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 第9章

南派三叔

  說着他捏了捏剛針灸過的腿,照理說他現在正是虛弱的時候,經絡剛經過針灸的疏通,現在應當是全身酸麻使不上力氣的,但他卻依舊能夠在大風浪中站穩,真不可思議。

  被他這麼大聲訓斥後,那個淘海客悻悻的閉上了嘴。另一個淘海客本來上前了一步,也準備說什麼,遲疑了一下,忽然猛地跪倒在蛟爺面前。

  我上了福昌號後,對那些淘海客最深的印象就是都很粗魯、兇狠,而且渾身透出那種對生死毫不在乎的勁頭,但此時那個跪在地上的傢伙,聲音發顫,顯然心裡已經恐懼到了極點,他簡直是帶着哭腔道:「蛟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蝦仔我跟着您出海十幾年,從沒遇到過像現在這麼急的風暴啊,這一次咱們可能扛不住了,蛟爺您得想想這船上有兩百多條人命啊!蛟爺!蛟爺!」

  一時間淘海客們都跪在了船板上,就連鍾燦富也抱着蛟爺的腿道:「蛟爺,這樣下去是壓不住的啊!風暴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要翻船,看在我們跟了您十多年的分上,給大家一條活路吧。」

  隨着他乞求的話,其他淘海客也都眼巴巴望着蛟爺:「是啊,蛟爺!」

  站在角落裡的我心裡驚疑不定,看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隱隱猜到他們在求蛟爺做一種什麼決定。而這個決定和這風浪似乎有着什麼聯繫。

  這種出乎意料的局面,讓我有些緊張,身子不由自主的靠向艙壁,警惕的注意着事態的發展,企圖讓自己的存在感越少越好。這些人雖然態度卑微,但態度看起來很堅決,上船之後的經歷讓我知道,越少開口,越少麻煩,蛟爺看起來非常的生氣,我站在他的側後方,能明顯的看到他臉頰下的肌肉一陣滾動,看起來是咬着牙控制着怒火。他來回掃視着瞪着跪在面前的淘海客們,那些跪在地上的傢伙頭深深的埋下去,我猜也許他們也很害怕看見蛟爺眼神中的怒火。

  蛟爺重重地哼了兩聲,我正好奇他會怎麼處置,他突然轉頭看向我,沖我招招手。

  我頭皮一麻,知道已經躲不過去,果然喊我跟下來就沒好事。也許真是我命格不好,已經儘量低調不惹事,麻煩事卻還是找上門來。

  看樣子蛟爺早有打算,我硬着頭皮走了過去。蛟爺拍拍我的肩膀,然後用平靜的語氣對面前跪倒的淘海客們說道:「行了,你們都起來吧。這個小伙子有套家傳的針灸絕學,剛才他幫我治腿效果很不錯。現在我就叫他看一下,如果不能治再說!」

  他不由分說的拉着我,一直走到底艙中間,那些淘海客們趕緊起身,兩三下移開中間那塊貼着禁符的壓艙石,又向上提起翻開兩塊方正的艙板,露出下面的木梯。做完這一切以後,他們也不說話,很恭敬的就走出了貨艙。估計他們是在門口守住,其他人是不用想進來了。

  到了這個時候,我基本上已經猜出下面可能是個病人了。雖然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要搞的這麼神秘,但從對話中,可以看出這個病人和風浪確實是有所聯繫的。

  我有些緊張。這艘詭異的福昌號,神秘的底艙里一定裝着什麼答案,而我馬上就能知道了。我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問清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只是險惡的大海上,船上的人舉動都奇怪神秘,如果什麼都不知道,我又怎麼能夠保證自己能生存下去。

  蛟爺率先順着木梯走了下去,我緊跟其後,馬上聞見一股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立即分辨出藥味中含有馬錢子、茯苓、三星草等藥草,心想既然是在用藥,肯定是個活人,至少不會是什麼鬼怪之類,心裡稍稍放鬆一些,接着我就聽到了現在已經微弱下去,但又熟悉得要命的申吟聲。

