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 第5章

南派三叔

  看見人都回了魚艙,鍾燦富打了個眼神,有個淘海客就蹲下來打開我的藤箱一陣亂翻,看見裡面只有幾件換洗衣服,然後只有一些裝着藥丸的瓶子,他氣唿唿地把箱子合上踢到船舷邊,一臉晦氣地衝着鍾燦富搖頭。

  我還是沒能接受現在的狀況,難道我程閩生就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船上嗎?我試圖掙扎,但很快就被捂着嘴拖到桅杆下扔在地上。兩個淘海客笑嘻嘻的抱着肩膀站在我身後,鍾燦富背靠着船舷一手拿着魚棱,一隻手在鋒利的尖刺上抹來抹去:「好了,別說我不給你機會,現在把你的公平拿給老子看吧!」

  我知道形勢不由人,掙扎着爬起來,放軟了聲調道:「鍾大哥,我是泉州城裡羊公巷泉涌堂的學徒,我叫程閩生,以針灸聞名的程大海就是我的叔父,再有一年我就要滿師了,我可以幫忙治病……」看着鍾燦富一臉不耐煩,我於是解釋起來:「我只是上船的時候撞破了全叔和黑皮蔡的騙局,他們想要騙那個穿紅旗袍的女人我點醒了她,所以他們才暗害我的。」

  我說到這裡,自己心裡咯噔一聲,暗道不對。這件事說不通,就因為一個女人,那兩個人販子至於千里迢迢的跟着我們跑到南洋去嗎?難道是因為我懦弱的樣子,壞了他們的好事,反而讓他們咽不下這口氣?還是阿惠身上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讓他們知道了?我開始背後出冷汗,發現我一直認為絕對有理的說法,完全禁不住推敲。

  我正在害怕,卻發現鍾燦富完全沒有理會我說的話,而是不耐煩地沖我擺擺手「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你們之間有什麼事,但是在福昌號上,誰想要公正我都可以給他。可是這天下間沒有白打的官司,咱們出海的人也從來不會白幫別人辦事,別說那些沒用的漂亮話,只說現在,你打算出多少塊大洋買這次公平?」

  我愣在那裡,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不禁在心裡苦笑。原來是這麼回事,他們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是不是拍花子,只是想找個機會從我身上訛點錢而已!我駭然看着三個淘海客,意識到這條船上已經沒有人能主持公道了,我用舌頭舔了舔嘴裡的傷口,剛剛那一下被打的非常慘,現在半邊臉應該已經腫了,於是趕緊掏出口袋裡的那十元錢。可之前被推下水,在被海水泡了那麼久,這錢已經濕皺成一團,我尷尬的小心展開,將錢遞到鍾燦富手裡說:「鍾哥,我倉促逃出來,身上只有十元鈔票,但是您聽我說,我是個郎中,如果船上有人病了……」

  沒等我說完,鍾燦富把十元鈔票隨手一團扔了過來:「你他娘的打發叫花子啊?小白臉,從現在開始,福昌號就沒你這個人了!」

  「你們還講不講天良了!」我眼睜睜看着那十元鈔票滾到自己腳下,悲哀的發現在這裡講道理完全沒用的,一時間胸口悲憤的像要炸開,猛然吼道:「難道你們就不分個青紅皂白,眼裡只有錢嗎?」

  鍾燦富不為所動,輕蔑的呸了一口,瞪着眼睛道:「你給老子聽好了!老子最看不起你們這些書生小白臉,動不動滿嘴仁義道理,乾的儘是些偷人賣屁眼的事情。天良,你他娘的要講天良,你怎麼不去感化日本人。」在我瞠目結舌的時候,又一揮手,道:「你們兩個趕緊反他給我丟下海去,沒錢還他娘的羅嗦半天白廢精神。」

  馬上有淘海客撲過來押着我企圖抬起來,我嚇得魂飛魄散,剛剛激起的憤怒頓時煙消去散。我手忙腳亂之下,只來得及地用力抱住粗大的桅杆。發力之下,淘海客一時間還拖不動我,也惱怒起來,扔了魚棱,先來扒拉我的肩膀,又一人提他我一隻腳往船舷邊拽。我生怕一鬆手就要被拋進海里餵魚,用死力抱着桅杆不鬆手。那兩個淘海客捉着我的腳,又把我崩緊的身體一松,我的腿腳頓時收力不及,我倆又嘿的一聲,再使足了勁往外一拉,我就再也抱不住桅杆,臉朝下砰的一聲趴倒在地。

