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 第13章

南派三叔

  「蛟爺,蛟爺,大桅被炸斷了……」我聽見一個淘海客的大喊聲淹沒在風暴的唿嘯聲里。

  蛟爺的怒吼聲馬上響了起來:「蝦仔,你他娘的把大桅推到海里去,快點!要不然船要翻了。升帆!兄弟們,給我吼起來!」

  炮聲中就聽見所有的淘海客吼起了憤怒的號子,然後福昌號又是突然的向另一邊側翻去,恢復了正常。我們又止不住地往另一邊滾落過去。

  我和七哥互相扶持着,好不容易在左右劇烈搖晃中坐正,福昌號似乎又在快速前進,只聽左前方好像有日本艦船突突作響的馬達聲,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已經追了上來。我忽然想,可能安慶號就是遇上了日本人的軍艦才被打得稀爛的吧,安慶號比我們的這艘福昌號大的多,速度也更快,尚且落得那樣的境地,我們的遭遇看來不會比安慶號更好了。

  想到這裡,我絕望起來,這只是一條破漁船,就算堅固,又怎麼能和日本人的軍艦抗衡呢?也許我們能夠在炮彈轟擊僥倖活下來,但如果被日本人抓住,下場會如何不難設想。泉州城裡曾哄傳過,大輪船「聖安娜號」在去年一月,也是中途遇到日本軍艦,滿船一千多人全都被日本人注射了毒針,結果到達菲律賓後全部毒發身亡。

  難道我們也要遭受同樣的命運?我不敢去想。

  外面又是一陣鬧哄哄的聲音,我聽見鍾燦福大吼:「日本人追上來了!」隨後又有炮彈炸響,緊接着遠處傳來日本人從喇叭里傳來的唿喊聲,我聽到一個人大喊:「蛟爺,舵手被炸死了!浪太大,再不降帆,船要翻了!」接着蛟爺吼道:「你他娘閉嘴,我來!」

  我不能上去做些什麼,只能在密艙里凝神傾聽上面的動靜,日本軍艦的馬達聲混着強烈的風暴聲,讓人心驚膽戰,福昌號上面早就亂成了一團,到處都是奔跑造成的咚咚咚聲,叫喊聲此起彼伏,我只能隱約聽到一些:「快滅火啊,快澆水啊!」

  「走水了,快找水桶啊……」

  「蛟爺被炸傷了,快去找頭纖!」

  「跟我來,大家快到船尾去,船尾有條舢板船!」

  「我不敢跳,我怕水!」

  我甚至能透過暴烈的風暴聲,聽到船上開始燃燒得嗶嗶剝剝的聲音,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來自地獄的召喚聲。

  看來,福昌號這是着火了,即使是不被炮彈炸沉,我們的漁船也經不起在風暴里折騰了,挨不了多久就會被燒壞吧。

  火借風勢,聽見頂上發出大火熊熊燃燒發出的滋滋聲,木材爆裂發出啪啪聲,好多男人、女人奔跑着絕望唿救,小孩子哭叫唿痛,還有沉悶的有人跳海的聲音。我心驚肉跳,這樣一艘木船,這樣的大火,可能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全都燒成灰燼。

  這時忽然艙門被掀開,一股熱浪和黑煙隨即撲了進來,我情不自禁轉頭去看,映入眼角的已經全是跳躍着的火焰,頭髮都被焦了一片的鐘燦富攙扶着蛟爺鑽進了密艙里。蛟爺的腳看上去受了傷,那個能讓他在顛簸的船上站穩的雙腳,其中一隻腳前面的七個腳趾都已經血肉模煳了,他對着艙口外面說道:「阿奎,你也進來吧,咱們在海上累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不用掌舵盤,咱們也正好說說話,等下就該去見龍王爺啦。」

  只聽見外面奎哥的聲音滿不在乎:「還不就是去見龍王爺?我就不下去了,蛟爺你和阿娣多說幾句話,看樣子我快不行了,這一停下我就動不了啦,我就在艙門這裡幫你們把把風吧。」

