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 第14章

南派三叔

  但現在在船上,連樹皮都沒有。昨天發生的那場災難,耗費了大量的精力和體力,早上醒來,我肚子裡就已經像是火在燒一樣想要吃東西,但我立即明白,在現在這種情形下,只有忍飢挨餓才能活下去。

  船尾的人吃得比我還少一半多,捱到現在他們一定更飢餓吧,起先不用銀元換刀魚已經犯了大忌,現在鍾燦富又想幹什麼?

  看着圍攏過來的人,鍾燦富把那條魚湊近自己的嘴邊,一邊細細打量着他跟前的那些人,一邊啃咬着那條魚尾的乾魚鰭,咂咂嘴做香甜狀。蛟爺看上去好像很平靜的樣子,但我看見他臉上的肉,卻在忍不住地跳動。阿娣今天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七哥若有所思地看着,船尾那邊,全叔一臉陰森地吞着口水,轉過頭去跟黑皮蔡說了什麼。

  鍾燦富得意地望着面前這群人,之後引發了軒然大波:「哪個水靈的娘兒們陪老子睡覺,這條魚就歸她!」

  人群頓時炸開了鍋,幾個男人頓時陰沉着臉坐了回去,眼神不善地望着鍾燦富和剩下的女人。驚愕一陣後,有兩三個女人滿臉不齒地呸出聲來,嘴裡罵了起來,但更多的是餓得兩眼直勾勾的女人,都像丟了魂一樣往鍾燦富面前湊,嘴裡喊着:「給我,給我!」坐在船頭艙板上的兩個淘海客見狀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兩人在那裡划拳,勝了的那個得意地說:「等會兒我先去爽,哈哈。」

  陳水妹先前就把衣服洗了晾曬在頂上的艙板上,現在她一把就將面前穿着的那件粉色繡花的半截肚兜扯去,大聲地喊道:「燦哥,給我,我什麼都干。」

  邱守雄咬着牙盯着這一切卻一聲不吭,倒是旁邊有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站了起來:「你們還有沒有一點廉恥了!為了一條魚,眾目睽睽之下,居然這麼不要臉!」

  「我呸,去他娘的廉恥,老子現在只想在死前圖個快活!魚只有這麼多,誰知道這條破船什麼時候能靠岸。」鍾燦富一把推開靠近他的陳水妹:「他娘的你這個放花鷂子的髒見貨,你給老子滾到一邊去!」

  最後鍾燦富不理陳水妹的苦苦哀求而選了另一個年輕女人,那個年輕女人一隻手緊緊地攥着那條魚,一邊啃一邊跟着鍾燦富爬到了頂上的艙板上去。聽着上面傳來的喘息聲,我身處的船艙死一般的沉靜,沒過多久,其他人開始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只是離得遠他們又說得小聲,我並不知道他們講了些什麼事。

  這件事情以後,整個下午,都沒有人再過來向淘海客們央求食物,甚至等了一會兒,其中一個淘海客學着鍾燦富的樣子,拿了一條刀魚站在船艙中間得意洋洋地喊話,回應他的也只有掩飾不住的敵意眼神和死一般的沉默。那個淘海客漲紅着臉等了半天沒有一個人搭理他,灰溜溜的回到船頭,滿臉的難以置信和憤憤不平。

  看着這一切,我感覺到一陣悲哀,同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們僥倖活下來,但在這艘破船上,也許活着比死了會更悲慘。想到這裡,我看了一眼蛟爺,這個福昌號實際上的龍頭老大此刻眼神複雜地盯着人群。自從福昌號遭遇日軍炮擊後,他像忽然變了一個人一樣,基本所有的事都由鍾燦富出面維持,但往常鍾燦富有他約束,也不敢幹出什麼出格的事,可現在蛟爺明顯也不齒鍾燦富他們的行為,為什麼不阻止?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船尾那邊起了一陣騷動,我站起來一看,原來是有人在艙板上打滾。有個女人的聲音大叫起來:「啊,他吐血了,郎中呢?!那個小白臉不是郎中嗎?快,快叫他來看看!」接着黑皮蔡跑到船艙中間來叫我過去幫他叔叔看病,我望着目光閃爍的黑皮蔡,心裡萬分疑惑,難道都這個時候了,他們倆人還在打壞主意嗎?