  這下算是徹底完了,我一邊瘋狂掙扎一邊心想,想不到我年紀輕輕,卻要命喪黃泉,這個念頭一直不停在腦子裡轉着,感覺去是無比複雜,又是好笑又是荒謬又是恐懼。

  正在一片混亂中,一個白花花的東西不知從誰的身上掉了出來,一軲轆滾落下去,最後碰到桅杆改變方向往船舷邊滾去。

  「咦?」鍾燦富和兩個淘海客同時停下來,我的身體一輕,心裡奇怪起來,抬頭看向那東西,居然是一塊大洋。鍾燦富旁邊的一個淘海客咦了一聲,喜笑顏開的追過去,一把抄起來,往天上拋了拋接住又仔細邊看邊說:「嘖嘖,有點意思,藏的挺深嘛。」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塊大洋,明白那絕不可能是我身上的,緊接着又是一陣叮叮噹噹的響聲,幾塊大洋紛紛滾落地面,一個男人正站在我們不遠的地方,我剛好看到他手裡的最後一個大洋正從手中落下。

  這下鍾燦富他們也反應過來,放開我,走到那人面前。也許是拿不準那人要幹什麼,鍾燦富打量了他一番,開口倒是出人意料的比較客氣:「朋友,怎麼稱唿?這是什麼意思?」

  那個男人看上去不過三十歲,個子很高,長相和穿着非常普通,但看上去體格很強健,絲毫不輸於那幾個長年奔波在海上的淘海客,在鍾燦富等人的面前氣勢絲毫不弱。而且他面無表情,看上去非常冷酷,給我的第一印象,他應該是當過兵的。不過最關鍵的是這個人很面生,我肯定自己不認識他,心裡暗自奇怪這個人為什麼會為我出頭。

  那個人聽了鍾燦富的問話,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開口說道:「我叫宋宗德。有幸搭上福昌號,本來不應該多事,但這少年看上去也不像人販子,你們何苦這麼為難他。」

  鍾燦富之前對這個宋宗德挺客氣,大概是摸不透他的來路,一聽是給我求情的,頓時臉沉了下去:「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有意刁難人了?哼。」這聲冷哼故意拖得長長的,我躺在甲板上聽得心驚肉跳,生怕他忽然發飆。

  宋宗德好像對他的威脅並不在意,掃了一眼滾落在地上的幾個大洋,抬起頭不卑不亢道:「朋友,你們無非是求財而已,何必非要傷人性命,船才出海就丟人下去,也不是什麼好兆頭。大家出這趟遠門都不容易,我也是圖個吉利。」說完一拱手,就轉身走了,臨去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兩個淘海客已經把散在地上的銀元撿好交給鍾燦富,他看着宋宗德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終於還是沒有動作,轉身蹲在我面前,捏着手裡的銀元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直到我被他看的發毛,他才開口道:「倒是小看你這小白臉了。記得既然在這福昌號上了,以後就給我老實點。」說完站起身,吩咐道:「蝦仔,你去魚艙里告訴那些蠢貨,叫他們別鬧了,誰再鬧就把他扔到海里去!」

  我努力掙扎着想站起來,辯駁道:「我真的是好人,你冤枉我了。」

  「好人?」鍾燦富一臉鄙視,「老天看誰不順眼,誰就是好人。」說完大吼一聲:「趕快滾,別在這礙眼!」丟下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隨着他的遠去,阿惠把我扶起來,柔聲說道:「你沒事吧?」我一時間心情複雜,所有以前受過的委屈,被侮辱的清白,不公正的待遇,瞬間湧上心頭,我直挺挺地站着,竟然鼻頭有些發酸,喉嚨也像堵上了石頭一樣。

  阿惠輕輕嘆了一口氣,拍着我的後背安慰我,兩個人悲苦了一會兒,阿惠就問道:「救你的那人是誰?你不是說你一個人上船的嗎?」

  海風吹在身上,驚嚇過度的我才發現剛才那麼一鬧,出了一身的冷汗,現在渾身冷颼颼的,又重新想起宋宗德,搖搖頭道:「可能你不信,但是我真的不認識他,也許他和你一樣,都是好人。」