  我心神一振,不知自己馬上要看見怎樣的人物,懷着忐忑緊張的心情爬下最後一格木梯,轉過身去甫一抬眼,就看到了一個躺在天藍色床單上的小女子。

  僅僅是這一眼就已經勾魂奪魄,在我的心裡掀起了滔天巨浪,就好比眼前這個小女子,有着通神的魔力一樣。我沒料到自己竟然會看見一個這樣的小女子,而且她連看都沒看我一下,偏偏就緊緊牢牢地抓住了我的心神,迫使我的注意力必須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事先我的想象中,所有人提到底艙都是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這個病人一定是已經病入膏肓,形容枯藁,甚至有可能是滿身潰爛,流淌膿水的那種,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眼前的這個病人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這是一個身材纖瘦的小女孩,乍一眼看去,不過是十六歲的模樣。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過膝高領對襟衫,衣襟、領口和袖邊都鑲着天藍色的布花邊,黑長濃密的頭髮可能和她的衣衫一樣長,一綹一綹地順着她的身體曲線流淌婉轉,就像是盛開在天藍色床單上的一朵黑色大花,緊緊地裹纏着她一身素衣的身體,在那張毫無血色幾近透明的臉上,有一對彎彎的黑色濃眉,和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雖然看上去有些沒精神,但如果我是在其他地方看到她,一定不會覺得她有什麼大病在身,最多也就是下個體質柔弱的判斷。

  還有一個稀奇的是,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有誰有這麼大的眼睛,就像她的整張臉,被這雙眼睛占據了一半。那望向我的目光飄忽不定,幽深得好似遙不可達,就像那雙眼睛裡有一個秘密而美麗的大海。

  我失神地望着她那雙似睡非睡的大眼睛,直到蛟爺悶哼一聲,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才聽見他道:「拍花的,趕緊瞧瞧她的病。」

  我這才醒悟過來,趕緊上前一步放下藤箱,對大眼睛女孩說:「這位姑娘,麻煩你把手腕伸給我,我好幫你摸脈診病。」

  說話的同時我也注意到,這個女孩單手緊緊地抓着一隻匣子,雖是匣子隱在衣袖之內看不清全貌,但單就我能見到的一角來看,那精緻的雕工和光滑內斂的木紋卻已顯露出那一定是華麗非常。

  大眼睛女孩好似沒看見我一樣,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眼神又轉向了別處。我這才發現,她的眼睛雖然很大,但卻沒有什麼神采,就像是兩顆沒有生命的寶石。甚至我再細看,陡然就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的眼裡根本就沒有看到船艙里的任何東西,她的心思,好像根本就不在這裡,或者,根本不在這個世界裡?

  麼,是這個女孩和風暴之間有什麼關係?這個問題讓我回過神來,重新打量起這個女孩和這間密室。

  這間屋子的外面用古怪的壓艙石和道符壓住,但屋子裡卻沒有什麼道符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女孩住的屋子,除了一張不大的窗外,就是一個柜子還有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盅藥水,旁邊還放着些藥丸。雖然簡單了些,在這樣的海船上有這麼一間安靜的小屋子算不錯了。整個屋子顯得非常乾淨整潔,比我們住的魚艙顯然好太多了。

  這個女孩呆在船上似乎已經很久了,我甚至懷疑她有沒有下過船。因為她看我的眼神,是帶着好奇和新鮮,給我一種感覺,那就是她很少見到生人。她的頭髮很長,又黑又密,因為蜷在身上,給人的感覺好像是整個人都被裹在黑髮里。

  頭髮從頭到腳纏得滿身都是,露出來的臉和手腕都白得接近透明,甚至能清楚地看見一股股青紅的血脈。她濃黑的眉毛如同彎月,一直彎到了兩邊的鬢角,嘴唇卻和蒼白的面色相反,顯出肝火旺盛的鮮紅樣子。

