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侯 - 第11章

賊眉鼠眼

  難受,不是一般的難受……

  腹內熟悉的灼燒感讓蕭凡恍然明白,原來自己上輩子是醉死的。

  曹縣丞見蕭凡如此爽快的喝乾了一碗,愈發高興,他開始對這個文弱的年輕人有了興趣。

  蕭凡卻有苦難言,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兩隻眼珠子連轉動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那樣直楞楞的盯着曹縣丞,像一尊栩栩如生的蠟像,整個人僵住了一般。

  曹縣丞哈哈大笑,邊笑邊示意身旁的老僕重新斟滿兩隻大海碗,然後使勁拍着蕭凡的肩膀,朗聲道:「你小子不錯,哈哈,將來必是個有出息的,當年燕王征北軍中,多少五大三粗的漢子都不敢跟老子拼酒,想不到你小子一副軟趴趴的模樣,卻比那些軍漢們更有種,哈哈……這南方之地,總算找着一個合老子脾性的了,來,咱們再……」

  話未說完,卻見蕭凡像災難片裡的自由女神似的,挺直着身子,腦袋使勁往石桌上一栽,「砰」的一聲狠狠撞在石桌上,像個皮球似的彈了幾下,……徹底醉暈了。

  曹縣丞保持着端酒碗的姿勢,爽朗的大笑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戛然而止,歡快的神情仿佛被冰雪凍上了一般,瞬間凝固……

  良久……

  「這他娘的怎麼回事?」曹縣丞像是被人踹了一腳屁股似的跳了起來,氣急敗壞的大怒。

  「老爺,他醉倒了……」老僕人站在旁邊半闔着眼,雲淡風輕的道。

  曹縣丞楞了楞,失笑道:「這小子,老子還以為他是個真人不露相的酒中英豪呢,原來是個裝腔作勢的熊包……」

  說着曹縣丞伸手拍了拍蕭凡的肩,蕭凡倒在桌上,像條死魚。

  老僕人蹙着眉,忽然開口道:「老爺,小心有詐!」

  曹縣丞愕然:「有什麼詐?」

  老僕人半闔的眼睛睜開,眼中射出兩道懾人的精光。

  「老爺,南人多狡詐之輩,此人擺出一身膽氣的模樣,孤身前來官驛與老爺喝酒,卻一碗就倒,令人懷疑……」

  「懷疑什麼?」

  「老爺明日要放手整治陳家,可陳家今日卻派了這麼個文弱小子過來,若他因與老爺喝酒而出了什麼意外,甚至……死在這官驛之內,陳家便有了反制老爺的藉口,情勢恐會對老爺不利……」

  曹縣丞大吃一驚:「你是說……這小子特意跑到本官面前送死的?」

  老僕人眼瞼又微微垂下:「舍一人之性命,而保舉家之平安,陳家是生意人,這筆買賣並不虧。春秋之時,刺客要離自斷一臂而取公子慶忌之信,近身刺之,老爺焉知此人無要離之勇?」

  「他娘的!沒那麼邪乎吧?這小子病蔫蔫的像只瘟雞,怎麼看都不像死士啊……」

  「是與不是,不如把人弄醒,老爺慢慢訊問便知。」

  曹縣丞狠狠拍了拍大腿,眼中露出一抹凶光。

  「陳四六,老子還沒動你,你倒先動起老子來了,咱大明商戶的膽子都被養得這麼肥了麼?」

  ……

  蕭凡醒來時已是下午了。

  眼還沒睜開,蕭凡便捂着腦袋呻吟了一聲。

  酒,真不是個好東西!

  特別是那種被人逼着喝下去的酒。

  蕭凡嘆了口氣,緩緩睜開眼,視線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然後他便看見曹縣丞那張虬髯大臉離他的腦袋不到一尺,正朝着他猙獰的冷笑,他的手中,一柄尖利的牛角剮刀正冒着點點寒光。