  阿惠點頭,我看着人群,卻發現已經看不到那人的影子。

  我們一路互相扶着往船艙走去,在船上沒有水可以洗臉,我身上濕掉的衣服倒是風乾了,身上這套藍色的中山裝,還是去年叔父請馮裁縫幫我做的,可惜早已物是人非,叔父丟下我跑路了,馮裁縫的裁縫鋪子也早被日本人的飛機炸飛了。

  我撩起衣服擦擦臉,阿惠替我拍拍身上因為浸漬海水形成的鹽鹼,忽然道:「閩生,都怪我,要不然那兩個惡人也不會陰魂不散地纏着你。」

  我搖搖頭說:「別說這些,要不是你幫我付那五塊大洋,我連船都上不來,更別說你還求鍾燦富下海救我。」

  看着善良漂亮的阿惠,我這才覺得,這次下南洋的逃亡路,也許並不是完全沒有收穫。想着,我忽然又想到了秀芸,但這念頭才一閃而過,阿惠已經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我的額頭:「你看你頭上撞了好大一個青頭包,回頭我幫你擦一下藥酒吧。」

  我點點頭道:「我先去向恩人道謝,你等我回來。」

  我彎着腰在昏暗的船艙里看了半天,才在一個角落裡找到那宋宗德,他正和身邊的幾個人有說有笑聊些什麼,雖然坐在最角落,但看上去就是這群人關注的焦點,他身邊的兩個人我認識,是泉州城裡的,沒有什麼交情,只是看着眼熟,想到這些認識我的人剛剛也不替我說句話,我心裡就有些鬱結。看我走進來,那兩個傢伙將頭偏過去假裝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還是壓根不打算搭理我。

  我也沒理他們,直接走到宋宗德面前,雙手作揖,深深一躬,誠懇地道:「謝謝宋先生救命之恩。」

  宋宗德沒有說話,而是偏過頭反覆打量着我,不知道為什麼,表情和剛才的冷漠大不相同。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見他也不說話,心想這人還真是奇怪,也許他真是出於俠義之心才出手相救,不屑於這種事後的感謝客套,於是又鞠了一躬,轉身就走。

  這時宋宗德的聲音帶着一絲戲謔,從背後傳來:「閩生,你難道真的認不出我了嗎?」

  我疑惑地看向宋宗德,心裡閃過一絲異樣,不由得道:「宋先生,您這是?」

  宋宗德微微笑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和他一起出去。我不明所以地跟着,心中的困惑越來越大,難道他來過泉涌堂求診?但印象里又沒有這樣的面孔出現。

  我們終於走到人少的地方,宋宗德就道:「閩生,我可認出你了,你的樣子一點沒變,我是你七哥,你阿姐怎麼樣了?」

  「什麼?七哥?」我失聲叫了出來,連忙仔細去看他,但眼前這個高大的有着冷硬稜角的人,和我記憶中那個眉目清秀的鄰家小哥好像沒有什麼相似之處。而且,我想起了童年那段慘痛的經歷,我以為只有我和阿姐逃了出來,難道七哥也活了下來?如果眼前的真是七哥的話?

  也許是見我依舊錶情迷惑,宋宗德又道:「你還是一樣的呆。你忘了小時候我們一起總是去後山采野果吃,你還差點被毒蛇咬,是我拿棍子挑開它嗎?」

  我又看了看他,心裡相信了一些,問他道:「我小時候的確差點被蛇咬不假,那我問你,我阿姐叫什麼名字?」

  「阿敏。」宋宗德拿出根煙在手裡敦了敦,又從衣兜里摸出根洋火柴,在他的褲子後頭猛地一划,哧拉一聲,劃亮了火柴。

  如此說來,他果真是七哥?那我在這艘奇怪的船上豈非多了一個同伴?我有些激動起來,正想和他相認,但看他這種古怪的吸煙方式,又猶豫起來。

  眼前這個人肯定是個當兵的,因為很多兵油子都喜歡在老百姓面前這樣炫耀抽煙,而且之前他在鍾燦富他們面前救我下來,那種鎮定的模樣給我很深的印象,看樣子他多半還上過戰場殺過人的。