  我又輕輕喊了兩聲,她依然好奇地看着我,卻還是沒有做聲。我猶豫再三,只好自己伸出手去,從纏裹她身體的頭髮里,尋找到她的手腕並輕輕拉了過來。這一下輕輕接觸,入手就是一陣冰冷,我好似摸到了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好似冬天吃雪咽下冰水一樣,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寒意一直泌入到我的心裏面。

  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強自壓下寒意,把食指搭在她的脈搏上。這時我聽到她發出一聲嘆息似的輕微的呻吟聲,頓時我的手一抖,我確信了那個和風暴相唿應、攪得整條船心神不寧的呻吟聲,果然就是她發出來的!

  這時她也有了反應,那對大眼睛裡,閃過一絲詢問的神情。接着一抹紅潮慢慢在她的臉頰上泛濫起來,我感受到她的脈搏彈跳突然加快,她的體溫也開始迅速發熱升高,不出片刻,就燙的嚇人。

  這突然之間產生的古怪變故,讓我差一點叫出聲,手下意識的自己縮了回來。大眼睛女孩似乎是覺得冒犯了我,對我笑了一笑,我忍住心裡的驚疑,試探着又搭上她柔軟無力的手腕,繼續感覺脈象。這次雖然感覺她的體溫有些高,但是在可以忍耐的範圍內,剛剛應該是自己太過緊張的錯覺吧。

  我閉上眼,靜下心感覺,發現這個女孩的脈象極度紊亂,但卻不是一般重病患者那種細若遊絲的感覺,脈象時而有力,時而微弱,完全找不到任何規律。

  我從未遇見過這種奇怪的脈象,正在苦思這到底是什麼病症,女孩紅艷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像要說什麼卻沒說出來,只是又發出一聲聽起來很不舒服的呻吟聲,身體慢慢的扭動着換了一個姿勢。看着她緩緩翻身,我發現,這女孩的身體姿勢僵硬怪異,似乎控制自己的身體都有些費勁。

  她身子側向了艙壁,不知道是不是睡了過去。我站在那裡腦子急速轉動,拼命回想着這十多年來我在藥鋪里所見識過的種種病患,回憶着叔父講過的症狀以及教給我的診斷醫訣,卻是越想越沒有頭緒,找不出完全對症的先例。

  這時候,身後傳來蛟爺的聲音:「到底能不能治?」

  蛟爺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我聽出了他壓制着的疑惑和怒氣,看樣子如果我告訴他,自己對此束手無策的話,之前好容易得來的一點信任就會失去,在船上的日子恐怕就難過的緊了。

  按照我能想出來的藥方子,無非不過是馬錢子、茯苓、三星草等清心寧神的常用藥,這樣的草藥,我已經看見密艙的角落裡堆了滿滿一大竹籃,恐怕這個女孩是不止找過一兩個大夫看過病的。

  估算起來,此前那些醫生開的藥方,無非都是按照形神合一的原理來抓的藥,照竹籃中的藥材來看,他們應該開的都是一些養神寧神靜心靜氣的藥。這說明,這些醫生也都看出這個女孩心緒不寧,氣鬱火旺,失眠急躁,擾動心神,神不安寧,所以一般來說應該都是安神養心的結論,看上去好像是對的,但是為什麼會沒有療效呢?

  這個女孩的病因,照現在的症狀分析,可能是非常嚴重的焦慮引起的,為什麼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會產生這樣嚴重的焦慮感呢?

