯?」我奇怪道。

  土財主滿臉神秘,拉着我向旁邊一指,只見圍攏着的人群另一邊,邱守雄那個身條秀麗的老婆陳水妹,正滿臉的悲憤與委屈,蜷縮在那裡淚水漣漣。

  「這到底怎麼回事?」我越看越煳塗了。

  「怎麼回事?你還不知道啊?」土財主得意洋洋地對我連說帶比劃,終於讓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究竟。

  原來,這邱守雄和陳水妹夫妻二人,表面上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實際上卻是以放花鰩子為生。陳水妹生得清秀白淨,就專門負責物色容易上當的男人然後勾搭,而邱守雄則負責捉姦拿雙然後蹲在床邊收大洋。我心想,難怪上船的時候那個邱守雄口出狂言要他老婆守貞節,原來是以退為進故意不賣吸引大家注意力啊!難怪這個陳水妹才一上船就和黑皮蔡這個仙人黨滾到了一起,甚至幫着他們一起栽贓陷害我,原來都是江湖兒女互相協助才好賺銀元。

  昨天後半夜裡,趁着邱守雄不在,那個瘦皮猴就竄到他老婆身邊,於是陳水妹半推半就的順從了早就對她垂涎三尺的瘦皮猴,然後邱守雄偏偏在緊要關頭又回來了,並且理直氣壯問瘦皮猴收錢。誰知道那隻瘦皮猴卻是一隻鐵公雞,推說錢都放在朋友那裡等明天來收。等今天邱守雄跑來結賬,瘦皮猴得了便宜還賣乖,說什麼他們是你情我願自由結合就是不肯付錢,最後乾脆耍賴說沒有這回事。邱守雄急怒之下,就廝打了起來。

  那個黑皮蔡因為和陳水妹有了曖昧關係,和邱守雄也就稱兄道弟了,眼看瘦皮猴想要賴賬,黑皮蔡和全叔就和邱守雄合夥暴打那隻瘦皮猴了。

  土財主講得眉飛色舞,我卻是越聽越不是滋味。看上去道貌岸然的人,為什麼乾的卻是這等齷齪下作之事?而這個土財主,之前還幫着別人陷害我,現在卻像從來不曾幹過壞事一般,說起別人來竟是絲毫不以為恥。

  遠遠的還有一些淘海客漠不關心的看着這場鬧劇,我看見全叔他們最後逼着奄奄一息的瘦皮猴,跪在邱守雄幾人的腳下認錯交錢,亢奮的尖叫和怪笑聲不時的響起,整個畫面就像世界末日一樣荒誕滑稽。

  混亂之際,七哥來了,他對我示意道:「閩生,出去外頭說話。」

  我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到了船尾,這時風平浪靜,淘海客們都在休息,乘客們還在艙里看黑皮蔡等人折磨瘦皮猴,船尾遮波板後面,只有我和七哥兩個人。

  等我們站定,七哥就背靠船舷板,皺眉道:「閩生,你是不是到那個底艙去了?那裡關了什麼東西?」

  我想起了蛟爺對我說的話,猶豫着是否要說阿娣的事,最後還是決定不能明說,低聲道:「底艙的確有人,但跟我沒關係,蛟爺下了封口令,七哥,我不好多說。」

  七哥若有所思起來,而後說道:「有什麼事情需要這麼瞞着?那個底艙古古怪怪的,我打探了幾次都有許多淘海客看着,我看那裡絕不可能是人,你別是被迷住心竅了?」

  我被七哥的質疑弄得窘迫起來,立即辯解道:「七哥,我只是在給蛟爺做事,否則在這條船上想自保很難。」

  七哥表情逐漸鬆動,正要說什麼,腳下卻一晃,緊接海里響起一陣沉悶的咚咚聲,震得我腦袋都在晃。我定住身子往外看去,赫然發現平滑如綢緞的海面上,此時卻像是一口沸騰的鍋,海底就像是有隻巨大的海怪,瘋狂地在向上噴吐着海水。