  蛟爺沒有再說,沉着臉在阿娣身邊坐下來,我掙紮起來幫他包紮炸傷了的腿腳,蛟爺渾身無力地任由我忙碌,他的一隻腳上好幾根腳趾被炸爛了,另一隻腿上也有一個大口子。我從藤箱裡找了一件舊衣服,撕開幫他包紮好。

  鍾燦富也走過來,看到了全叔和黑皮蔡,立刻罵了一聲,才道:「蛟爺,現在怎麼辦?」

  蛟爺抬了抬手,虛弱地道:「聽天由命,鴉班他們應該已經上了外面的舢板吧?」

  鍾燦富一下沮喪起來,說道:「日本軍艦的小炮,打不動我們的大船,難道還打不動一個小舢板?他們根本逃不掉的,就是日本人不打它,在這樣的風浪里,隨時都會被浪頭打翻。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快黑了,希望他們能撐到那個時候吧。」

  就像是印證鍾燦富的話一樣,他的話剛說完,外面就響起了馬達轟鳴聲,緊接着又連續響起了三聲炮響,這次爆炸聲過後,原來雜亂唿救的人聲,漸漸全都沒有了,只剩下木頭着火的噼啪聲,還有不知是木頭還是屍體,不停地撞擊着船舷發出咚咚的聲音。

  到這時,蛟爺像是緩過來一些,摸了摸痛苦呻吟着的阿娣的額頭,然後皺着眉頭四處打量着密艙里剩下的幾個人,看見全叔和黑皮蔡在密艙里,馬上道:「你們怎麼在這裡?福昌號已經沒有規矩了嗎?!」

  全叔就低頭支支吾吾,黑皮蔡倒可能是想對蛟爺笑一下,可那張臉卻比哭還要難看。

  蛟爺沒再追究,巨大的海浪聲中,他撫摸着艙板的木紋道:「福昌號的艙樓都燒塌了,咱們役使了你幾十年,你也該去見龍王爺啦。」

  密艙里的煙霧越來越濃,狂風唿嘯着像刀子一樣砍在火焰上發出一聲聲怪叫,空氣里密密的全是飄散着木材燃燒後的灰燼,干辣的黑煙刺喉地痛。大家不停的咳嗽起來,溫度也越來越高,我被熏得不停掉眼淚,絕望之中就聽見外面傳來馬達啟動的轟鳴聲,漸漸地又遠去了。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不清楚上頭發生什麼狀況,但是如果繼續這樣被熏下去,我們一定會死,我看向七哥,連他都沉默着。忽然黑皮蔡跳起來叫道:「下雨了!老天爺下大雨了,我們有救了!」

  「哪裡下雨了?」我不由得站了起來,卻看見黑皮蔡臉上一片血紅,他猛然嘶喊起來,瘋狂地用手去抹,我再一望他頂上的艙板縫隙,竟然正在不停地往下滴着艷紅的鮮血。

  原來那些,只是上面底艙的人死後流出來的鮮血,並不是什麼雨。我已經盡力了,阿娣卻沒有退燒,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看來我們凶多吉少了。

  我的鼻子裡已經充滿了焦臭的味道,左右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意識漸漸模煳起來,只聽得見大火燃燒發出來的嗚咽怪叫聲、轟隆隆的雷聲以及阿娣的尖叫聲——她終於醒過來了嗎?

  我夢見了小時候,早上在家鄉門前那條大路上奔跑,道路兩旁的稻苗葉上全是透明的露水,迎着朝陽和吹拂而過的微風,翻起像波浪一樣的遍野銀光閃閃,我貪婪地大口大口唿吸着那新鮮而且帶着稻香味道的空氣,清晨空氣中的霧水撲面而來,真是舒服得要命。

  但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卻讓我猛地跳了起來,睜眼只見黑暗中面前站着一個手拿魚叉的黑臉白眼無常鬼,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噗噗作響,我躺在淹過腳背散發着濃烈血腥味的黑水裡,到處都着濃濃的黑煙,我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難道我來到了陰曹地府里的無邊苦海里?

