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 第2章

南派三叔

  正在慌亂中,擁擠的人群忽然開始騷動,後面的人一下沖了上來,我不知道被什麼絆了一下,猛地失去平衡摔倒下去,那女人也被後面擁上來的人流衝散了。

  我心裡騰地升起不祥的感覺,這種騷動意味着我們後面有人追上來了,正想掙扎爬起來,卻看到黑皮蔡居高臨下地伸出左手扯住我的手臂,一臉親切地問道:「你貴姓?」我頓時愣了一下,條件反射的說道:「我免貴姓程……」

  話還沒講完,就見他右手寒光閃爍,向我胸口直接戳來。

  我腦子一下就蒙了,早知道他們難纏,卻怎麼也想不到他們敢在全是人的地方,就這樣直接動手殺人!

  一時間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想要阻止手往上提,手中一直牢牢抓住的藤條箱就迎上了那道寒光,嚓的一聲脆響,黑皮蔡手中那道寒光刺進了藥箱裡。

  我一驚之下回過神,低頭去看,就發現那道寒光原來是他們江湖中人常用的一種叫魚棱的東西,和匕首差不多,只是更鋒利,帶着倒勾和血槽。

  那些常年在海邊或者是海上的淘海客們,尤其喜歡用這樣的傢伙,我在泉涌堂可包紮過不少這樣的傷口,扎在胸腹非死即重傷自不待說,即使是扎在四肢上,捅進去,倒勾把肉拉出來,傷口就是一大片沒肉的血窟窿,止住血也要養上兩三個月才能好。

  變故之下,黑皮蔡用力想拔出魚棱卻未能成功,可能是藤條編得密實,他怎麼拔也拔不出來。在人群的驚唿中,黑皮蔡一把甩開我的手臂,蹲下來左手使勁按住我的藥箱,右手握住短柄就要用力往外抽。

  我知道他把魚棱抽出來,肯定下一刻就要往我身上招唿了,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人群中有人尖叫起來:「快跑啊,飛機又來扔炸彈啦!」

  話音剛落,猶如驚弓之鳥的人群馬上就炸開了鍋,四周的人哭爹叫娘不顧一切地四處亂竄起來,好在我是背對着人群,而且已經起身,趁勢提起藤箱就船跑去,黑皮蔡冷不防被眾人撞翻,接着便是數不清的腳踩在他瘦弱的身體上,只聽見他哎喲連天的慘嗥聲。

  我脫了身,邊擠邊四處看,想找到那個女人,如果我不帶她上船,等下她還是難逃這兩個壞蛋的毒手。

  精神高度緊張之中,一隻手從側邊突然伸出來,牢牢抓住我提着藤箱子的手臂,不防備中我登時往右邊拖,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暗想難道黑皮蔡他們還有同夥?

  待我用力定住轉過頭去看,竟然是那個女人。我眼前出現一條白潤光滑的手臂,手臂的盡頭一直延伸到旗袍肩口,拉住我就走。

  我放下心來,又覺得好笑,剛剛還是我牽着她逃,轉眼就反了過來,這短短一會兒發生的變化也太快了,不過這姑娘倒也義氣,還敢回來幫我一把。

  顧不得說話,我們朝船的方向跑去。幾番擠壓之下,我們已經沖入了混亂的人群,在擁擠中,兩個人漸漸來到了船邊,也看不到黑皮蔡他們的影子了。

  排成品字形飛過海邊的三架日本飛機沒有往下扔炸彈,也沒有機槍掃射,徑直地往福州方向飛走了,對於日本飛機的恐懼卻沒有消散,四處都是哭罵發泄聲,罵日本人兇惡的,罵國軍政府無能的,罵天老爺不開眼的……我看着上船的踏板就在一邊,心說不管怎麼說,在船上有淘海客的規矩,他們定不敢這麼亂來,上去就安全了,手上強拉她往船上跑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拉了幾下明顯感覺到她有一絲猶豫,回頭看去,她看着這艘烏槽,似乎有十萬分的忌諱,但是後面人群的擁擠和我的強拉下,她也被擠到踏板邊上。我正想踏上去船去,忽然踏板一縮,竟然縮了回去。