  我看了看蛟爺,他想了想說:「拍花的,你去幫他看看吧,萬一是瘟疫也好提早打主意。只是你要注意安全,萬事小心!明白嗎?蝦仔,你陪他一起去。」

  蛟爺的這幾句話說的有些奇怪,感覺隱隱有所指,我沒法再推辭,便拿上藤箱跟着那個叫蝦仔的淘海客過去一看。那個全叔口吐鮮血和口水,手腳一直在打着哆嗦,白眼直翻,在船板上翻來覆去地打滾,看上去就像抽羊角瘋,但是羊角瘋斷然不會吐血的,頂多會吐白沫和口水,難道是抽瘋的時候咬到了舌頭?我摸着他的脈像,除了跳得快一點而已,別的並沒有異樣?轉念一想,我便判定這兩個傢伙多半又在搞鬼,正想戳穿他們,那全叔卻像緩過了氣來一樣,身子一挺,原先打着抖的身體軟了下來,癱在了船板上,那副表情就像才看清是我,馬上緊緊地抓着我的手,咬着牙睜大眼睛注視着我,嘴裡恍若毒蛇遊動一般嘶嘶作響。

  「我要死了,快救救我,救救我的命啊!」

  這可怕的喊叫聲讓我陡然一驚,究竟是什麼病,才會把全叔變成這種古怪的樣子?黑皮蔡在旁邊牢牢拉着我的手臂,嘴裡哀嚎着,眼神卻很有深意地說:「拜託你了,以前是我們叔侄倆對不住你,現在拜託你救救他吧!」

  我心下駭然,全叔的手死死的握着我的手,眼睛睜得就像眼角都要裂開了似的,渾身大汗淋漓,看上去比生了一場大病還要嚇人,周圍的人看到這樣子都離的遠遠的,好像生怕他會忽然暴斃一樣。

  那時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已經沒空去看全叔那副駭人的表情,我知道他是裝出來的。現在我能肯定即將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手裡緊緊握着他塞給我的東西,克制住馬上想要打開看看的衝動,翻開他的眼瞼檢查了一下,衝着全叔點點頭:「我知道了,別擔心,我會把你治好的。」又站起來說道,「我回去給你拿點藥,不是大病,你不會死的。」

  說完我轉身就走,邁了一步忽然想到這樣好像太着急了,又對黑皮蔡說:「你先把他扶起來,半臥坐好,嘴裡塞上東西,免得萬一抽搐把舌頭咬到。」之後才離開。轉身的那一刻,我看見黑皮蔡對我點點頭。

  我滿腹狐疑地回到船頭,剛過去就發現蛟爺正看着我,我能感覺到他如刀的視線一直跟隨着我,我想這時候我的表情一定非常緊張和怪異,因為除了蛟爺,鍾燦富、阿娣,甚至七哥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對勁。

  我強作鎮定,一個字也沒有說,走到藤箱邊,背對着船尾蹲下去,把藤箱打開,裝出找藥的樣子,然後雙手止不住地打着抖將手裡一直捏着的東西展開。

  那是一塊比手掌大一點的灰色布條,上面用黑炭寫着四個非常潦草的字。

  ——今夜殺人。鍾!

  這幾個字帶來的信息讓我震驚得差點叫起來,一瞬間的功夫,我腦子裡飛快地轉過很多東西。在這一刻,我腦子變得從來沒有過的清醒,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個決定生死的時候,我必須要把事情從頭到尾想清楚,才能決定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首先,我得明確這四個字代表着什麼意思。

  毫無疑問,那群乘客在高壓的鎮壓下,已經有些絕望。看來他們白天的時候已經串通好,準備晚上開始殺人。其實我完全能夠理解他們的想法,淘海客無疑能讓這艘漫無目的漂流下去的船存活概率增大一些,但事到如今,如果活着已經比狗更沒有尊嚴,他們顯然也不介意死之前先反抗一下。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是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

  可讓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鍾燦富會和他們一夥?