  想到這裡,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瞬間衡量了下後,有了一個想法。

  轉過身來,我低聲向蛟爺問道:「蛟爺,你之前也應該請過不少的醫生郎中了吧?估計他們說的也是需要安神養心之類的,對吧?」

  蛟爺眼神一動,點頭道:「確實如此。」緊接着面色一板:「不要廢話,繼續說。」

  我看他的反應,心知猜對了一半,我頓了頓,繼續說道:「心病還得心藥醫。蛟爺,我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為什么小小年紀,卻有如此重的心思。她這是有很重的心病,雖然表面上的症狀不明顯,但您應該看得出,這姑娘的身體已經有些僵硬,表面上的原因是氣血不暢,實際上還是因為過於焦慮。請恕我說句你老人家不愛聽的,這麼柔弱的身體,像這樣內火焚心,燒不了多久,就會熬干她的心力。」

  蛟爺聽了我的分析,先是微微點了點頭,隨後像是想到了什麼,又板起了臉。我心中大定,看來他一定知道她的病因,只是不願意告訴我,於是繼續說道:「我現在只知道她焦慮異常,神不守舍,唯有守神全形回歸自然才行。首先,病人需要清心寡欲以寧神,怡情益性以暢神,這就需要非常安靜和沒人打擾的環境,把她放在這個秘艙里看似對的,但蛟爺,這空間太過狹小,而且通風不太好,加上這裡又只有她一個人。這樣的環境會更讓她心浮氣躁,加重病情的。她現在表現出來的症狀是忽冷忽熱,失眠燥熱,如果還有別的症狀就需要您告訴我了。」

  這些話一口氣說完,忽然想到自己語言裡對蛟爺的處置頗有指責,心裡有些忐忑。還好蛟爺沒注意,而是嘆了口氣,想了想說:「你說的那些我聽不懂,她的病基本上也就是你說的那些,整天茶飯不思,三兩天才喝半碗粥,無神無力,躺着卻又睡不着,頭腦昏。」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對了,還有白天總犯迷煳,晚上老是失眠,另外就是像你說的那樣,一會兒身體冰冷,一會又燙得嚇人,發病嚴重的時候,還痛得滿床打滾,可是問起來,也說不出來具體是哪裡疼,只說渾身不舒服。等難受那陣過去之後,卻也沒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就和現在一樣。沒犯病的時候,郎中來看,都說不像有病的樣子……」

  我聽着蛟爺努力邊回想邊講述的樣子,忽然有些恍惚,他這樣絮絮叨叨的講着話,樣子像極了原來藥堂里那些來給兒女看病的普通父親們,這時候,他身上沒有了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只是一個普通為女兒的病着急操心的老人。

  但聽到後面,我越來越覺得詭異,特別是關於關鍵發病時的敘述。

  我最早跟叔父學醫時,他就告訴我,中醫的望、聞、問、切,都是為了先發現病灶,然後找到病根所在。而病根和病灶有時候聯繫並不是很直接,比如有些患者視力會忽然變得越來越差,甚至很快就會瞎掉。但其實很可能並不是眼睛本身出了問題,而是得了消渴症。

  叔父嚴苛的教導下,我對自己的醫術是有信心的,這姑娘的病症奇怪,和熟知的病例不符,如果說我是行醫經驗還不夠多,但眾多醫生都沒有看出個所以然,看來是有其他的原因了。

  雖然現在還是不能完全肯定這個女孩的症狀,但現在我已經能大概猜到問題的關鍵:這不像是身體上有什麼問題,更像是精神上出了問題,我甚至懷疑她是邪風入體,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給沾上了。

  我想,之前那些醫生的判斷應該都和我差不多,但不知道為什麼,看樣子他們都沒有把這個可能說出來,而只是開了一些治療氣血淤積、安心寧神的藥物,現在看來,療效實在是有限。

  念頭轉到這,我忽然想起一個關鍵的問題,向問蛟爺:「這姑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問題的?」

  蛟爺臉色有些難看,半晌才答道:「大概三年前。」

  我大為吃驚:「這樣的症狀已經有三年了?」

  蛟爺搖搖頭道:「不是,她本來不嚴重,症狀就像傷風感冒,但總是不能根除,好一陣病一陣,最近幾年病地越來越重,犯病的間隔越來越短。今年開春以來,就熬成了這樣。也許真是逃不掉的……」說道這裡,蛟爺意識到了什麼,打住話頭:「你到底能不能治?」話里重又透出海老大的那種威勢,語氣里明顯帶着不耐煩。

