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侯 - 第8章
賊眉鼠眼
「對。」
太虛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朝子民分『士農工商』四等,你好好的第二等農戶不做,卻偏偏跑去做那最末等的商人,你這根本不叫志向,叫自甘墮落!」
蕭凡有點傻眼了,連混得如此淒涼的江湖騙子都看不起商人這個職業,明朝商人的地位低到這種程度了?
看來「有錢就是大爺」這句話在明朝並不適用。
錢是個好東西,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好東西,可是擁有這個好東西最多的商人卻被壓在社會框架的最底層,這真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簡直是一句屁話。
與老道士聊了半天,談不上很投機,不過他卻是蕭凡穿越以來跟人說話最多的第一人,姑且可以算作是朋友吧,儘管這位朋友是個騙子。
酒足飯飽,桌上的幾個菜碟都被老道士用舌頭舔得乾乾淨淨,光可鑑人,蕭凡沒理會老道士「再來幾碟」的懇切眼神,招手叫了夥計結帳。
這頓飯花了五十文,不算貴,蕭凡很小心的從貼身的錢袋裡掏出一小塊碎銀,夥計拿到櫃檯上,飯鋪的掌柜用一杆小巧玲瓏的小秤稱了一下碎銀,然後又找了幾十文錢給蕭凡。
出了飯鋪的門,蕭凡與老道士拱手作別,老道士顯得很不舍,跟在蕭凡後面走了很久,在他身後一直絮絮叨叨,說什麼最近他就在江浦縣紮根不走了,希望蕭凡能夠每天出來與他把晤交談,二人群策群力,集思廣益,把蕭凡那個自甘墮落的志向修改一下云云……
蕭凡沒搭理他,他已一眼看穿了老道士的險惡用心,什麼把晤交談,不就是讓我每天管你的飯麼?冤大頭當一次就足夠了。
太虛跟了他半條街才悻悻停住了腳步,然後高舉着「鐵口直斷」的幡子,轉身騙別的冤大頭去了。
走在回陳府的路上,蕭凡腦子不停在轉,認識老道士的過程令他充滿了挫敗感,他一直以為自己很聰明來着,可是現在仔細回想一下穿越以來的種種遭遇,先是差點被人埋了,然後認錯了人,不小心非禮了丫鬟,接着差點被人趕出門,現在呢,又被江湖騙子騙了一頓飯……
這些遭遇不說不覺得,一說起來,讓他感到非常沮喪,人走霉運走到這個地步,他對自己的信心產生了懷疑,一個月之內成為江浦縣首富的夢想開始動搖起來。
做人還是要腳踏實地啊!蕭凡開始自我檢討,古代人並非如想象中那麼傻,比來比去,真正傻的人好象是自己,一個月之內成為江浦首富的目標太不實際了。
改成兩個月吧!
還有一件事情很奇怪,按說他對陌生人的戒備心理很重,可為什麼這個老道士輕易的騙了他一頓飯,蕭凡心中對此沒多大反感,反而隱隱對那個老道士有一種親切感?
莫非這個老道士根本不是人?
※※※
回到陳府已是傍晚時分了,一腳跨進旁邊的側門,蕭凡便發覺今天的陳府氣氛有點怪異。
往常門房裡總是聚集着幾個下人,有時候喝酒吹牛,有時候扔骰子耍錢,為那麼一文兩文錢爭得面紅耳赤,可今天的門房內安靜異常,守門房的老頭兒一個人坐在裡面,平靜中帶着幾分懼意,不時小心的瞄瞄前院,連蕭凡進門他都沒察覺。
蕭凡皺了皺眉,今天這是怎麼了?