  這太出人意料了,不說船上的很大一股怨氣就是鍾燦富作威作福搞出來的,僅憑他和蛟爺的關係,在這種時候也不應該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我想不出這樣做對他有任何的好處!

  另外,這些船客雖然我不是都熟悉,但這種人的心理我現在已經很了解了,那都是些只喜歡說閒話看熱鬧的市井小民,這麼快就能結成聯盟,團結起來做這種事,這背後一定有人在挑唆,而且這個人一定有一定的威信。鍾燦富負責分配船上的食物,從這一點上來看,如果是他領頭,用食物做引誘,說不定真的會迅速得到響應。

  可還是想不通啊,他為什麼要出頭做這樣的事?他這樣身強力壯,又是在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傢伙,在這種局面下生存是很有優勢的,作為船上的頭纖,蛟爺也對他信任有加,他沒理由這樣做啊!

  想不通,我完全想不通。於是順理成章想到下一個問題:黑皮蔡和全叔想幹什麼?

  我第一反應,就是他們在挑撥離間,一切只是場惡作劇。不過這個念頭馬上被自己推翻了。他們根本不可能做這樣無聊又危險的事。

  反過來說,雖然難以置信,但這個信息看來就是真的了。

  這兩個流氓混在船上,得知這個消息後一定會權衡利弊。也許在他們看來,那些乘客雖然人數占優,但畢竟是烏合之眾,船上的淘海客都身強力壯,個個都有武器,而且還有蛟爺和七哥這樣的猛人,依照全叔兩人的奸猾,多半會判斷出哪方更有優勢。

  更重要的一點,我想這兩個人渣一定也想到了,那就是在海上生存,靠着蛟爺他們一定會更有把握。最後還有一個非常陰暗的原因,乘客人數眾多,但食物已經極其少了,如果蛟爺這邊贏了,人少些生存的幾率會更大。

  想到這裡,我忽然打了個冷戰:我什麼時候也變的這麼陰暗了?可以如此自然的用這樣陰毒思路去分析局面。但我沒有更多的心情和時間來感慨,黑皮蔡和全叔這種十惡不赦的惡棍,做出這種決定是為了活下去。而我的願望也很簡單,和他們一樣,活下去。

  我的思路再次回到黑皮蔡和全叔兩個人身上,陷入這樣的死地,如今他們心裡一定後悔萬分吧。

  腦子裡轉了一大圈,雖然想的事情很多,但只是花了一兩秒的功夫。我深深唿了一口氣,把布團揉起來,合上藥箱站起身朝全叔走去。

  路過蛟爺的時候,我不動聲色的把布團扔在他腳下,然後假模假樣在全叔跟前蹲下,胡亂翻出幾味藥,雖然不至於把他毒死,但都是故意揀最苦的,然後胡亂塞進他嘴裡。本來還想再給他紮上幾針解解氣,畢竟事情重大,害怕節外生枝,看到他嚼着那些又苦又腥的藥草,但又不能吐出來的尷尬表情,心裡頗為痛快了一番。

  回到船的這邊時,蛟爺居然神色如常,沒有露出絲毫驚異的表情,我甚至懷疑他有沒有看到布條上的字。當我走過他身邊時,蛟爺輕微對我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

  七哥正躺在船板上閉目養神,我坐到他的身邊,看周圍沒人注意,輕輕伸手在他手背上寫着字。我寫的很慢,寫好一個字,七哥就用手指在船板上輕輕磕一下。這五個字我寫了兩遍,從頭到尾七哥都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拍了拍我的書,表示知道了。我緩緩地躺下,夜晚還有很久才會到來,但我現在已經抑制不住開始焦慮起來。