  「啊――你,你……要幹什麼?」蕭凡驚恐萬狀。

  「說!」曹縣丞暴聲大喝。

  「說……說什麼?」蕭凡大愕。

  「快說!」

  「說什麼?」

  「你到底說不說?不說老子一刀宰了你!」曹縣丞的語氣活像劫道的棒老二。

  蕭凡快哭了:「曹大人,您要相信我,我真的想說,說什麼都行,可是……您到底要我說什麼啊?」

  今天絕對不是蕭凡幸運日。

  蕭凡的心揪得老高,蒼白的俊臉冷汗不停的淌,可他卻不敢抬手擦。

  當官的陰險啊!不論古今,當官的都是那麼黑。前一刻還在一起親親熱熱的喝酒,下一刻立馬翻臉不認人,蕭凡心中萬分悲涼,同時亦悔恨無比。

  好好的幹嘛去趟陳家這趟渾水呀?陳家是死是活與自己何關?煩惱皆因強出頭,更讓人不甘的是,蕭凡剛出頭便被人一碗酒給放翻了,這實在是件不長臉的事。

  曹縣丞那張毛茸茸的虬髯臉愈發猙獰了。

  「他娘的!不見棺材不落淚,老子先一刀宰了你,然後去找陳四六問個究竟!」

  說罷牛角剮刀高高舉起,眼看就要對着蕭凡的胸膛刺下去。

  蕭凡大急,帶着哭音說了一句前世馮導的經典台詞。

  「大人慢着!慢着……我們剛剛一起吃過飯的,你還記得嗎?」

  曹縣丞:「……」

第一卷

江浦商人婿

第十六章

細說利弊

  費了好一番口舌之後……

  「如此說來,你不是來自殺的?陳四六也不會利用你來做文章?」曹縣丞瞪着蕭凡,眼中殺意未褪。

  自殺?

  這個時代當官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蕭凡長長嘆息:「大人實在是目光如炬……事情其實沒有那麼複雜。」

  「那你跟老子才喝了一碗酒就趴下是什麼意思?不是算計老子?」

  蕭凡只覺得胸腔中有股悲憤的情緒在蔓延:「大人,酒量小是天生的……罪不至死啊!」

  曹縣丞楞了楞,然後慢慢收回了快抵到蕭凡胸口的尖刀。

  蕭凡鬆了口氣。

  「你是陳家什麼人?」曹縣丞終於想到這個很重要的問題。

  蕭凡恢復了慣有的溫文微笑,面孔卻帶着幾分餘悸:「草民再自我介紹一下,在下蕭凡,乃陳四六未來的女婿。」

  「什麼?你就是陳家的那個窩囊姑爺?」曹縣丞吃驚道。

  蕭凡苦笑,連剛到江浦不到兩天的縣丞都知道自己,看來自己的名氣果真不小。

  姑爺就姑爺吧,還非得在前面加上「窩囊」二字,都八品官兒了,不知道修點口德嗎?

  「大人實在是……直爽磊落。」

  曹縣丞哈哈大笑:「本官以前是行伍之人,不懂怎麼端官架子,嘴上也沒個把門兒的,不像你們南人說句話還繞老半天圈子,好吧,就算剛才本官冤枉你了。你今日來找本官究竟有何事?」

  蕭凡笑了笑,忽然抬頭盯着曹縣丞,道:「草民斗膽,想請大人放陳家一馬。」

  曹縣丞點點頭,漸漸收起了笑容,看似粗獷豪邁的臉上一抹精芒飛逝而過。

  「本官為何要放過陳家?就因為你跟本官喝了一碗酒?」

  蕭凡猶豫了一下,道:「大人請恕草民冒犯,說一句妄自揣度的不敬之語……」

  「你說。」

  「大人初來江浦便拿陳家開刀,其目的,恐怕不僅僅是泄憤吧?」

  曹縣丞聞言眉梢微微一跳,隨即不動聲色道:「不是泄憤是什麼?」

  蕭凡微笑道:「若不僅是為了泄憤,那就是為了立威了。」

  曹縣丞一驚,眉梢再次跳了一下,很快恢復常態,只是一雙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曹縣丞冷笑:「這江浦縣倒真是古怪,商戶的兒子敢打朝廷命官,陳家的窩囊姑爺卻是個真人不露相的高人,老子堂堂八品縣丞,整個江浦縣除了黃知縣,就是我最大了,你說說,我還需要向誰立威?」

  蕭凡嘆息道:「二老爺若要立威,當然是立給大老爺看了,草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可好歹也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草民第一眼看到大人,就覺得大人您是一個非常有上進心的人……」

  曹縣丞臉色漸漸陰沉,望向蕭凡的目光厲色愈盛。

  「就算本官要立威,跟陳家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陳家是江浦富戶,也是低賤的商戶,有錢而無勢,對大人來說,拿陳家開刀是最合適的選擇,大人要弄死陳四六,跟捏死一隻臭蟲一樣容易……」