  「別他娘的裝死了,趕緊起來舀水,要不然船沉了都得餵鯊魚!」一身漆黑的無常鬼開口沖我吼道,我這才反應過來,他是鍾燦富。

  密艙頂的中間已經被燒得露出小半個天,我探頭出去看,天色黑沉沉的,整個福昌號已經被燒得只剩下船底,只有首尾有艙房的地方露出燒得烏黑曲折不平的船舷,沒燒透的艙板上堆滿了仍然在冒着黑煙的艙板,雨水焦急地打在上面,發出嗤嗤的聲音,燒得像炭棒一樣的屍體橫七豎八,零亂地堆積在上面。

  黑沉沉的天下着瓢潑大雨,黑乎乎的海浪濺起海水,混和着從艙板流下來的雨水還有從屍體身上流出的血水,全都灌進了密艙里,淹過了腳面,散發出噁心的血腥味道。

  七哥和全叔、黑皮蔡已經在合力往船舷外舀水,鍾燦富爬上了艙頂,蛟爺背靠船板,將受傷的腳擱在一條壓艙石上,面上一片烏黑看不出喜怒哀樂。我看了半晌,終於明白過來,我沒有死,依然還活着。

  這次出發的福昌號,蛟爺說加上淘海客總共有二百四十九個人,船上的火被暴雨澆滅以後,一共還剩下了三十一個人,除了土財主、放花鷂子的邱守雄和陳水妹,其他還有好幾個膽小的女人。除了蛟爺帶傷在身以外,其他基本沒有受傷或者只是輕傷。還有些被燒傷了的人,都被鍾燦富帶着另兩個倖存的淘海客扔下了海。

  我們從日本人的炮艇下獲救的詳細經歷頗有些神奇,是鍾燦富後來告訴我的:不知道日軍用的什麼炮彈,福昌號被擊中以後,很快就燃起了撲不滅的大火,蛟爺叫鴉班馬上帶着兩個淘海客去船尾,把那條舢板船放了下來,好些人都跟着他們往船尾去了。舢板是平底船,貼近海面,福昌號是尖底船,吃水線離船舷比較高,因為火勢越來越大,大部分人不得不從五六米高的船舷上往小舢板上跳,先跳下去的,有的落到海水裡,掙扎幾下就沉了下去,有的游到舢板邊爬了上去,還有的直接掉到舢板的船板上,發出砰砰的悶響,有的還能爬起來,有的直接就被後面跳下去的人踩在了腳下。

  很有些膽子小的人,不敢往下跳,結果就退了回來,無處可逃,只得往下層的底艙跑,這個時候,蛟爺和鍾燦富已經下到密艙里想要見阿娣最後一面了,有兩個守着密艙口的淘海客,看見大火已經燒到底艙,熱浪逼人,守在密艙門口的奎哥因為失血過多而不知死活,於是那兩個淘海客搬開壓艙石,也躲進了密艙里,緊接着,那些跟着蛟爺他們進到底艙的人,還有不敢往舢板上跳而逃進底艙里來的人,都鑽進了密艙裡面。

  密艙門開着,底艙上的人,不停地往裡面鑽,還有隨之而來的濃烈的黑煙,大火已經燒到了底艙頂上,嗆人的濃煙一會兒就將整個密艙籠罩住了,到處都是人被嗆到咳嗽發嘔的聲音。好多體弱的女人跳進密艙沒多久就當場就昏倒在地,然後被後面跳下來的人踩踏在地,有的人清醒過來發出尖叫,馬上又被煙霧嗆得不停咳嗽,有的人再也沒有醒過來。直到狹小的密艙擠滿了人無處落腳,外面的人還在往裡面擠,兩個被鍾燦富怒罵的淘海客,拿着魚棱驅趕開外面還有的幾個人,才把密艙的門從裡面關上了。

  密艙本來就不大,只有兩個通風口,進來這麼多人後,填滿了空間,燃燒帶來的濃濃黑煙充斥着整個密艙,空氣頓時變得沉悶污濁,而這個時候,外面的風暴正起,火借風勢,暴雨卻像瀑布一樣從天上往下落,日本炮艇也因為暴雨而急忙回航了。

  後來,七哥聽那些那些活下來的人說,日本人離開是因為風浪大作的海面出現很多怪物,那些海蛇把日本人的船包圍了,小日本是被嚇跑的。不過他感覺沒那麼玄,也許是風浪太大,小日本怕翻船,福昌號又已經燒成這德行,船上的人就算沒被燒死也活不下去,才沒繼續炮轟。