  擠在前面的幾個人頓時全部踏空摔到了海里,我急剎住才沒有掉下去,抬頭一看。船上一個人哈哈大笑,那是一個鬍子大漢,帶着幾個人抽回了甲板,沒等我問,他便對着人群大罵:「吵什麼吵?都這麼擠還不他娘的給你們擠翻了,給我一個一個的排好把蛟錢舉起來,否則你們自己游到南洋去!」

  這個滿臉大鬍子的淘海客站在船上,穿着沒有衣襟沒有袖子的上衣,前胸敞開露出滿胸的毛,下面穿了條肥大的短褲,顯得凶神惡煞。

  然而這話完全沒有威懾作用,話沒說完,擁擠在海灘上的人群依然黑壓壓地向船擁來,後面的人看不到踏板已經被收了回去,直往前推,前面的人又有人被擠下去好幾個。為了不掉下海,在船邊上的人開始抓住纜繩,往船上爬去。我比較瘦下,抓着那女人的手夾在人群里倒是沒有被擠到最外邊。

  船上的淘海客看見人涌過來,就開始揮舞着魚棱趕人,魚棱的三個尖刺後面都帶有鋒利的倒勾,挨上就是一個個的血口,一掃之下,纜繩上的人全摔進了海里。濺了我一臉的海水。

  「我說的話沒聽見?你他娘的聾了?一個一個來!否則誰也別想上去!」大鬍子對着我們大聲吼道。水裡的人掙扎着想爬上船,靠近了又被兩傢伙打了回去,只得朝岸上游來,臨回頭大罵道:「干你個臭芭拉的,老子交了錢還不讓上船,你娘的知道老子是誰嗎?」「我管你是誰,你就是蔣中正,干你娘的也是個逃難的蔣中正,老子就是捏你卵蛋你能怎麼樣?」大鬍子噗地往海里又吐了一口,看着我們:「誰他娘的還要擠?」

  岸上的人這才安靜下來,我把海里的人幫忙拉上來,還聽到他們在暗罵。大鬍子又在船上吼了一聲:「給我聽好了,我管你們以前是大爺二爺還是貝勒爺,到了咱們蛟爺這裡,就是福昌號上的『貨』,老子心情好的時候給你飯食,心情不好的時候,老子想請你餵魚就餵魚,想請你餵王八就餵王八!聽明白沒有?」說完後看沒人說話,他才冷笑了一聲,把船上的板子舉起來,「退後三丈再來上船!」

  幾個淘海客從船上就飛到岸上,拿着魚梭一頓亂舞,所有人嚇的都往後退去,岸上隨之出現了一塊空間,我護住那個女子,一直後退,等到退出三丈的距離,大鬍子就把踏板往岸上一架:「上貨!」

  人群緩緩鬆動,有一個人先往船上走去,看淘海客沒有打來,才有勇氣往前沖。這麼一來,人群慢慢地就安靜了下來,我回頭看,沒看不到黑皮蔡他們,看來是剛才的騷動完全沖亂了人群,不由鬆了口氣。

  我轉身安慰那女子:「別害怕,等我們上船了就好了。」她聽了感激的點了點頭。不一會就到了我們,我鬆了一口氣,拉着阿惠往船上垂下的梯子走去,卻被一雙手給攔住了。

  「小白臉,五塊大洋!」大鬍子對我吼道。

  我有點發懵,解釋道:「我是才從船上下來的。船錢已經給過了。」說着,想拿出那個硬幣給他看。但手一伸進包里,卻是空無一物,頓時頭就大了,難道是剛剛在人群中時給遺落了?