正在暗暗奇怪,卻見到陳管家迎面走來,蕭凡心中一驚,急忙朝旁邊一讓,看到陳管家,蕭凡忽然想起了,上午出門的時候好象忽悠了他一把,照目前的結果來看,貌似忽悠得很成功,――陳管家白白淨淨的臉上一左一右印着兩個鮮紅的巴掌印,整個人頹喪了許多,平日裡那股狗眼看人低的氣勢明顯收斂了。
偷瞄家主夫人的胸脯,這罪過可不小,蕭凡暗暗吃驚,這傢伙不會那麼蠢,真的主動跑去跟陳四六解釋吧?若真是如此,這兩巴掌挨得委實不冤。
儘管如此,蕭凡心裡多少還是有幾分心虛的,幹了壞事就得低調一點,特別是在面對苦主的時候,更要低調。
本以為陳管家看到自己會發飆,控訴蕭凡含血噴人,誰知陳管家迎面走來卻根本沒理蕭凡,只是隨便瞥了他一眼,然後急匆匆的朝大門外走去,眉宇間頗為焦急,不知去做什麼。
蕭凡愈發奇怪了,今日這府里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蕭凡才隱隱有些後悔,人緣差的弊處現在體現出來了,自己應該在陳府的下人里交個朋友的,特別是那種愛好散播八卦時事新聞的下人朋友。
不能在第一時間及時掌握新聞信息,真讓人扼腕焦急。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蕭凡決定主動找人問問。
蕭凡找人問話的方式有點粗魯,不值得提倡。
仍是老方法,他在陳府前院的西側花園裡,找了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灰色角落蹲了下來,然後像等着傻兔子自己去撞木樁的獵人,耐心的等候打此路過的倒霉下人,逮着誰就是誰。
第一個倒霉的下人是負責每天修剪花園的啞叔。蕭凡把啞叔死死的摁在了地上,然後開始逼問陳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很可惜,蕭凡逮錯了人,啞叔之所以叫啞叔,當然是個不能開口說話的啞巴……
在蕭凡歉意的眼神下,啞叔抹着幸福的淚花兒,一溜煙跑遠了……這輩子有幸當個啞巴,實在是祖上積德……
於是蕭凡只好又蹲了下來,像個深入敵後摸敵人哨卡的偵察兵,繼續等待下一個倒霉的下人。
第一卷
江浦商人婿
第十一章
破家縣丞
很快蕭凡便等來了第二個倒霉的下人。
暴起,飛撲,摁倒……
下人飽含屈辱驚恐的淚水,抽噎着告訴了蕭凡所有他想知道的事。
下人說了很多,前言不搭後語,總結起來只有一句話:陳府今天碰到麻煩了。
這個麻煩還真不小。
生意做大的商賈之家,肯定不能埋頭只顧做生意,更重要的是跟當地官府處好關係,動之以情,誘之以利,這樣生意才做得長久,買賣才會興隆。
陳家當然也不例外。
陳家之所以在江浦縣做得如此大的生意,就是因為跟縣衙的知縣和下面一應官吏關係都處得不錯,不過陳家背後最大的靠山還是江浦縣的縣丞張士德,這位靠山張縣丞可不完全是陳家用銀子砸出來的,陳四六為人頗善經營,當年不知用了什麼辦法,跟張縣丞搭上了關係,而且關係還很鐵,官面上的事情,張縣丞都無條件的力挺陳家,正因為如此,陳家才順風順水的成為了江浦縣的富商。
可是靠山不可能靠一輩子的,張縣丞也不可能當一輩子的縣丞,人上了年紀,升官又無望,而且在史上最恨貪官的洪武皇帝眼皮子底下當官,貪錢不敢貪多,魚肉百姓更沒那膽子,最好的選擇就是告老還鄉。所以張縣丞致仕了。
前幾日應天府已經准了張縣丞的致仕文函,張縣丞於是將家眷和宅中大小物事裝了幾馬車,然後了無牽掛的回了常州府老家,安心的頤養天年去了。
最鐵的靠山卸任了,對陳家來說還不算什麼大麻煩,畢竟陳家多年來上下打點,走了一位靠山不會有很大的影響。
麻煩事在後面,應天府很快調派來了一位新的縣丞,這位新縣丞姓曹,昨日剛到江浦縣,按說也合該陳家倒霉,陳四六的獨子,蕭凡名義上的小舅子陳寧昨日在江浦縣的金玉樓呼朋喚友吃飯喝酒,跟另一桌客人因爭搶僅剩的一間雅閣,然後雙方吵了起來,由於對方穿着便服,惱羞成怒的陳寧不管不顧的便狠狠踹了別人一腳,於是,陳寧闖禍了。
被踹的這位不是別人,正是剛剛上任的江浦縣縣丞曹毅。
曹毅覺得挺悲憤,屁顛兒屁顛兒跑來上任,屁股還沒坐熱乎呢,就被一個低賤的商戶之子踹了,這讓他這個堂堂正八品朝廷命官顏面何存?
