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奇物語1 - 第3章

南派三叔

  我的葬禮很簡單,二十張塑料椅子幾張桌子,親戚們圍着我的母親,她已經幾次哭到暈厥。父親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我從來沒見過父親抽煙。接着一場暹羅灣常見的暴雨讓葬禮草草結束了。人們並沒有找到我的屍體,只有我看着它一天天地腫脹變形。

  開始的幾個月,母親常常會來河邊呼喚我的名字,她沿着河道從日出走到日落。我嘗試過回答她,雖然我知道她什麼也聽不到。兩年後母親又懷上了小孩,父親擔心她留在這裡會經常想起我,決定賣了家當搬去城裡。也許這樣他們心裡會舒服一點,我沒有怪他們,只是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家了。

  每當雷雨交加的時候,我常常睡在貓窩,久而久之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它是一隻白貓,我叫它「白」。對了,我叫Wit。

  這段河域每年都有不少往生者,他們的屍體被打撈起來後,家人上了牌位,自然就有了供奉。但因為人們沒有找到我的屍體,所以母親一直都不願承認我的死亡,不讓家裡人立牌位,更別說香火供奉。白告訴我,河流里的孤魂如果沒有香火供養,就會去求水神,所以我決定去討些供奉。記得那天我的肉身徹底腐化成了淤泥。

  水神廟在水域的下游,這兒的水流急促兇險。水神的廟門前有許多鬼魂背着被他們拖入水的替身。我就曾經見過水鬼拉人下水,它們能幻化成美麗的姑娘、落水的孩童,直到活人靠得夠近的時候,便顯露出真身將其溺斃。

  「Wit。」

  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這是在死後第一次聽到別人叫我。

  「真的是你!」一個黑黑的大哥突然把臉貼到我的眼前。

  「我是芭蕉林里的井啊,你忘了?你幾年前還來我這裡許過願,你想想。」

  芭蕉林里的井?對了,我記得我家山後的芭蕉林確實有一口井。傳聞以前有很多人在那裡投井自殺,所以每到鬼節的時候,家裡人就常帶我去那裡燒紙和祭拜。

  「你是第一個來向我許願的人,哪有人在鬼節對我許願的,再說我那裡根本就沒死過人,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傳聞。」

  井的表情不是太高興。

  「對了,你來求水神什麼事?」

  「我想討些香火供奉。」我膽怯地看着他。

  「你家人沒給你立牌位?水神廟這麼多無主孤魂,你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到我那裡去吧!」他也沒等我答話,便拉着我離開了。

  芭蕉林一直都沒變過,以前我經常和朋友來這裡吃芭蕉,因為我們學校離這裡不遠。也不知道現在學校是什麼樣子。

  井從供品中挑了些放在我的面前:「雖然被人謠傳我這裡死過人,不過唯一的好處就是,每年都有不少人來我這兒供奉,這些供奉都是我獨占的。對了,你有想過拉替身嗎,這樣你就不用整天在河邊遊蕩了。」

  「我不想害人。」我搖了搖頭。

  「這樣啊……那你就只有等下去了。不過你放心,我和水神大人也算是朋友,我會把你的名字放進去,慢慢排,總有一天會輪到你可以有供奉。雖然你生前的願望我不能幫你實現,但你死後的這點小忙,我還算幫得上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就這樣坐在井口上聊着。我聽他講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有蜥蜴、蛇和蜘蛛,有芭蕉精,還有陰陽眼……

  聊天的時候,有個女生一直在偷看我們,雖然她假裝什麼都沒看到。看她的年紀,似乎是十四五歲。

  「她叫Lan,她爺爺曾經偷吃了拉胡大人的供品,被拉胡大人懲罰,開了她的陰陽眼。」井不以為然地說道。

  「她能看到我們……」我有些驚訝。

  井拾起一個爛香蕉扔了過去,嚇得她臉色一變。

  「Lan,你走這麼快幹什麼啊!」另一個女生從後面追上去,氣喘吁吁地問。

  「你在看什麼?」

  「我?沒有……」她一邊回答,一邊故意加快了腳步。

  「哈哈!」井對自己的惡作劇非常滿意,「總之,以後你要供奉就來找我,改天我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

  

  第7章

河流中的孩子(2)

  

  很少有人在雨後的夜裡來河邊,每到這個時候就有大群大群的螢火蟲在窄窄的河道中飛行,穿插在長而密集的水草叢中,就像水面上的銀河。白不太喜歡雨季,這種天氣它辛辛苦苦找回來的食物很快就會霉爛,對於一隻講究衛生的貓來說,這是非常噁心的事情。所以它打算換一個窩,這意味着我也會有一個新家。

  這幾天它一出去就會很晚才回來,直到有一日,它終於如願以償騙來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我見過,她就是Lan。Lan的手裡還拎着一個竹編的大籃子,這就是白的戰果吧。它滿意地在Lan的懷裡撒着嬌,意思是叫Lan換走它的草窩,之前它故意弄髒自己的目的就是這個。