  那大鬍子看我手伸進包里遲遲沒有拿出來,忽然就笑了一下:「你小子還瞞走運的。」推了我一把,說道:「上船就是要收錢的,沒有蛟幣就趕緊滾蛋。」

  我心裡存着一絲希望,大聲喊道:「我剛剛從船上下來的,有人可以給我作證!」說着扭頭去找之前上船時守住旋梯的那個淘海客,心想就算找不到這個淘海客,剛剛船上那麼多乘客,總有人替我說兩句話吧。

  可還沒等我仔細打量四周,那大鬍子一把就將我推開:「你這樣的無賴我見得多了,警告你,不要在這耍花招,沒錢就快滾。」

  我聽了這話,心涼了半截。大鬍子見我沒動靜,不耐煩地沖身旁人擺擺手,看樣子就要準備把我趕下海,周圍的人嫌我耽誤其他人時間,也在起鬨,這時我身後伸出一隻白手,手裡捏着一把銀元:「給,這是我們兩個人的。」

  我遲疑的轉過頭,看見那旗袍女人對我笑了一下,她說完還特別對着大鬍子指了指我。一時間我腦子有些轉不過來,第一反應居然是:這個女人身上還真是有錢啊,隨手就是十塊大洋。

  「你們的?」顯然那大鬍子也有些意外,一臉壞笑地看看我,一把抓住女人雪白修長的手背,一邊打量一邊揉捏着,還學着旗袍女人的甜糯語氣:「可人家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出你們是兩口子呀,啊?哈哈哈!」當下淘海客與前面聽到了的乘客,頓時就發出一陣哄然大笑。

  穿紅旗袍的女人聽他們鬨笑完,紅着臉瞄了大鬍子一眼,啐了一口:「呸,你可不要亂講,他是人家的表弟。」

  「表弟?」大鬍子怪笑起來,「這年頭的娘兒們真是越來越騷,小白臉拿手指一勾就乖乖跟着人家走,等到被賣去當『企壁』,才知道你這個表弟有多疼你了……」船上的淘海客又發出一陣鬨笑聲。

  我感覺自己的鮮血往頭頂一漲,馬上就想衝上去一拳,旗袍女人睜大雙眼瞪了我一下,挑眉暗示我搖了搖頭,就對大鬍子道:「別開玩笑,我表弟沒見過世面,別嚇唬他。」

  大鬍子看向我,就做了一個上船的動作,我鬆了口氣,卻聽他陰陰地說了一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第七章

陰謀陷害

  我忽然覺得有點奇怪,這兩句話不太對勁,抬頭去看他,就發現他的面容有些古怪,但來不及細想,已經被拉上了船。

  跟着我們後面上船是一個胖子,一臉鼻涕眼淚的抽咽着掏出一塊髒手帕,一層層地打開,終於露出一包銀元,旁邊不遠的大鬍子衝過去一把奪過手帕,另一隻手抓住胖子的領口隨手把他提起來撲通一聲丟到了船板上,不知數了幾塊大洋,剩下的將就那個手帕一團扔到胖子頭臉上,本來還躺在船板上裝死的胖子立即哭喊着爬起來四處追趕搶奪滾落的銀元,淘海客自然又是一陣大笑。

  陸續後面還有人上船來,旗袍女人拉着我重新回在船舷邊,距離現在不過一炷香時間,我也是站在這裡,心情悠閒而複雜的打量着下面,有些期待新旅程的開始。現在又能站在這裡,卻感覺一股噁心。

  我有些氣喘,也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剛才的體力還未恢復,想不到短短十幾分鐘,我會經歷那麼多事情,只到此時,我才有機會定下來,看看後面的旗袍女人。