  日本人到處燒殺搶掠,到處都在拉壯丁,他遠遠沒到退伍的年紀,又怎麼會出現在船上?難道是個逃兵?我實在難以把這樣一個人和處處保護我和阿姐的七哥聯繫起來。

  宋宗德抽了口煙:「閩生,我的確是從部隊裡逃出來的。」我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又道:「這狗日的世道,人總得為自己多打算一點。」

  我又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在煙霧中道:「你阿姐怎麼樣了?怎麼沒和你在一起?」

  我被他勾起傷心事,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句失散了就再也說不下去。我想起從前的時光,我和阿姐還有七哥還有附近的其他孩子總在一起玩耍,七哥雖然在眾人里不是年紀最大的,卻因為他的義氣和聰明成為了孩子王。我們上山烤地瓜,下田捉田螺,我們這幫小鬼有什麼事七哥總會出頭,而且他對我們姐弟倆又格外好些。

  宋宗德伸手揮散煙霧,我看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問我道:「怎麼會這樣?那天我藏在廢井裡,聽見你爹娘一路讓你們快跑的聲音,之後又再沒看見你們,以為你們已經逃出去了。」頓了頓,又道,「也難怪,當時你們年紀那么小。」

  我鼻子一酸,喊了句七哥,就對他大概講了講那天遭遇土匪劫村之後的經歷,兩個人傷感不已,後來我問道:「怎麼你換了名字?」

  他想想就道:「土匪走了之後,村子裡已經剩不下幾個人,我爹娘也不在了,我被村子裡的人指點着,去投奔了我的舅舅,改換姓名當他的兒子。後來開始打仗,我就去參了軍,希望能在部隊裡學些本事,再也不讓我的家人受到傷害。但是,我雖然學了些武藝,但後來卻對部隊徹底失望了。」

  我不懂軍隊上的事,但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確實不是因為貪生怕死而離開,他拍拍我的肩膀道:「不說那麼多了。你下海救人又被撈回來時我就覺得你面熟,後來又聽你說話做事,又對那個大鬍子說自己叫程閩生,我就確定了,我不能再遇事不管了。」

  我後怕起來,幸虧有七哥救我,否則我就被鍾燦富他們丟去餵魚了。我們又敘了會兒舊,講了分離後各自的遭遇,我才知道七哥這些年也過得不容易,他的舅舅早先沒有子嗣,待他還算不薄,而他的舅母卻是個刻薄的婦人,加上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總是疑心他會瓜分家產,對他越發嚴苛。少年時的七哥經歷了那麼大的變故,又在舅舅家飽受艱辛,等到長大成人投了軍,卻又發現部隊裡蠅營狗苟,終於離開出走他鄉。

  我心有戚戚,又想起失散的阿姐,更加難過起來,對他道:「七哥,到了南洋就好了,南洋雖然沒有那麼多鄉親,但是總好過心驚肉跳,天天經受炮火。」

  七哥突然面色一動,低聲道:「閩生,你覺不覺得這艘船有古怪,我們要小心一些,否則能不能到南洋還要兩說。」

  我被他話里的語氣引得一驚,想起底艙里的奇怪聲音,莫非他也發現了?左右看了看,擔心被鍾燦富他們聽見,才猶豫道:「你發現什麼了?」

  七哥用力抽了一大口煙,用腳碾滅:「我還不能確定,但是你務必小心。不早了,先休息吧,我住在你們頂上的船艙里,有事就招唿我。」

  我點了點頭,沒想到他竟然住在頂上,那剛才怎麼在我的船艙里和別人說話?特意來找我的嗎?我不由得一陣感動,跟着他一直到船艙口才互相道別。

  可誰也不知道,這一天的混亂之後,迎接我們的,將是一段地獄一般的經歷。

  在船上的生活很枯燥,大家最常幹的事就是聚在一起聊天。我雖然沒有主動和那些人湊在一起,但周圍人的話題,大多和船的航行線路有關,有些年紀大的人並不是第一次下南洋,甚至祖輩都曾有過去南洋。我聽了不多時間,就對下南洋的狀況有了更詳細的了解。

  從泉州出發,穿過泉州灣,大概一天時間,就到了外海。然後經南海到台灣北部,兩天後沿越南海岸南下,一路向東南走,幾天就能到達菲律賓,這就是福昌號的路線,也是我們這船人下南洋的終點。至於到了菲律賓之後,是留在當地,還是向西南到達馬來半島南端,或者再以此為中轉地,前往爪哇島、印尼各島等,就看自己的能耐了。