  我的心緊縮了起來,想起前兩次海域的奇怪和可怕,連忙口中叫道小心。緊跟着就見深藍色的海水翻滾起來,咕嘟咕嘟冒起一串串的氣泡,一股股水柱從海中突然噴出,向我和七哥噼頭蓋臉地砸落過來。

  我躲閃不及,手往前擋着身體往後急退,在那陡然發黑的海水深處,水柱突然升起的時候,我看到那深水底下,好像有一雙憤怒的大眼睛一閃而逝。

  「啊!」我嚇了一跳,心中一凜,意識到那個阿娣肯定又發病了,再不去讓她平息下來,我不知道海里會出現什麼奇怪的現象,到時我們又得遭殃。

  顧不上和七哥打招唿,我趕緊轉身飛快地向底艙下面跑去。

  我一路奔跑着,只聽見那呻吟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來得壓抑,聽起來感覺這個聲音的主人正經受着極為可怕的痛苦。我焦急起來,在搖晃中盡最大能力地跑着,守在底艙的淘海客已經知道我了,見我趕到也沒有阻擋,一進了密艙,阿娣那痛苦的呻吟聲就直穿到我心裡。

  她這一次發病,雖然聲響不大,但身子卻不停地輕微抽搐,像是昏厥了過去,人事不知。我上前一摸,她的體溫奇怪得嚇人,不到片刻的工夫,卻是忽高忽低。正在我手忙腳亂間,我的藤藥箱不知被誰扔了下來,艙門隨即被關上。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替她扎針搶救,足足忙了半個時辰,她的病情穩定了下來。到這時候我才發覺,無論她昏迷到了什麼程度,纖細的手卻還是緊緊地抓着那隻匣子。我揩了揩額頭上的冷汗,剛坐下來,一個微弱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壞人!」

  「什麼壞人?」我茫然四顧,阿娣明明還沒有醒來。

  「阿爹他沒有說錯,你果真是個大壞蛋啊。」說話的,竟然是處於昏睡狀態的阿娣。

  原來,這個小女孩子昏迷了卻還在說夢話。

  我哭笑不得,坐在床邊重新看向她。「壞蛋!」在昏厥之中,她再次囈語。

  「對,我也覺得,現在大家都是壞蛋,好人都死光了。」我握着阿娣的手安慰着,輕輕的拍着她的手背:「在這樣的亂世里做賤民,永遠只有壞蛋得意,好人蒙難。誰不想活下去呢,可是要活下去,就要說違心的話干違心的事情,當別人認為你沒用了的時候,就把你乾脆利落地扔掉拋棄,不當壞人簡直撐不下去。」

  「我是說你,你就是一個大壞蛋。」她念着,眼睛仍然緊閉。

  「說我?」我奇怪起來,「你現在到底是清醒着,還是睡着了?」

  她又不作聲了,甚至連唿吸都沒有任何變化。

  我拿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見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鼻尖上還冒出一些密密的亮晶晶的小汗珠,才確信她是真的熟睡了過去,而我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只不過是她夢中的囈語。我伸伸懶腰站了起來,躡手躡腳的往外走,仍舊偷偷回頭看她醒了沒有,她卻是依然熟睡着。

  我嘆了口氣,覺得這個小姑娘實在太過可憐,為了防止她病情反覆再受煎熬,我只能繼續守着。此時的密艙里只有我和阿娣,再就是旁邊籃子裡堆積着的各種草藥,還有一個木箱子上面疊着幾件衣裙。頭頂上的底艙里,好像是蛟爺正在心神不安的來回踱步,嘴裡罵罵咧咧念叨個不停。

  海女也好,奇人也罷,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儘可能在自己能力範圍內,減輕一些她的痛苦吧。現在她的主要症狀是頭疼、燥熱,所以我在那一籃子草藥里挑了一些能用的,加上自己帶的一些藥丸,弄了兩服安神清心的藥,一起搗碎了叫守在上面的淘海客給阿娣煎了一碗藥。