  她也跑的氣喘吁吁,兩個人相視一笑,想到剛才的狼狽和各種轉折,不由又是一笑。

  「謝謝你。」她道:「你真是一個好人。」

  我侷促的一笑,雖然藥堂里抓藥的不乏女人,但大部分都是各家的雜役婦女,一般的大家閨秀都是足不出戶,甚少有機會能見到這麼漂亮富貴的女人。

  「謝謝姑娘才對。」我隨後就回道:「如果不是姑娘,我可能就上不了船了。」

  「如果小兄弟你上不了船,也是因為我之故,我代繳船費更是應該的。」她笑道。

  她這話我也不否認,老子剛才差點被捅個透心涼,雖說是我自己頭腦發熱去救了她怨不了別人,不過費她幾個大洋,也不至於內疚。兩廂你笑笑,我笑笑,我不由更加的尷尬,之前完全陌生,只是抓起她就跑,現在冷靜下來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其實我們完全不認識。

  看着她的臉也紅了,我撓頭就道:「我們去船艙里吧,這裡龍蛇混雜,那兩個壞蛋等下一定也會上船,我們最好先找幾個通風人多的好位置,這樣能儘量避開他們。」

  她點頭,看着船下立即就顯出一絲憂慮,我便想帶着她往裡走,她卻擺手道:「不,我們應該先在這艘船上四處看看。」說着一下挽住我的手:「先知而後匿,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我看着旗袍女人的表情,她的眼睛裡有一股自若的光芒,讓我就吃了一驚。

  很多人會疑惑我為什麼會奇怪,那是因為,在那個時代,能從女性眼裡看出這種目光的,非常罕見。這種感覺,讓人心中一定,我忽然就意識到,這個女人能從蘇北孤身一人逃到這裡來,可能並不是我想的那樣,她並不是一個弱者。

  她看我的表情,朝我嫣然一笑,就拉着我開始在船里走去,我們在船上東走走,西走走,可能是因為她的關係,船上的人看着我都露出一種羨慕的眼神。

  不過,船上能供我們走動的地方並不大,我並不能看出一個所以然來,但是我發現這個旗袍女人對於船上的很多東西,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在兜圈的過程中,我和她互換了姓名,我知道她叫阿惠,如我猜測的那樣,來自蘇北,具體的沒有說太多。

  作為禮貌,我也把我的身世和姓名和她說了一遍。她似乎不是那麼有興趣。

  兜完一圈之後,我們在狹窄的船艙內找了一個靠窗但是不靠門的位置,從窗口看出去,我以為能看到岸另一邊的海平線,但港口裡其他的船帆遮蓋了大部分的視野,這個位置,可以避免其他人進進出出,風大可以關窗熱了又可以通風,外面也有人群包圍着,不容易直接和別人起衝突。

  她還是看着這船的窗戶,露了同樣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看着,就想起她之前說的,她說富昌號不一樣了的事情。看樣子,她這一圈,可能是想找為什麼船會不一樣的答案。

  之前剛看到船的時候,我自己也感覺到這船有些不是很對勁,便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惠看着窗外,對我道:「因為我在三年前,坐過一次福昌號,當時這艘船,和現在這艘船,完全不一樣。」

  三年前,阿惠從蘇北到泉州探親,然後坐船到上海準備馬車回蘇北,坐過一次福昌號,她說當時福昌號雖然也是這樣的狹窄,但是船身是棕色的,並不是像現在這樣,完全的黑色,黑的讓人心寒,但是這黑色的船身又不似是被刷漆上去的,這些黑色,好像是夜晚漆黑的海水染到船上的,讓人覺得十分奇怪。

  而且,比起三年之前,這艘船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了,但是她又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地方,這些不同似乎是無數的刺眼的小刺,讓她覺得坐立不安。

  不過她剛才看了一圈,卻並沒有發現什麼,只是在很多的地方,發現了一些不知道用處的木結構部件。

  她記得在三年前,船上並沒有這些木結構部件,但是,這些東西又非常簡單,似乎只是用來加固用的。

  說着她指着窗的上方,我抬頭,看到船框上面的橫樑上,果然有一根三角形的木塊,上面竟然雕刻着一些什麼花紋。但是,除了這些,似乎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在船下是看不到這些的,她說,船的不同不應該是這些東西造成的,這艘船,在這三年裡肯定發生過一些事情,才會這樣。