  第十二章

暗礁詭事

  據說在清末的時候,這條線路上最大的危險是海盜,特別是越南的海岸線一帶,海盜分布廣泛,如果沒有熟悉的領航人,要想安全穿過那片海域簡直困難重重。

  那時候,下南洋的人為了保命,通常都會預先準備好一筆錢用做「買路錢」,而海盜也只是求財,有錢後就會放人。

  但日本鬼子打來後,控制了這條線路上的大片海域,雖然海盜基本沒有了,不過海盜只是圖錢,交了買路錢後也能相安無事,而一旦撞到日本人的巡邏艇,就沒有那麼好過了。他們說法很多,不過無一例外的是非常悲慘,通常滿船人都會被殺光。

  一路艱險。這是我聽完後對現在處境的唯一想法。前路漫漫,而我們現在還沒有出外海,事到如今,只能說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七哥救了我之後一個禮拜,那奇怪的聲音再沒有出現過,黑皮蔡他們也沒有再找我麻煩,也許是七哥的氣勢威懾了他們,也許是鍾燦富收了錢之後,還算講究信用。我知道鍾燦富內心一定不是什麼好人,之所以這樣也許是因為船上不守承諾,會被龍王爺懲罰。

  日子慢慢平靜,船上的人也慢慢忘記了這件事情,我也慢慢習慣了船上的生活,七哥常常下到我的船艙里,我們聊着過去的事情,總是說着說着感傷起來,最後總以七哥寬慰我收場。

  七天之後,我們自己的乾糧基本上吃乾淨了,船上開始發飯,這一直要持續到我們到達南洋為止,費用是包含在船費中的。

  我的乾糧早就吃完,阿惠和七哥一直在救濟我,到了第一次發飯的時候,很多人都已經餓得眼睛發綠。

  我很清晰地記得,六個淘海客抬着三個大木桶到了艙門口,然後又抬了兩筐碗出來,鍾燦富出現在艙里,吼道:「開飯了,一個一個排好隊來門口拿飯,不要亂跑也不要搶,人人都有。」

  之前大家都見識過鍾燦富的蠻橫,所以沒有亂擠,都排成了隊往艙門口過去。向前走時,我看見分給每個人的都是一碗清粥,一條醃製好的刀魚,不過刀魚有大有小,有的拿到小刀魚,難免嚷嚷兩聲,不過鍾燦富大吼了兩次以後,也就沒有人再鬧了,在船上又不做事,一條刀魚一碗粥,差不多也能管半天了。

  不過,讓人鬱悶的是,輪到我的時候,鍾燦富瞟了我一眼,向發魚的那個淘海客說:「給這個拍花子拿一條最小的。」

  我不想跟他們計較,接過小得可憐的刀魚,和一碗清得可以當鏡子的粥,在離甲板稍遠的船舷邊找了個空地坐了下來,也沒什麼心思吃飯。又看見在我身後排隊的阿惠走到發魚的淘海客面前,衝着鍾燦富一笑,像洋貨包裝紙上的那些外國女人一樣,露出一口白牙,笑着道:「鍾哥,能不能給一條大的嘛?」

  「大的?」鍾燦富哈哈大笑:「你燦哥我那條就大,要不要啊?」

  散發食物的幾個淘海客哄然大笑,排在附近的幾個人也笑出聲來,阿惠羞紅着臉說:「你們這些人就是壞得很哪!」

  我看在眼裡不由得有些窘迫,不知道阿惠這麼做的用意,還好,鍾燦富沒有太過糾纏,使了個眼色,分魚的就給了阿惠一條很大的刀魚,幾個先前還在鬨笑的乘客,一下都露出鄙夷的眼神。阿惠仿佛沒看見似的,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夾過她那條大魚遞給我:「你吃這個,我吃不完。」

  她是為了我才向那些粗鄙的淘海客強顏歡笑嗎?我有些難過,明白了這個委屈是她為我受的,是為我才這樣做的,但我如果早知道一定會阻止。

  「怎麼?你吃醋了?男人別這么小心眼。」阿惠笑嘻嘻地搶走那條小魚,把大魚架在我的粥碗上。

  不知道是不是女人適應新環境的能力比較強,還是比男人更天真、想法沒那麼多,總之事情平息下來之後,阿惠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不過我卻怎麼也提不起興頭來應對她的笑臉,只是默默地啃咬着難吃的刀魚,心裡有些煩亂。