  曹縣丞楞了一下,感慨道:「……頭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形容自己的岳父,真狠啊!」

  蕭凡面色微赧,他對陳家確實沒多少好感,所以言語間也沒見絲毫恭敬。

  但不喜歡歸不喜歡,求情還是要求的。

  「……大人初任江浦縣丞,手下一無人脈,二無根基,若換了旁人,自然是老老實實在知縣手下辦差,可大人與旁人不同……」

  「有何不同?」

  「草民聽說大人曾是燕王殿下麾下的百戶將領,燕王殿下對大人賞識有加,故累軍功而遷文官,大人身後站着燕王這樣高不可及的大人物,怎肯甘心在黃知縣的手下低眉順目做一個默默無聞的縣丞?所以,大人初來江浦便欲拿陳家開刀,自然是有原因的,正所謂殺雞儆猴,陳家再有錢,只是一戶低賤的商賈之家,除之不會引起別人的詬言,同時卻可以向黃知縣示威,讓江浦縣衙內的大小官吏差役對大人心懷敬畏,大人以後施政自可任意而為,少了許多掣肘,甚至可以拉起自己的班底,在江浦縣內與黃知縣分庭抗禮……」

  還有一些猜測蕭凡沒敢說出口,略知明朝歷史的他,知道如今燕王正是覬覦皇位,蠢蠢欲動之時,只待朱元璋一死,他或許便要打着「靖難」的旗號,行那篡位之事,此時將曹毅安排在離京城應天府旁數十里的江浦縣做一個小小的縣丞,其目的或許是把曹毅當成一顆釘子,牢牢的釘在京城後方,以備來日有大用,曹毅一來江浦就忙着立威奪權,想必也是為燕王將來起事做準備。

  不過這話卻是打死也不能直說的,真說出來了,曹毅肯定會不顧一切的殺人滅口。事關奪嫡爭位,任誰也不會容許一個草民知道這個驚天的秘密。

  饒是如此,曹縣丞仍被蕭凡的這番話震驚了。

  蕭凡說的沒錯,曹毅確實存着借除去陳家向黃知縣示威的想法,他想用陳家的下場來告訴黃知縣,自己是何等的強勢,識相的話就別惹自己。

  這番作為自然瞞不過黃知縣,不過曹毅並不在乎,來江浦上任之前,他已打聽清楚,黃知縣身後的靠山原本是應天府府尹張承憲,可在朱元璋執政時期,明朝的官員過的日子卻是朝不保夕,特別是胡惟庸,藍玉謀反案被挖出來以後,朱元璋大索朝堂,天下官吏近半被牽連進去,黃知縣所一直倚靠的張府尹很不幸也被牽連下了大獄,也就是說,黃知縣的靠山已經倒了。

  官場之上沒了靠山,實在是一件很要命的事。

  所以曹毅這個原本屬於知縣下屬的八品縣丞也敢打起了知縣的主意,他拿陳家開刀,向黃知縣立威,卻並不怕黃知縣知道,原因自然很清楚,他的身後站着當今皇帝的第四子,燕王朱棣,如此牛逼的大人物做自己的靠山,就算行事張狂一些,旁人也不敢說什麼的。

  別人看穿了曹毅的意圖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介小民蕭凡都能看穿,曹毅感到有些挫敗。

  「難道本官的城府這麼淺,做什麼事都已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了?」曹毅苦笑,又像是自嘲。

  蕭凡微微垂下眼瞼,細聲道:「大人菲薄了,草民只是妄自揣測上意,中與不中,全在大人一念之間,大人說不是,那便不是了。」

  「既然你說本官打算立威,那本官為何要放過陳家?」

  「大人,陳家雖是低賤商戶,可陳家的存在對整個江浦縣還是有很大意義的,陳家在江浦縣經營多年,店鋪眾多,無論縣衙還是民間,都有着不可小覷的影響。當今聖上倡農而惡商,商戶的日子都過得戰戰兢兢,陳家若倒了,江浦縣內的大小商戶必會人人自危,屆時城內商鋪若因害怕朝廷抑商而關門歇業,米店不敢賣米,布莊不敢賣布,城內百姓因此而產生恐慌情緒,任此發展下去,百姓們也許會對大人除去陳家的舉動多有不滿,大人初來江浦,正是一展抱負之時,怎可因陳家而陷自身官聲清名於泥濘之地?區區一個陳家,不值得大人付出如此代價,草民為大人官聲前途計,故而斗膽直言,請大人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