  我越聽越覺得疑惑,不知道他話里的「逃不掉了」是指什麼,直覺他在這女孩的病情上還有所隱瞞,不過既然他不想告訴我,我再多問只會觸怒他。

  可是我既然已經到了最接近秘密的時候,總不能就此打住,還是希望利用這個機會知道福昌號和這女孩的古怪,於是我換了個話題,裝作不在意地問道:「既然如此,那應該找個地方讓她靜養,海上風大浪大,又……」

  蛟爺冷冷的打斷我:「小白臉,不要在這和我耍心眼,問你的話沒有聽見嗎?能不能治?」

  我頓時啞巴了,暗想這老狐狸果然不好惹,忙道:「藥到病除不敢包票,但緩解症狀應該沒問題。我給她針灸一下。」

  看着蛟爺疑惑的表情,我正色解釋道:「我叔父曾經說針灸包治百病,雖然具體操作起來沒有那麼神,但是我想,應該能做到百病皆緩。她現在這種狀況,光靠吃藥是沒什麼效果的。我會運針刺激她的內關、勞宮、神門、合谷、足三里、三陰交這幾個穴位,這樣至少會讓她恢復幾分神氣,氣血充足了睡眠正常了,身體應該就不會那樣虛弱了。」

  聽我這麼說,蛟爺的神色緩和了一些,但還是將信將疑:「我聽人說,針灸不是誰都可以,我這丫頭的身子本來就弱,會不會扎出問題?」

  見蛟爺還是不相信,我耐心解釋道:「內關為手厥陰心包經絡穴,通於陰維脈,有良好的寧心安神、解郁除煩、寬胸降逆、和胃止嘔的作用;勞宮安神定志、有明顯的鎮痛、鎮靜作用。神門為心經原穴,可寧心安神、鎮靜除煩、清火涼營;合谷為大腸原穴,能疏風固表、鎮靜除煩、通調氣血、調理臟腑。足三里和三陰交為肝經、腎經與脾經的交會穴,具有健脾益氣、養陰安神、滋補肝腎、養肝平肝、行氣活血的作用……」

  一說到醫術,我的信心就自然足了起來,也管不上蛟爺聽不聽得懂,越說越順,蛟爺聽到後來乾脆擺擺手打斷我:「就按你說的辦,出了問題小心你的狗命。」

  蛟爺出去讓手下把我的藥箱給拿進來,這段不長的時候里,我心情很複雜,腦中轉過了無數的念頭。我已經有把握能夠了解到這艘船背後的秘密,但前提是接下來的治療是否成功,這關係到我在這艘怪船上今後的生存。

  而福昌號一切反常的根源——這個神秘的女孩,剛剛在我和蛟爺說話的時候,就這樣俯躺在床上,好像已經睡了過去。我看着她的側臉,這時候只是覺得清秀而已,沒有第一眼見到時的那種震驚。不由又想到她的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嘆了口氣,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卻得了如此奇怪的病。

  蛟爺很快把我的藥箱帶來,我取出針。輕輕地把女孩擺正,開始給她針灸。

  這種程度的施針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但後頭站着個虎視眈眈的蛟爺,我聽到他因為屏住唿吸而發出的沉悶唿吸聲,額頭不免有些冒汗。如果這時候出了問題,哪怕是那女孩因為疼痛大喊大叫起來,估計蛟爺都會毫不客氣的對付我。我深吸一口氣,把這些雜念暫時都強行摒除,回復到心如止水的心境,拿起女孩的一隻手臂,穩定的紮下了第一針。