  當天晚上分發食物,仍然只分燒焦了的半條魚給艙尾的乘客,我們則是每人一條大魚。但這次沒有人再嚷嚷,大家默不作聲領取了自己的那份食物,我仔細觀察,發現不少人看向分魚的蝦仔時,眼神里充滿怨毒,這仇恨讓人膽戰心驚。我問自己,如果我沒有收到那個布團,是否能看出這詭異氣氛下的不正常?下一刻我自己給出的答案是:不能。

  我多半只會認為乘客們都已經接受了被壓迫的現實,就像在泉州城裡,所有人都接受了被日本人打到家門口的事實,無法反抗,只能逃。但現在,從打開布團的那一瞬間,我已經明白,逃到這裡,我已經無處可逃。

  在壓抑的氣氛下,船上的人都默默地吃了東西。我冷眼旁觀,看着兩邊的人都有所準備,船尾的人假裝去艙板上面透氣,然後拆掉了好些趁手的艙板木條什麼的下來。我們這邊,也早就準備好了傢伙,躺在船頭小心防備着,我摸着懷裡的魚棱,感覺手心有些出汗。

  鍾燦富分完食物後,和另一個淘海客走了過來,兩個人拿着幾塊船板,用手裡的魚梭切割着,嘴裡大聲說着一些捕魚抓蝦之類的竅門,像是要做什麼捕魚的工具。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我不敢總盯着他看,怕被看出內心的緊張。

  鍾燦富卻根本沒看我,只是對蛟爺說了一句:「今晚我睡那邊,看着那群貨。」就轉身走向人群,拉出那個之前用身體換魚的女人,旁若無人地走到遠處的艙板後了。

  我嘆了口氣,看來今晚的變故是肯定的了,但那個疑問不停在腦中盤旋:鍾燦富為什麼要這樣做?

  夜很快就深了,耳邊聽到我們這邊的兩個淘海客故意發出來的鼾聲,等了沒多久,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我睜開了眼睛,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天空中掛着一條燦爛的銀河,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小時候我娘給我講的故事,牛郎和織女就隔在這條銀河的兩段。

  窸窣的聲音打斷了短暫的走神,緩慢但是堅定的靠近,我甩開其他的念頭,微微抬起頭,在銀河那漫天閃亮的星光下,一群黑影小心翼翼地向着船頭悄悄走了過來。我死死的捏緊沉重的鐵力木木條,手心全是汗水。

  突然那群黑影中有人發出一身大喝,借着月光,我看到鍾燦富帶着兩個淘海客操起傢伙就撲了過來。

  就在這時,對面的人群中忽然傳出兩聲驚唿,接着一陣騷亂,看樣子是人群中的黑皮蔡兩人已經偷襲得手。趁着他們分神的功夫,一直假睡的七哥暴喝一聲,手裡的魚梭飛出,正釘在最前面的邱守雄胸前,這一下七哥是使了全力,邱守雄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就見魚梭扎進他前胸大半截,他連呻吟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魚梭上的余勁給帶倒在地,一動不動,後背露出閃亮的梭尖,我完全沒想到七哥的手上功夫這麼厲害,居然一下斃命。而面對面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被另一個人給當場殺死,還是第一次,這種血淋淋的殘酷,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不光是我,對面暴亂的人也被震懾住了。我能感覺到很多人已經嚇得兩腿發軟,這群烏合之眾有幾個人見過這樣的場面?