  我卻有些不同的看法,從前就聽那些老的淘海客講過很多海里的事,那麼大一片海,沒有見過沒有聽說的東西太多了,也許我們運氣好,有些通人性的傢伙也看不下去小日本的兇狠,才救了我們一下。

  但我已經沒有時間多想這些,因為船上還有許多傷員需要我去救治。

  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被煙嗆昏了,最先醒過來的,應該是鍾燦富他們,我就是被他們踢醒的,踢不醒的人,馬上就會被他們扔下海。不斷湧起的海浪從燒得降到吃水線的船舷往裡拍進海水,海水、雨水混着燒焦屍體流出的血水,順着密艙頂上燒穿的大洞往下流,有些昏迷過去的人,沒有被火燒死,沒有被人踩死,沒有被濃煙嗆死,但卻在昏迷中,被那些污水給淹死了。

  蛟爺腳受了傷,雖然問題不是太大,但行動有些不便,只是叫鍾燦富把人組織起來,一部分人去撲滅殘餘的煙火,一部分人去把底艙里的壓艙石丟了大部分到海里,剩下的人去找一切能裝水的東西,把船艙里的水舀出去。我們匆忙踩在那些不知死活的身體上行動起來,那些妨礙到大家做事卻又踢打不動的身體,鍾燦富都讓淘海客把他們拋進海里。看着大家神情麻木的搬運着一具具身體,我甚至來不及看看是不是每個人都真的已經死去,有好幾次,我恍惚中看到屍體被扔在空中時微弱地扭動着,幾乎要作嘔起來。

  等我強忍着莫名其妙的負罪感,和大家一起把一切做妥當之後,身體上和心理上的雙重疲憊已經讓我虛脫得站不起來了。此時的福昌號因為扔掉了壓艙石,船舤被燒光了,桅杆被砍掉了,船體像鋸齒一樣殘缺不全的漂在海面上。蛟爺叫鍾燦富把阿娣的床單拆掉了,綁在一根木條上做成一張小帆,就這樣,殘破的福昌號堅韌但可憐地,慢慢在黑暗中行駛。

  和剛上船的時候相比,我已經對下南洋根本不抱什麼希望了。

  還有些燒傷的倖存者,被雨水澆醒過來,也有可能是傷口被海水淋濕鹽漬得疼痛,也有可能是被燒後身體太疼痛,從我清醒起,就在不停的哀號。暴雨早已停止,在微弱的白色星光下,寂靜無聲的船就像正在朦朧夢境中慢慢行駛一般詭異,如果拋開那些悲慘的哀號,眼前的一切將是如此安靜祥和,絲毫看不出在不久之前,這裡發生了血與火的災難。

  這時,我看到鍾燦富拿着魚棱爬到了艙板上,然後對準其中一個躺在地上正在慘叫的傢伙,噗地一下刺出了魚棱。

  我大驚失色,沒想到鍾燦富竟然這麼心狠手辣,不由得喊道:「等一下,你要殺了他?」

  鍾燦富手上動作不停,拔出魚棱交到左手,右手在褲子上擦了兩下,然後抹了一把黑臉上的雨水:「你能救得活他們?」

  我頓時語塞了,即使是在泉涌堂里,像這樣燒得渾身血肉模煳的人,我們也決然救不活,無非就是看着他們漸漸的全身化膿,長滿蛆蟲,慢慢痛苦萬分地爛掉死去。

  「既然醫生都救不活,那就只好讓我給他們一個解脫了,讓龍王爺保佑你們早日轉生極樂吧!」說着他就用魚棱叉起那個渾身流着血水的活人,一鼓作氣扔進了海里,那個血人驚駭地慘叫着,手腳亂舞,但還是在冷冷的星光里,撲通一下栽了下去,幾個沉浮之後,再也沒有發出聲音。

  鍾燦富又用魚叉指着另外兩個倖存的淘海客:「你們兩個也上來,咱們趕緊把上面清理一下,免得血水到處流。」

  然後又指了一下我們:「你們趕緊把底艙清理乾淨,把那些等死的或者是死掉的,統統都扔到海里去,把艙里的水舀乾淨以後,全部擦乾淨。」想了一下又說,「把那些人的衣服扒下來,等下好擦艙板。」