  我的心裡已經從最初的異樣轉為妥協,安慰她說,既然上了船了,我寧願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們要離鄉背井的心理作祟而已。她點頭並沒有異議,但是我看着她的眼神,總覺得她其實並不是這麼想的。

  福昌號上貨要上一天,各種貨物和人陸續都上了船,讓我心裡忐忑一下的是,當天晚上我看到黑皮蔡他們出現了,但只是陰冷地看了我一眼便離開,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被他們攪得心神不寧,晚上睡得極不安穩,在搖晃的船身上休息我還是第一次,第二天醒來,發現連夜上船的人已經把船艙擠滿了,岸上還在上人,我聽到淘海客路過就說這人比貨多,這輩子還是第一次。

  開船了才有飯吃,我咬了幾口乾糧,就發現阿惠不在身邊,探頭出窗口,哪兒也見不着,不由就有些着急,難道昨晚在我睡覺的時候黑皮蔡把人又拐去了。這時候就聽到阿惠的聲音從一邊傳了過來。

  我出了艙,天色倒是出奇的好,簡直可以說是晴空萬里。阿惠又叫着我的名字,我循聲過去看,阿惠站在上船踏板的地方,走過去後我便看到她正在看什麼。

  有一個長衫生意人正一手提箱子一手抓着纜梯在半空中蕩來蕩去,許多人在驚唿,大聲喊叫讓他丟掉箱子抓住梯子,其中鍾燦富的聲音特別響亮:「干你娘,要錢不要命。」

  我看在眼裡,覺得鍾燦富實在太過分,對待船客就像對待牲口隨意辱罵,但是生意人那樣的確危險,就想也讓他丟掉箱子。但是生意人像是被罵煳塗了,不光沒丟掉箱子,反而應該是手上使了力,咔嚓一聲,舷梯折成了兩段。與此同時,他發出一聲尖利的怪叫,一頭栽了下去,撲通一聲沉進了海里。

  頓時所有人都伸長脖子張大嘴往海里看,海水渾濁地翻湧着,什麼也看不清。

  「救命啊,誰救救我先生啊!」和生意人一起的那個女人喊叫起來,聲音軟弱無力,透露着悽惶和絕望。

  「救人啊,快點救人!」兩聲吼叫在我的耳邊響起,我正覺得耳朵要被震聾了,身體卻突然騰空被舉了起來,我頓時掙紮起來,斜着腦袋往下一看,卻是被全叔和黑皮蔡猙獰地托着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突然就出現在我背後。

  我剛想大叫,他們就吼叫道:「這裡有一個會水的,他要下去救人……」之後,我瞬間被拋出了船外,迎面砸在了海面上。

  第八章

險象環生

  直到這一刻,我才憤怒地反應過來,全叔黑皮蔡並沒有放過我,他們竟然就敢真的明目張胆的,光天化日下做出這種殺人謀命的事。

  但這時候憤怒已經沒有任何作用,我漂在水裡,儘管已經是六月,但還是感覺海水冷得要命,也不知道是海流的原因,還是時辰的關係。我的身體變得非常僵硬,手腳完全不聽使喚,簡直像要抽筋。幸好我在海邊長大,遇到這種事情也沒有太過慌張,咬牙活動身體,過了一會兒總算踩住了水,緊蹬幾下才算游到船邊,手立即死死地抓了上去。

  這時旁邊不遠處傳來救命的聲音,我轉頭看去,那個落水的生意人好像不通水性,正在拼命掙扎,已經被海浪拍出去好一段距離,他好像已經堅持不住,喊聲低了下去。我動了惻隱之心,我身為一個郎中,見不得活人在我眼前被淹死。我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拼命踩着水,心想不管怎麼說,既然都下來了,還是先把人救了再說吧。