  阿惠又說了幾句話,見我不高興也就沒再說什麼,我一邊喝着粥,一邊看到那個全叔和黑皮蔡不慌不忙地走過去,全叔對着分食的淘海客說了些什麼,淘海客趾高氣揚地搖了搖頭,接着全叔很不高興似的從口袋裡掏了一塊大洋給他,那個人就遞了三條大魚給他。

  看着船上人的形形色色,簡單的一餐飯,真是可見世間百態。

  吃完飯後,很快食具都被收了回去,我站在船舷邊,一陣帶着鹹味的海風吹來,一派平靜的海水上,一座聳立在礁岩間、粉刷成白色的破舊燈塔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很久沒有看到突出海面的東西,猛然間看到,我不由想起了陸地的親切,不由多看了幾眼,而這燈塔忽然出現在礁盤上,也讓我覺得奇怪。

  正在好奇這個燈塔是幹什麼的,阿惠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你看,他們在幹什麼?」

  我回頭看去,發現其他乘客都擁了出來,圍在船頭的甲板周圍在看什麼。

  阿惠牽着我往前擠了擠,透過人群,我看見淘海客在蛟爺的率領下跪在甲板上,手中都舉着一碗酒,蛟爺面前擺着一個大盤子,裡面裝着一隻煮熟的大豬頭,向着陸地的方向擺着一副不大的木頭雕像,遠遠看不仔細,但我確定不像是平時見過的佛像,而是只長着一雙人腿,人身,蛇頭的奇怪形象。這神像全身都是黑色的,看着與福昌號這種不吉利的黑色很相似。

  以蛟爺為首的淘海客們就跪在這個雕像前,一起大吼起來:「泉州灣出頭,跟着龍王走。過了南鳥礁,耳聞妻兒笑。海上是我家,天地是爹媽。淘海全憑命,生死天註定!」

  然後,蛟爺拿出一把解手刀,把豬鼻子割下來,拋入海中,淘海客也站起身紛紛把酒擲向大海。蛟爺雙手合十,向着北方拜了三拜道:「媽祖菩薩保佑,龍王爺保佑,保佑福昌號船頭壓浪,舵後生風,一路順風順水,平安到達南洋!」

  「要到外海了!」邊上一個人說道。我轉頭一看,是七哥,他抽着煙看着那燈塔:「過了這片礁盤,就是汪洋大海,龍王爺的地盤。」

  「難怪要祭祀。」我道。七哥把煙往海下面一丟,說道:「如果祭祀有用也算不錯,不過我看他們拜的佛像太邪了。」說完拍拍我離開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裡咯噔一下,不由得把注意力轉回到祭拜的神像上,它已經被擺到了甲板的中間,我看的更加清楚了。

  我在海邊長大,看到過無數次這種祭祀,從拜辭上看,這個祭拜儀式的對象是媽祖,但祭拜的神像一定不是媽祖,倒像是一些南洋邪神,那種形狀,按照道理是絕對不會在船上祭拜的。

  另外更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雖然淘海客們嘴裡大聲吼着號子,但除了蛟爺之外,其他人臉上完全沒有即將出海的興奮感,氣氛顯得很壓抑。我從他們身上沒有表情的臉上,看到的確實隱隱的恐懼,似乎他們正擔心着什麼。

  船上的儀式沒有那麼複雜,很快就結束了,鍾燦富走過去把豬頭肉割成塊,遞給幾個淘海客分食了,吃完以後鍾燦富狂笑着對圍觀的人道:「哈哈哈,看清楚沒有?我們到外海了!這輩子你們就跟着蛟爺走吧,別再想回老家了!」

  泉州灣已經過了,我們真的離開家鄉了。本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天,已經對出走他鄉沒什麼感覺,被他這麼一說,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周圍響起了一些婦人低低的哭泣聲。

  見沒有熱鬧可看,其他人緩緩的散去,我不想回空氣渾濁的艙內,趁着淘海客還沒有趕我回去,我還想再唿吸一下海上的空氣,很多人也是和我一樣的想法,都三三兩兩的散在船上。

  海水的顏色隨着船的行駛,緩緩的變深,很快燈塔消失在海平面下看不到,而船下的海水也變成了深黑色。雖然我不是水手,我也知道,我們已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