  我們忙碌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坐在一個壓艙石上的蛟爺望着船頭的方向,突然叫道:「燦富!燦富!」

  鍾燦富從大洞上伸出疑惑而警覺的臉:「什麼事?」

  「水艙!還有糧艙!快去看看!」

  正在幹活的人,也都直起了腰,聽懂了蛟爺話里的意思,都緊張地往船頭的方向圍攏,七哥也立即跟着鍾燦富往船頭跑去。

  船隻遇難以後,糧艙的頂部被燒穿了,水艙里的水也蒸發得差不多了,裡面剩下的水又黑又髒,面上飄浮着一些渣滓,也不知道裡面掉了些什麼東西下去。不光如此,真實的情況比這嚴重得多,糧艙裡面的米全被燒成了焦炭,用手一捏就全成了濕濕的一團灰。糧艙裡面堆滿了的干刀魚,也大部分都被火燒焦了,用手清理的時候發出嚓嚓嚓的炭灰聲,一碰就成了灰燼,只剩下最下面貼着船底的那一層倒還可以吃,但最後清理出來數了數,只有120多條完整的乾魚,而且它們也都連骨頭都變得又硬又脆的了,其他有半截魚頭或者魚尾勉強能吃的,加起來也不過幾十條的樣子。

  本來災難過後,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把船清理乾淨防止瘟疫,畢竟船上到處都是死人讓人感覺非常壓抑。但等到大家精神一放鬆,才意識到還有更嚴重的問題,那就是糧食和水。

  看到殘酷的現實,有的人直接癱倒在了船板上,有一個女人可能想起了剛才死去的親人開始號啕大哭,結果馬上引發了更多女人痛哭流涕,那個有點神經的雷嫂兒子死了,她哭喊得最厲害,剩下沒哭的人則失神落魄神情麻木地坐在艙板上面面相覷。

  接踵而來的就是飢餓感,剛才情況緊急,大家都使勁清理船隻,搬東西扔進海里,拼命地擦洗船板,現在清閒下來,頓時飢餓難忍。那些倖存的女人們都聚在一堆紛紛喊餓,旁邊拿着魚棱的宋宗德站起來問道:「船老大,忙活了一晚上了,分點東西給大家吃吧?」

  蛟爺背靠着船舷躺在一個壓艙石上板着臉一言不發,那個雷嫂於是嚷了出來:「咱們交了船錢,結果卻遇上這檔子事,船老大你可要給我們一個交代才行!」

  那幫女人又開始絕望地哭喊起來,哀嘆自己命不好,嫁得不好,運氣不好,倒了霉,現在生死沒着落,行李財物又全部丟失了,簡直是要了她們的命斷了活路。

  「行了,別鬧了,誰他娘的想遇到這樣的事情?都閉嘴,嚎個屁啊!」鍾燦富見狀也拿着魚棱站了起來,回頭問道:「蛟爺,你拿個主意吧,這樣可不是個辦法。」

  另兩個乾瘦的淘海客也站了出來:「對啊,蛟爺,您說現在怎麼辦,咱們都聽你的。」

  蛟爺想站起來,結果踉蹌了一下沒能成功,阿娣趕緊上前扶着他,他踮腳站起來,抱拳向着眾人的方向道:「福昌號遇到這樣的禍事,我作為船老大在這裡先給大家賠個罪,今天讓大家受苦了。如果剛才福昌號不逃跑,咱們被帶到日本人的駐地,多半大家都會被以檢疫的名義注射毒針,即使最後到了南洋也都會毒發身亡。所以我才想要浪翻他們的小船逃跑,結果沒能成功,害得大家蒙受了這許多痛苦。現在大家幸運的活了下來,請放心,我一定會努力把大家帶到南洋去的。我蛟爺在海上闖蕩了這麼多年,請大家相信我,咱們現在離菲律賓已經不遠了。」