  遠遠地,船舷邊上的乘客們揮着手在喊些什麼,但我在水中聽不清,也沒有時間去理會。一片海浪打過來把我壓了下去,等我浮出水面抹了把臉,就看到生意人在不遠處的海面上下掙扎,已經聽不到他的叫喊聲,我只能看到他在水裡忽沉忽現,面色已經扭曲得可怕,嘴裡不停地往外冒着氣泡。

  等我游到他身邊的時候,看他已經雙眼緊閉緊咬牙關,海里救人非常危險,我沒有馬上拉他,而是謹慎地繞到他身後,才架住他的手臂向小船游去。

  等游到離船沒幾步路的時候,我再也沒有一絲力氣,冰冷的海水像是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我的身體不停地往下墜,我向舢板船上的淘海客伸出手去,那個暈死的生意人突然轉了個身,翻着眼白抱住我的一條腿往海水裡面拖下去。

  「媽的……」我頓時大喊起來,但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海水灌進了嘴裡,我的肺頓時炸裂一樣疼了起來,眼前頓時是一片藍色的畫面。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我模模煳煳地看見福昌號吃水線以下,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它水下部分的樣子我一看就覺得和其他船都不一樣,船底要比其他船厚得多,從海里這個角度看上去,突然讓我騰起一股不祥的感覺——這,簡直就是一隻活生生的大棺材!

  我不知道為什麼它給我這樣的感覺,我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下沉,腦海里翻起往事,像放電影一樣無聲。小時候圍坐守歲吃年夜飯的全部家人,本來我已經忘記了他們的模樣,現在卻清清楚楚地想起來了;失散時留在我腦海里姐姐慌亂的眼神;叔父一步一頓離去的背影;秀芸與我私會時風情萬種的笑臉……又慢慢都模煳起來。

  就像做夢一樣,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聲音變得清晰起來,我被扔到了硬地上,劇痛中我順勢趴了下去,鼻孔和嘴巴都往外湧出咸澀的海水,眼淚和鼻涕也不停地淌下來。我呻吟着費力的睜開眼睛,恍惚中看到一隻粉色的繡花鞋,在刺骨的寒冷中,我猛地打了個噴嚏就直起了身。

  但是我沒有看見穿粉鞋的女人,反倒是大鬍子鍾燦富蹲在我面前,水順着他的短褲和毛茸茸的小腿往下滴,見我坐起來他一臉失望:「他娘的,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我就知道這個小白臉死不了……」聽他巴望我馬上死掉的口氣,我心裡湧起一股怒意,這個可惡的淘海客,我並沒有去招惹他,為什麼對我有這麼大的偏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知道在船上想跟鍾燦富理論是很可笑的事,只能是不去理他,慢慢地半跪在甲板上。這時一條棉帕子從後頭遞了過來,我轉頭去看,發現是紅了眼睛的阿惠,她輕聲道:「還好你醒了,嚇死我了……」

  我接過帕子擦着水,勉強笑道:「是那兩個王八蛋。」說着心中暗罵,全叔和黑皮蔡兩人,船還沒開他們就這樣,我不能想象之後會發生什麼事,這次是抬我下水企圖淹死我,下次會不會就是半夜摸過來直接拿刀捅死我?

  瞬間,我就想到在水下我也看見的奇怪船底,那樣厚的船底,簡直是一半的船體都浸在水裡,顯然船水下的部分極其的厚,說明船的底艙,有相當巨大的空間。

  這有點讓我毛骨悚然,之前我還覺得船上沒有壓艙物,但是一看這水下的空間有那麼大,那不僅這船有壓艙物,而且在艙底的東西,必然極其沉重,才能把那麼厚的部分全部壓入吃水線下。

  可是,那水下部分的船底的形狀,我仔細一想,就發現那極像一隻巨大的反扣的黑色巨棺,這艘烏槽,竟然是這種形狀的,難怪我看着就覺得那麼不舒服。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可能有船是這種形狀的,我覺得事情越發變得不妥,坐着棺材船出海,那不是出殯嗎?

  我越想越不安起來,忽然我就起了一念頭,覺得無論如何,我必須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