  蝦仔和另一個淘海客顯然被七哥這一下給撩撥得熱血沸騰,手裡拿着傢伙繼續向前衝去,那邊的大部分人還是沒有什麼反應,仿佛嚇得傻了。

  眼見預想中的惡戰即將變成一場單方面的屠殺,忽然鍾燦富上前一步,一棍子揮過來,勢大力沉,連空氣都給劃破,發出唿嘯聲。這一棍又快又狠,正好打中一個淘海客的腦袋,直接把他打得踉蹌幾步跌倒在船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其他淘海客立即罵了起來:「燦哥,你是不是招邪了,連自己兄弟都殺,你不要逼我們動手啊!」

  鍾燦富兇狠地揮舞着棍子,大聲道:「什麼兄弟不兄弟的,老子只想活命!」又轉頭罵道:「都他娘上啊,不把他們幹掉,我們都得死!」

  那些船客聽了這句話後,卻反應各異。有的跟着他沖了過來,有的扔下武器抱頭蹲着喊道:「蛟爺,不要殺我。我是被逼的!」有幾個驚慌失措的女人更是被嚇得炸了窩,到處哭喊着亂跑,場面一片混亂。

  我拿着魚棱守在阿娣身邊,她死死躲在我的身後,抓着我的衣服發着抖,這種場合我只能儘量保護着她,因為蛟爺拿着一把魚梭也加入了戰團,他的步子很穩,跨步的幅度看起來不大,可行動的速度很快,像一個將軍上了沙場一樣鎮定自若,通常只是一捅或者一紮,對面就有一個人倒下。

  這場戰鬥結束的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的預想里,這是一場慘烈的搏殺,背水一戰的乘客們為了生存紅了眼和淘海客大戰,可實際上,一轉眼之間,一切就已經結束了。雖然人數多出幾倍,但這些乘客們顯然從身體到心理上都沒有真正做好準備,只有鍾燦富其他少數幾個人算是有戰鬥力的,堅持了一小會,尤其是鍾燦富,那個被他一棍子打飛的淘海客我後來檢查了一下,腦袋都被打的凹進去一塊,眼看是已經活不成了。而蝦仔也被他搶過魚叉,一叉捅穿了腹部。

  但面對七哥這樣的猛人,他們還是很快被嚇破了膽。在死了四、五個人後,船客那邊已經完全崩潰了,到了後來,好幾個人甚至只是看着氣勢洶洶的蛟爺走過來,立刻丟下武器,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咒罵,內容無非是「我們是被強迫的」或者「我們是被矇騙的」,他們口中的主謀鍾燦富卻一聲不吭地負隅頑抗。直到蛟爺一梭子飛過來,魚叉穿透他的大腿把他釘在船板上。

  那一下看得我心驚膽戰,卻聽不見鍾燦富喊一聲疼。他邊上有兩個女人好像是瘋了,手無寸鐵也哇哇大叫着撲了上來,又立刻被打倒。全叔和黑皮蔡早就在混戰一開始時,在背後下了黑手,然後趁亂從人群中溜了出來,此刻臉上帶着勝利者的得意,直接上前把這兩個女人踢下了船,她們在銀色的海面上撲騰沒兩下就消失了。

  到了這時候,依然還在頑抗的只剩下六七個拿着木條胡亂揮舞的乘客,被圍在了艙尾的角落裡揮舞着木條作垂死的掙扎,他們又怎麼會是七哥、黑皮蔡他們的對手,片刻之間就都被打倒了。

  我冷眼看着這一切,忽然見到跪在地上的一個人跳了起來,是那個讓我鄙夷的土財主。他哭號着爬到蛟爺跟前,邊哭邊大喊道:「蛟爺,你們放過我吧,我是被他們逼的啊。」

  蛟爺提起魚棱就向他扎了過去,魚棱扎進了土財主的肚子裡,他死死抓住魚棱,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嚎,逐漸聲音微弱了下去。

  我看到這裡,暗中嘆了一口氣,雖然明知肯定會是這樣的結局,心裡還是莫名其妙湧上一股悲涼。蛟爺連一眼都沒有看那土財主,對他的慘叫聲也是充耳不聞。這場以少對多的戰鬥我們這邊也有損傷,蛟爺、七哥還有一個淘海客身上都掛了彩,還好都是些小傷,不是很嚴重,但蝦仔和另一個淘海客都死掉了,黑皮蔡和全叔倒是毫髮無傷,不得不佩服這兩個惡棍奸猾過人,這種情況下也能安然無恙。