  整個過程很順利,這個女孩在第一針時應該就已經醒了,但對此並不抗拒,不像往常我針灸時,有些病人會害怕的大喊大叫。

  只有在針將要扎進去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她全身的肌肉會緊繃着,扎進去的一瞬間,她的身體還會不由自主的輕微打顫。而且在我旋轉扎在她穴位上的那些針時,明明她已經酸麻得輕輕顫抖,也咬緊了牙關不吭一聲。

  我有些佩服她的忍耐力,針刺進穴位里的酸麻感覺其實比一般的疼痛更難忍耐。不過這也許是她每次犯病時的痛苦可能都遠超於此。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對這個大眼睛的漂亮女孩產生了同情之心。

  將最後一根針拔出來,我擦了擦頭上的汗,深深出了一口氣。蛟爺在身後,雖然沒有說話,可給我的壓力實在不小。

  那女孩似乎也感覺到扎針結束了,扭動了兩下身體,猛地轉過身。只是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能看出和比肢體僵硬的狀況好了許多。她睜開那雙大眼睛眨了幾下,眼神不再像之前那般無神,好像是猜測我們剛剛在玩了什麼遊戲一樣,嘴角翹起,帶着一絲笑意。

  第十六章

恐怖往事

  我鬆了一口氣,蛟爺也不看我,上前就坐在床邊,抓住那女孩的手問道:「阿娣,你感覺有沒有好一些?」

  阿娣點了點頭,朝我做了個鬼臉,對蛟爺說道:「阿爹,我餓了。」蛟爺摸着阿娣的頭,溫柔地說:「乖女,我馬上就叫他們給你送東西吃。」

  我咳嗽了一聲,對蛟爺說道:「蛟爺,吃東西不用着急,針灸完會覺得很乏,讓她先休息下。一會給她拿些清淡的吃食,分量少一點。」

  蛟爺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點頭站起身,朝我揮揮手,轉身帶頭從木梯爬出了密艙。

  我跟着爬了出去,卻看見蛟爺站在前面沒有動,剛準備說話,蛟爺先發話了:「小子,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講。」

  我本來已經準備好一番措詞,想借治好病人得到蛟爺的信任,然後再找機會詢問關於船上的事。他這麼忽然一問,我不知蛟爺什麼用意,一時之下反而不知道該接話。

  沉默中,我猜測會發生什麼。卻聽到蛟爺嘆了口氣,問道:「後生仔,我問你。阿娣的病能不能治好?」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實話:「針灸只是舒緩血絡,開始時是有用的。但如果找不到真正的病因,作用會越來越小,就像之前她吃的那些藥一樣。」說到這裡,看蛟爺沒有反應,我還是硬着頭皮,說出了心裡一直想問的話:「我要知道她真正的生病的原因,這樣才能想辦法徹底治好她。」

  「真正的原因?生病就是生病,我要知道原因,還要你們這些郎中幹什麼?」蛟爺的語氣聽起來沒有真的生氣,倒有一股淡淡的懊惱。

  我見蛟爺這次對這個話題沒有排斥,乾脆鼓起勇氣把心頭的疑問一股腦說了出來:「蛟爺,我雖然這是第一次出國遠洋,可也算是泉州城裡長大的,哪有一艘船像福昌號這樣古怪的?出海之前福昌號是改建過的吧?棺材一樣的船我還是第一次見。」

  「出外海的時候,船上祭拜的是什麼神像?我在泉州邊上呆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這東西,一看就邪門,你不會說這是媽祖像吧?」

  一口氣說到這裡,我停了停,注意蛟爺的神情。果然,他面露吃驚之色,眼中也露出了凶光。我趕緊口氣一轉:「蛟爺,你也看到我的醫術,不是江湖騙子吧?阿娣的病我肯定能治,只要您能告訴我關於如何得病的真實情況,我就有辦法。」說着一指背後緊閉的大門:「如果我沒能做到,您把我扔下海去,我也絕不皺眉頭。」