  安排妥當後,看着阿娣安靜的臉我心情放鬆了很多,這些天在福昌號上過得驚心動魄,我竟覺得只有在阿娣這裡才能回復原先單純的自己,想去這個女孩的離奇身世,我不由得替她惋惜。她承受了本不該她承受的那麼多苦難,但願蛟爺這次還願能讓她恢復正常。

  停了一停,我又去探阿娣的額頭,她的體溫似乎降了一些,剛收回手去,那雙幽黑的大眼睛突然睜開了,目光變得很不高興,竟然是神情幽怨的樣子,和先前昏厥過去的病狀截然不同。

  真是奇怪,她怎麼這副表情?是發燒導致的嗎?我輕聲道:「阿娣,你感覺怎麼樣?」

  阿娣搖搖頭沒有說話,依舊幽幽的看着我,我不明白她這是怎麼了,但又不能就此離開,於是試探道:「平常是不是很少有人陪你?要不我陪你聊聊天吧。」

  這個小女孩,看來確實是太孤獨了,聽了我的話她的面色和緩了些,我也就對她講起了以前和叔父一起經歷過的事情。

  我說的這個事,就發生在泉州後渚港口不遠的地方,獅球山上的賜恩寺旁邊。大概是民國二十二三年,那時候我還小,叔父帶着我到一戶人家去出診,給一個還沒有取名字的小女孩看病,到了就發現這個小女孩,給人的感覺很是精靈古怪,一眼就能看出她和別的孩子不大一樣,可到底哪裡不一樣,卻是誰也說不上來。

  叔父號過脈開過方子,讓女孩子吃了藥,她的病情卻反反覆覆不見好轉。而且從此以後,這戶人家還開始不停地出現怪事,夜裡家裡人熄了燈快要睡覺的時候,就會聽到了一個女人嗚嗚咽咽的悽慘哭泣聲,那聲音哭得人心裡發毛。連續幾夜,家裡人天天都會聽到那個可怕的嗚咽聲,後來聽了鄰居的指點,就去請了個風水先生來家裡看,風水先生仔細勘查以後,指着院子裡的一個方位叫他們把地基挖開。

  大家拿來鋤頭,才挖了一尺多深就發現有白骨,把周圍一齊挖開,最後從地底下挖出來一具白骨,頭髮上插着一枝鏽蝕了的鐵釵,枯骨的眼窩處,還斜插着一把鏽跡斑斑的短刀,想來應該是一個不知何時冤枉受死的無辜女人吧。家裡人將骷髏眼窩中的短刀拿走銷毀,然後把骨殖祭祀後安葬到了墳山里,果然每天晚上的哭泣聲就此絕跡了。

  可是安寧的日子並沒有過多久,晚上又開始聽到耕牛的沉悶吼叫聲,仔細一聽,這牛吼之聲,竟然還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

  再請來風水先生,把院子裡另一個方位再往下挖開,果然又找到了一塊牛胛骨,將這塊牛胛骨也放在墳山里掩埋了,牛吼聲也就再也聽不到了。

  但是過了兩天,到了晚上,地下卻又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那聲音吵得人心驚肉跳,六神不安。

  再把地挖開,再往深處挖,果然就挖出一隻嬰兒的虎頭鞋子。

  到了這時候,這戶人家終於明白,肯定是家裡有什麼冤孽,把地下埋藏的這些禍祟全給招惹了出來,就去賜恩寺請教長老。長老來看察了以後,讓這戶人家最好是能把那個一直生病的小女孩送到尼庵里去。果不其然,女孩子一送走,這戶人家再也沒有什麼邪祟之事發生,只是聽說那家尼庵之中,開始三天兩頭不停地鬧鬼。

  後來叔父又帶我去賜恩寺禮佛,聊天的時候就聽寺中的長老說起,那陰魂野鬼,枯骨做祟,都是因為那女孩體質異常才導致的。有些人就是這樣,就像金子,到哪裡都會發光一樣。不管他們在什麼地方,都能夠影響四周環境中的各種能量,導致許多靈異事件出現。

  第十八章

千鈞一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