  不過總體說來蛟爺這邊以少對多,能贏得這麼徹底,還是很不容易的。說實話,看到這樣的結果,我心裡也是一塊石頭墜了地,但蛟爺臉上絲毫沒有大局已定的輕鬆,也不管腿上的傷口,被另一個淘海客扶着,反而神色凝重的看着渾身是血、坐在地上的鐘燦富。

  鍾燦富渾身是血,被魚叉刺穿的大腿不停流出鮮血,把身下的一大塊船板都浸濕了,和其他嚎哭悲鳴或者磕頭求饒的乘客不同,他雖然傷得很重,面色慘白,卻一聲也沒吭,神情複雜地打量着蛟爺。

  蛟爺嘆了口氣,向着鍾燦富問道:「為什麼?」

  這也是我心中的疑問,鍾燦富卻慘然一笑,答道:「蛟爺,十五年前我年紀還小,僥倖活了下來。這次我肯定活不下來了,不如搏一把,反正多活了這麼些年,就當白賺了。」

  這兩句話,我隱隱聽出是當年的事,但還是有些摸不着頭腦。蛟爺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卻沒有打斷他。

  鍾燦富咳了幾聲,繼續說道:「我阿燦對蛟爺你算的上是忠心耿耿,但我太了解你了。福昌號現在這樣子,就算能到那裡,也剩不下幾個人了。我可不像去補那些空位……」

  說道這裡,忽然一道白光閃過,鍾燦富的聲音變成了慘唿,蛟爺手裡的魚梭已經扎進了他的腹部。

  鍾燦富嘴裡不停往外流着血,嘴裡含煳的說道:「蛟爺……沒用的……現在……人不夠了……」頭一歪,再沒有了動靜。

  蛟爺靜靜看着鍾燦富的屍體,忽然冷冷地道:「燦富,你不懂,我和原來已經不一樣了。」

  我看着死去的鐘燦富心裡一陣發寒,我並不了解他,對他的印象也非常糟糕,因為他總是找我的麻煩。但他最後說的那句話,還有蛟爺的回答,突然讓我感覺到莫名的恐懼。

  船上的局面雖然得到控制,但還需要善後,我站在那裡,忐忑的猜想着蛟爺他們會怎麼處置剩下的人。蛟爺先走上前,把鍾燦富屍體上的魚叉拔出來,然後一腳把屍體給踢下了海,忽然轉頭看着我,指着那些跪在地上的乘客,對我說道:「閩生,這幾個人你來解決。」

  這一句話讓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即使再也不想去做,也無法再逃避了。

  那幾個人已經嚇破了膽,幾個大男人跪在那裡,機械地磕着頭,嘴裡不停求着饒。我從內心深處是覺得他們很可憐的,這些人原來只是本分的普通人,雖然刻薄寡義,也會落井下石,但在這個時代也沒什麼好更多指責的。如果是上船前的我,也許會怒斥他們的卑劣行為,然後轉頭向蛟爺他們求饒,希望能留他們一命。可現在的我已經不會這麼幼稚,再去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更重要的一點,既然已經徹底決裂了,那麼這些人必須得死。

  回頭看了一眼阿娣,她抱頭坐在船板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形勢逼人,我們沒有辦法阻止這些血淋淋的東西被她看到,所以看到蛟爺過去把驚恐得渾身顫抖的阿娣抱着,輕聲安慰着,我只能略帶愧疚的轉過頭,忽然也有種心酸的感覺。

  決心早就已經下定,再沒什麼好猶豫的,我接過蛟爺遞給我的魚叉,使勁咬住嘴唇,狠狠地對準一個跪在我面前的人,刺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吃人島嶼