  我意識到了現狀的艱難,其他人開始三五成群的議論起來,說什麼的都有。現在船上的情形是,蛟爺守在船頭,我和阿娣、七哥站在他身後,鍾燦富和另兩個淘海客在另外一旁,還有躲在角落裡一聲不吭的全叔、黑皮蔡,船頭這邊有九個人。其餘的船客聚攏在船尾,其中我認識的有雷嫂、土財主、邱守雄夫婦,還有就是一些早先不敢往舢板跳的膽小乘客,以女人為主,他們總共有二十來個人。

  看着這樣陣營分明的兩群人,我不由暗自哂笑,看來蛟爺是覺得我們這些人比較可靠,但想到和黑皮蔡和全叔這兩個傢伙挨得很近,又有些渾身不自在。

  蛟爺回頭對阿娣吩咐了幾句,於是阿娣把她身後的一個大木箱上的衣服拿開,蛟爺又叫過鍾燦富,讓我和他把那極為沉重的箱子費力地抬到船中間。蛟爺猛然掀開箱蓋,裡面整整一箱全是整整齊齊的銀元,眾人一下激動起來,迅速向前圍攏了過來。

  蛟爺大聲對大家道:「請大家聽我說,這些大洋,就是這次福昌號出海總共收到的船錢,除了上下打點、分給淘海客們的力錢,還有採買物資的費用,全部都在這裡了。燦富,你現在把它們全部拿出來分給大家,希望大家到了南洋以後都有錢花。」

  鍾燦富指揮大家排隊領取大洋,本來死氣沉沉的悲戚氣氛很快變得熱烈起來,領錢的過程中,蛟爺又說道:「醜話說在前頭,現在誰還在船上搗鬼,想要打些奇怪的念頭,被我知道了的話……」拿出一柄魚梭,手一揮,狠狠插入甲板里:「那就別怪我不講道理了。」

  我看着蛟爺一臉狠厲的表情,心裡一驚,不明白為什麼剛才客客氣氣的他卻突然變化這麼大,蛟爺的表情不像是警告,倒像是針對什麼人說的,可這船上剩下的無非是些可憐的乘客,我又能感覺到蛟爺這股狠勁是憋在心裡不吐不快的,總覺得他這話沒有那麼簡單。

  雖然蛟爺話說得狠,但是其他乘客已經被銀元晃花了眼,只顧開心地叫着「蛟爺說得對!」、「那是自然!」、「這時候大家本來就該同心協力嘛!」

  最後每個人都分到了三十個銀元,我也拿了一堆,只是我卻不明白現在銀元還有什麼用。分完了銀元,有的人甚至興高采烈地跟人商議起到了南洋要做什麼生意,我看着他們非常認真地談論這些話題,感覺無比荒謬。蛟爺發完銀元後,面色依然非常差,我看得出他是在擔心着什麼,他又叫過鍾燦富小聲說了半天話,然後鍾燦富帶着兩個淘海客將剛才清理出來的刀魚,向船尾的那群人每個人發了半隻,用木桶盛了半桶水,擺在船艙中間,有個淘海客拿着杯子給每個人分上小半杯。

  我們呆在船頭的七個人,每個人都分到了一條整魚,杯子裡的水,也要比船尾的人稍多一點,鍾燦富自己更是拿了一條最大的魚咯吱咯吱啃了半天才吃完,隨後他控制不住的飽隔聲,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第二十章

痛下殺手

  第二天早上,蛟爺把大家召集起來,商量怎麼改善目前的困境,這麼多人要吃要喝,而且船也沒有帆,光靠一條床單做船帆,也不知道要漂流到哪裡去。

  在狹小破陋的船艙里,大家無事可干,都只能躺在能遮擋陽光的地方休息,感覺胃裡又餓又渴,但是沒有任何辦法,因為鍾燦富拿着他那根鋒利的魚棱守在糧倉的旁邊。

  船尾陸續過來了幾個人,都想求鍾燦富給一點魚吃,但都沒能成功。有一個女乘客把分到的大洋拿個衣服裝着向鍾燦富買食物,結果卻是引來他一陣嘲笑聲,我只見鍾燦富抓起大洋,扔在了那個女乘客的身上:「大洋買魚?你在做什麼美夢?你現在就是拿一船金條來,也換不到一條魚。」