曹毅身為朝廷命官,當然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像個潑皮似的跟陳寧打架,官員的體面還是必須要維持的,於是被踹了之後,曹毅什麼話都沒說,獨自回了官驛。
待到調查結果出來,確認了踹他的人是陳四六的獨子陳寧,並且陳家在江浦官場並沒有很強大的靠山後,今日曹毅派人來陳府傳了話:毆打朝廷命官是大罪,但我曹毅一不抓你家獨子,二不砸你家大門,你們陳家不是江浦首富嗎?首富做到頭了,準備關門大吉吧,老子要你們陳家傾家蕩產。
陳四六聽了這番傳話不由大驚失色,急忙叫了陳寧詳細問訊,終於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陳四六慌了神,狠狠抽了陳寧幾個大嘴巴之後,又趕緊備了幾大封銀子和昂貴的禮品,帶着陳寧跑到官驛內曹毅的臥房門口跪着負荊請罪。
跪了一個多時辰,曹毅大門緊閉,根本沒搭理陳家父子,只讓一位老僕傳出話來,趕緊把江浦縣內陳家所有的店鋪關門,否則曹縣丞馬上會親自一家家店鋪去收拾。
陳家父子這才發覺事態嚴重了,失魂落魄的回了府,開始絞盡腦汁琢磨對策。
商人的低賤之處就在這裡,如果跟朝廷官員處好了關係,那麼一切好說,大家一起發財,可是如果商人得罪了官員,那就大事不妙了,所謂「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刺史」,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丞,他要一家低賤的商戶灰飛煙滅就是一句話的事兒,除非你身後有更硬的靠山。
張縣丞告老後,陳家根本沒有更硬的靠山。
下人抖抖索索把他知道的事全說了,然後淚眼朦朧的看着蕭凡,希望這位瘋子姑爺能放了自己。
蕭凡大方的揮了揮手,下人如蒙大赦,踉踉蹌蹌淚奔而去。
蕭凡搖頭嘆息,自己在街上逛了一整天,想不到這短短的一天,陳家竟招惹了如此大的麻煩,若陳四六不能想出個解決危機的辦法,陳家的覆滅恐怕就這幾日了。
同時蕭凡也有了幾分感觸,原來在這個時代,錢並不是萬能的,權才是萬能的。上位者輕飄飄的一句話,便能讓一方富豪輕易的破產,權力……果然是個好東西!
陳家處於危機之中,對蕭凡並不是什麼好消息,不管他喜不喜歡陳家,畢竟在沒有充足的準備之前,蕭凡目前還不能離開陳府,陳家若倒了,蕭凡也好不了,目前而言,陳家之於蕭凡,是一損俱損的關係。
所以陳家不能倒!至少在蕭凡牛逼轟轟離開陳府獨自創業之前,它不能倒!
想到這裡,蕭凡不由苦笑,世事總是這般令人無奈,他打心眼兒里不喜歡陳家,可此刻卻並不希望陳家就此倒下去,這實在是個符合邏輯卻又讓人糾結的悖論。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令陳家脫困?