  收拾殘局花了大半夜的時間,把所有的屍體都扔下海之後,我已經疲累得麻木了。這種麻木更多是來自心裡的。

  說實話,我很詫異自己這麼快就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做出這些事情後依然如此平靜。殺第一個人時,我以為自己會崩潰,會發抖。曾在藥鋪給那些泉州城裡的遊俠治病的時候,聽過有人吹噓自己第一次殺人的感受,他形容那是一種地獄般的磨練,會不由自主地發抖,甚至還會噁心嘔吐。「但殺過人後,就再也不一樣了。」我到現在都記得他說這句話時的得意和狠戾眼神。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殺人,既沒有新仇,也沒有宿怨,而且還是那種沒有反抗能力的人。身體內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來阻止我這樣做,直到現在我也覺得自己做的沒錯。我想,這是因為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因為我想活下去。

  蛟爺又喊我過去,看樣子阿娣的狀況好像有些不妙,她躺在蛟爺的懷裡說起了胡話,我趕緊拿出銀針,想像以往那樣讓她安靜下來。但這次她卻仍然在迷煳中不停的扭動喊叫,也許是之前的血腥一幕對她的刺激太大了一。

  我心急如焚,一邊注意着別讓銀針斷在阿娣身體裡,一邊嘴裡說着好話哄她。挨了幾分鐘,她才沒有繼續呻吟,好似睡了過去,我已經累的滿頭大汗。蛟爺緊緊把阿娣摟住,那種無能為力的沮喪之下,能看得出他對這個女兒其實是有多麼的疼愛。

  我看向遠處,剛才小小的一些騷動過後,深夜的海面已經無風而動,掀起了輕微的皺褶。我長出一口氣,真切的感覺到為什麼淘海客會說阿娣就是一個炸藥桶。之後的日子,這姑娘會是一個最大的麻煩。

  收拾妥當後,我躺了下來,周圍的唿吸聲沉重,不時伴隨着幾聲打鼾聲,我不知道時間,但看着墨色濃重的天空,大概天也快亮了。今夜真正能睡着的人應該不多,這些鼾聲是蛟爺發出來的,但我覺得,他這個梟雄一樣的人物自從船毀後就顯得心事重重,他的鼾聲,很可能是裝出來讓其他人安心的。

  睡夢中的蛟爺,看上去比平常蒼老憔悴很多,就像一個普通的中年漁民,一臉坦然安詳。看樣子並沒有被良心折磨,如此,我也就坦然了。

  嘆了一口氣,我開始想一個最要命的問題,它擺在我的眼前,讓人無法迴避,那就是,接下來,我和七哥該怎麼辦?

  船失去了動力,我們接下來的行駛方向,都要靠老天爺來決定,運氣好的話,我們也許還有機會飄回陸地,運氣不好的話,我們也許會飄進大洋深處,永遠靠不了岸了。

  我不會打漁,也不夠強壯,唯一會的只是一些醫術,也許在船上還會有些用,總體說來不太妙。想到這裡我幾乎一籌莫展,已經沒法繼續思考下去,看來只能緊靠這蛟爺這顆大樹,靠他的經驗,才可能有些活下來的希望。

  當夜我帶着這種焦慮睡了過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抗下來,但我必須去抗。只是沒有想到,麻煩竟是來的如此之快。

  第二天等我朦朧地醒轉,第一時間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昏暗的船艙里點起了火把,所有人的臉色都很奇怪。

  我心裡正在盤算這一覺睡了多久,怎麼天還沒有亮,又看見全叔和黑皮蔡都老老實實的坐在周圍,眼神中沒有了之前的那種跋扈,取而代之的是恐懼。我掃過去,發現七哥,甚至蛟爺的眼中都是深深的困惑和擔憂。

  「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禁開口問道。

  七哥就道:「閩生,你去外面看看。」

  我應聲往艙外看去,發現黑暗中一片混沌,整個海上起了大霧,那霧極為厚重,已經將整艘船包裹起來,一時間什麼都無法看見,整個空間全都被灰白色的霧給填滿,我伸出手去,手就完全埋進了霧裡,說不出的壓抑和詭異。

  四周除了船隻在水上的漂流聲,再也沒有任何聲音,我突然起了一種錯覺,我們現在其實已經不在海上,而是不知不覺間漂向了陰曹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