  見到這個場面,蛟爺望着鍾燦富的面色就沉了下來,我也覺得鍾燦富處理這件事太糟糕了,蛟爺好容易用銀元把船上的局勢穩定下來,他這麼一來不就白費了?果然,沒過多久船尾的那些人都意識到所謂的分銀元完全對他們沒有實際的意義,有幾個醒過神、意識到自己處境的人已經開始有些騷動的跡象,竟然有往糧倉逼過來的跡象。

  蛟爺看到形勢突變,大喝一聲:「燦富。」鍾燦富本來手裡緊緊握着魚梭,正一臉兇相的掃視着乘客,聽到喊聲後對這人群惡狠狠地揮動着手裡的魚梭,一臉無所謂的態度走了過來,看也不看那些義憤填膺的船客們。

  這種頭腦簡單的粗人不會想那麼多,只相信手裡的武器和身上的力氣。仔細想想其實也有道理,在這種環境下,他們在這艘船上具有天然的主宰地位,只要不做的太絕,其他人又能拿他怎麼樣呢?

  這時候七哥卻站了出來,大聲對乘客們說:「大家不要吵!聽我說兩句。」

  七哥神情嚴肅的時候看上去非常有氣勢,乘客們的吵鬧聲很快平息了下來,都看着他。七哥見人群安靜了,說道:「船上的食物有限,也不知道我們要在海上漂流多久,每天分這些是沒有辦法的。現在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只有互相體諒才有希望能活下去。」

  底下的人聽了,嗡的一聲又炸開了,紛紛交頭接耳,顯然是不以為然。我看七哥並沒有鎮住場面,手裡不由捏了把冷汗。

  七哥不慌不忙,等議論聲稍微小了一些,繼續說道:「你們聽清楚了。」慢慢環顧了一圈,周圍的人被他視線碰到,都不由自主的移開了視線,或者低下頭去。七哥繼續說道:「我強調一下,大家必須互相體諒,必須團結一致。因為,我不想死。

  「這些話,你們聽不聽我不管,你們想不想活,我也不管。但如果有人想要繼續鬧事,吵着要吃飽,我就會認為他是不想大家活下去,不想我活下去。

  「對這種人,我是不會客氣的。有不服氣的,可以來試試。」

  說完,七哥完全不理那些人的反應,直接走回我的身邊坐下來。

  船尾一片安靜,看來其他人都被七哥給鎮住了。我崇拜的伸出手,對七哥蹺起了大拇指,七哥勉強笑了一下,絲毫看不見得意之色,眼中卻有濃濃的擔憂。

  下午太陽正烈的時候,乘客們中有男人開始在船舷邊用海水洗臉洗衣服,衣服洗淨後就晾曬在頂上的船板上,之後那些倖存的女人們也都去把手和臉洗得乾乾淨淨,有些膽大的甚至也都脫掉了單薄的衣衫清洗,然後穿着小衣蜷縮在船尾的角落裡警惕地望着眾人。鍾燦富跳到艙頂上坐着,津津有味地打量着這一切。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中午,分飯的時候,大家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再有哀求多給一些食物的聲音,依然每人分了一點只夠塞牙縫的。基本上所有人都是拿過就塞進嘴裡,然後失落的看着別人接過食物的手。

  也許一個人三天不吃飯也勉強能夠忍住,不會太過難受,但這麼多人都處於飢餓中,那種痛苦的感覺好像就被放大了。

  分完飯後過了一會兒,鍾燦富和那兩個淘海客嘀咕了半天,那兩個淘海客還發出幾聲怪笑,之後就見鍾燦富從糧倉里拿出一條小刀魚,走到船艙中間,右手柱着魚棱,左手揚着手裡的魚對船尾的那群人喊道:「刀魚誰要?」

  他的話一出來,幾十雙發着亮光的眼睛立刻全都盯着那條魚,還有得意洋洋的鐘燦富。說實話,大半天過去了,昨天晚上吃了一條整魚的我,也早已是飢火中燒,所能做的,只是躺在地上蜷起身體用雙手按住飢腸轆轆的肚子。我想起小時候從安溪鄉下逃難到泉州城裡時,飢餓的感覺也曾經讓我痛不欲生,那個時候,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把樹皮啃出漿來咬成煳狀吞下去,還有扒草和草根,不管它們有多苦澀難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