如果這次自己出面解決了陳家的危機,想必在陳家人的眼中多少會高看自己幾分,自己在陳府的日子也許會過得比以往更好一些吧。
且幫陳家這一次,算是報答陳家養了他四年,以後離開時也能理直氣壯。
蕭凡暗暗做了決定。
……
※※※
陳府前堂。
堂內光線昏暗,兩盞紅燭在微微的清風中忽明忽暗,紅木製的太師椅上,陳四六神色灰敗,一日之間仿佛衰老了幾十歲,靜靜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肥胖的身軀輕微的顫抖着,像一隻在狂風驟雨中瑟縮的肥鴨子,神態可憐又復可笑。
冬日的寒風灌入前堂,矮足茶几上,鑲着藍色花邊的景德釉彩茶盞輕微的顫動起來,陳四六雙目無神的望着前堂外,無意識的端起了茶盞,用行屍走肉般的動作,慢慢啜了一口茶水。
往日甘醇清香的雨前龍井,今日喝起來卻苦澀無比,一如他現在的心態。
「老爺,管家回來了!」一名下人在前堂外稟道。
陳四六神色一振:「快!快叫他進來!」
陳管家邁着沉重的腳步,神色慌張的進來,未等陳四六開口詢問,陳管家顫聲稟道:「老爺,事情不太妙啊。小人按您的吩咐,在禮單上多加了二千兩白銀,又去送了一次,可是那位曹縣丞看都沒看,當着小人的面就把禮單撕了扔在地上,然後叫小人滾出去,他還說……還說……」
陳四六臉色蒼白地問道:「他……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要咱們陳家所有的商鋪把歷年來的收支帳簿準備好,他懷疑咱們陳家多年來偷漏隱報商稅,明日他要帶着縣衙的主簿謝大人,還有劉捕頭和一干差役,一起查咱們陳家的帳,若發現陳家偷漏商稅,就要把您交給縣衙的典史李大人發落,陳家名下所有產業……抄沒充公!」
「啪嗒!」陳四六手中的茶盞掉落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陳四六臉色變得慘白,重重的坐回太師椅,喃喃道:「陳家此番……休矣!」
第一卷
江浦商人婿
第十二章
縣丞靠山
家主失了分寸,身為下人的陳管家當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見陳四六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陳管家惶然站在前堂內,過了半晌,見陳四六仍在發呆,沒有任何吩咐給他,陳管家悄悄朝後退了幾步,走出了前堂,轉身慢慢踱向大門,下人們看見他,紛紛主動向他施禮,態度恭謹而畏懼,陳管家卻毫無反應,板着臉輕嘆了口氣。
陳家覆滅在即,家主甚至面臨牢獄之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這個陳府管家還能風光多久?
陳家得罪新任縣丞的消息已經在陳府內傳開,下人們做着各自的活計,可臉上卻帶着惶惶驚懼之態,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商戶人家的興衰成敗,往往只在當官的一句話之間。
前堂內,陳四六看着忽明忽暗的燭光,似嗚咽般長長嘆了口氣,兩手捂住了肥胖的面孔,身子不停的顫抖起來。
不知何時,一雙纖細的手按住了陳四六發抖的肩膀,慢慢在他肩上揉捏,似在平復他的情緒。
「爹,事情真的不可挽救了麼?」聲音細細軟軟,卻夾雜着強烈的不安。
陳四六閉着眼,嘆息道:「鶯兒,陳家大難臨頭了……寧兒這次闖的禍可不小。」
陳鶯兒咬了咬下唇,薄怒道:「二弟也太不曉事了!女兒早就告誡過他,咱們是商戶人家,縱是家財萬貫也不能在外面飛揚跋扈,這世上我們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實在太多了,可他就是不聽……」
陳四六蒼白的面孔也浮上幾分惱怒:「我陳四六上輩子不知造了什麼孽,竟生下這麼個孽子!我……我真恨不得活活打死他才好!」
陳鶯兒急忙揉捏起陳四六的肩,柔聲道:「爹您彆氣壞了身子,陳家還得靠您度過這次難關呢……二弟他人呢?」
「哼!我把他狠狠打了一頓,然後將他關進祖宗祠堂罰跪去了……」
陳鶯兒面露不忍之色:「爹,這天氣挺冷的,晚上風寒露重,二弟若着了涼可怎生是好?陳家就這麼一根獨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