  蛟爺看了我很久,臉頰的肉幾不可察地跳動,我知道,他內心一定在作着艱難的選擇。我雙手緊握,緊張的等候着蛟爺的決定,直到雙手都被汗打濕了,蛟爺皺着的眉頭忽然一展,威嚴地道:「我可以告訴你這一切,但你必須上船。」

  我聽了前半句,提在嗓子眼的一顆心落了下去,但後半句又讓我摸不着頭腦,我遲疑起來:「蛟爺,我已經在船上了啊?」

  蛟爺瞪我一眼:「你得成為我們船上的一分子,和福昌號同生共死,只有我說同意,你才能下船!」說完轉身就朝密艙外走去。

  我心裡大急,這是說沒有蛟爺的命令,就算到了南洋,我也不能下船了?但我只是想活着順利到南洋,可沒想過要把命賣給他啊。正準備開口爭取,已經走到貨艙門口的蛟爺回過身,指着我說:「小子,老實呆在這裡。」說完拉開門走了出去,外面的淘海客不知道聽他吩咐了什麼,轉過頭惡狠狠地盯了我幾眼,哐一聲把門關上了。

  呆在昏暗的貨艙里,我有些懵,不知道蛟爺把我關在這裡是什麼意思。仔細回味他之前說的那句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讓自己儘量往好的方面想,大不了先答應他,等到南洋之後再想怎麼辦,這樣我就避免了危險,而且很快就能知道所有的一切了。

  這次沒有讓心情忐忑的我等多久,貨艙的門忽然被撞開了,幾個強壯的淘海客沖了進來,幾雙手把我按住,我根本來不及反抗,後面有人踢了我腳窩一下,我撲騰一聲跪倒在地,幸虧另外有人抓住我的雙手反在背後,我才沒有撲到在地板上。

  驚魂未定之下,忽然眼前一亮,蛟爺從我身後走了出來,右手手裡拿着一張剛剛點燃的符紙,上面的畫着奇怪的花紋,倒和壓艙石上的道符有些相似。他對着燃燒的符紙,嘴裡念念有詞的說着什麼,左手一伸,旁邊有條漢子遞過去一個盛滿的碗,濺了幾點在地板上,我聞到一股燒酒的味道。

  這時我已經隱約猜到他們大概要做什麼了,這個念頭產生的同時,感覺到左手一陣劇痛,接着左手被人拉起,我看到掌心處被劃了一條口子,蛟爺把碗伸在我手掌下,接了幾滴血,然後把即將燃完的符紙浸進酒里。

  果然又是歃血為盟這一套,我心裡暗想道,所有的評書話本都是這樣說寫的,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碰到這種事。接下來,更出乎我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蛟爺平端着那碗混着我的血,還有符紙灰的酒,舉過頭頂,朝門口的方向躬身下腰祭拜,我努力轉動脖子,勉強看到門口的方向站着一個人影,雙手平放腹前,姿勢似乎是端着什麼東西。雖然看不清楚是什麼,但我腦海中自然的浮現了祭拜時出現的那個奇怪的木雕像。一定是在拜那個詭異的神像!

  隨着蛟爺彎腰把碗裡的酒緩緩灑在地板上,周圍的那些淘海客也鬆開了我,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手上的傷口。我原本以為這種儀式真的會像評書里說的那樣,一人手上劃上一刀,然後大家一人一口把酒給喝了,沒想到只是我自己挨了一下。除此之外,這儀式倒也簡單。

  但是想到儀式,我心裡的驚懼漸起。我有一種感覺,也許整艘船變得非常詭異的原因所在,就是因為船上的人信了這種奇怪的神。而現在,我也被裹了進去。甚至我分不清,我是被迫綁入這件事,還是主動跳進來的。

  蛟爺低聲說了句什麼,其他的淘海客都退了出去,從頭到尾,他們都是一言不發,很快貨艙里只剩下我和蛟爺兩個人。要不是手心火辣辣的疼痛,地上還殘留着濃重的酒味,我一定會以為剛剛發生的只是幻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