  我決定開個玩笑。

  「喂!」我拍了一下Lan的肩膀。

  她嚇得差點跌倒,然後轉身瞪了我一眼。

  「小鬼,你是誰啊?」

  「我是你的學長啊,二班的,這麼多人,你一定不會記得。」我說完,一屁股坐到河堤上。

  「我也覺得你有點眼熟,不過你怎麼看也不像我的學長。」Lan的眼睛裡充滿了疑惑。

  我心想:假如我還在世的話,怎麼也要大她一歲,居然叫我小鬼。

  「別來這邊玩,我聽人說以前這裡淹死過小孩。」

  「我不是小孩。」我不高興地看着她。

  不過以自己七歲的樣貌,也難怪她這麼想。

  「好啦!雪,以後這裡就是你的窩啦。」Lan摸了摸白的頭,白舒服地豎起了尾巴。

  「惡……」我故意裝出噁心的樣子,「它不叫雪,它叫白。」

  「你怎麼知道?」

  「你請我喝水我就告訴你。」我起身走到Lan面前。

  Lan想了想,似乎沒有拒絕,我也就跟了上去。

  「你叫什麼名字?」

  「Wit。」

  「我叫Lan。」

  小賣部的大媽打了個哈欠,這個時候通常不會有什麼生意,她專注地看着電視劇,頭也不回地遞過來兩瓶汽水。我和Lan坐在雨篷昏暗的燈光下。這還是死後第一次有人請我喝汽水,聊了沒一會兒,小雨就下了起來。

  「過路雨,下不了多久的。」大媽微微轉了轉頭,似乎什麼事都不能影響她看肥皂劇。

  「跟我來。」我說完看了Lan一眼,示意她跟着我。

  「Wit!等等!」Lan慌慌張張地付了錢,跟了上來。

  我帶她一路跑到了一處茂盛的水草旁邊。

  「下着雨,來這裡幹什麼?」Lan有些不樂意。

  「噓!」我轉身對Lan比畫了一個動作,然後撿起一塊石頭,用力地拋出去。那些正蠢蠢欲動的螢火蟲瞬間從草叢裡驚起,在河道上胡亂飛舞。接着,相隔不遠的草叢裡的螢火蟲也飛了出來,一團接一團與河流的倒影交相輝映。滿河道的螢火蟲都亮了起來,我站在呆住了的Lan後面,手指頭悄悄地畫了一個圈,那些螢火蟲就跟着旋轉了起來,圍着我們,就像是銀河一樣……

  「銀河……」Lan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就算是我付她的汽水錢吧。這裡離公路不太遠,路上有幾對雨後散步的戀人,也都待在橋上看着這奇幻的景象。

  「Wit,Wit……」

  從那天開始我就經常跟着Lan,當然我會藏在一些她不會注意的地方,也許是對她有些好感,不過我的樣貌畢竟只是七歲孩童。井常常笑我傻,白則不愛搭理我,畢竟我們太熟了。有時候我也會偶爾現身和Lan聊聊天、打打鬧鬧,不過那都僅限於她一個人的時候。

  「總之暑假結束前我一定要表白,Wit你幫我把這封信交給Duang。」Lan遞給我一封畫着心形的信。

  「我才不給你送情書。」

  「我請你喝汽水。」

  「這麼噁心,讓我先看看。」

  「別看。」Lan一臉尷尬地搶着我手中的信。

  我當然知道Lan說的Duang是誰,他原來是我的同班同學,不過現在可比以前要帥得多,以前他是不擦鼻涕的跟屁蟲。我隨意地把信從他的房門塞了進去。不行,我要嚇嚇他,誰叫他被我喜歡的女孩喜歡。

  不多久,我如願地聽到了Duang的驚呼聲。我得意地笑了,不過就是一個夢嘛,至於我在夢裡對他做了什麼……

  「放開我。」我突然聽到了Lan的呼救聲。

  我急忙趕到Lan等我的路口,看見幾個醉漢和Lan正在那裡拉扯着。我原本想衝上去,卻被一個力量生生地拖了回來,是井。

  「你可要想好了,你現在的樣貌只有七歲而已,如果你能趕走這幾個人,以後她可就知道你的身份了。我不是不幫你,你要知道,我出現的話,她可能會更害怕,再等等說不定會有人經過的。」井認真地說道。

  我想起了井丟爛香蕉的那個情景,那應該不是他第一次嚇Lan了。這時有一個醉漢抱着Lan,撕扯起Lan身上的衣服。

  「我……不!」我掙脫開井的束縛,沖了出去,井也跟了上來。

  「小鬼,滾開!」醉漢指着我怒罵,他的右手捂着Lan的嘴,Lan用眼神示意我快走。

  「Lan……」閉上眼睛,我露出了我最醜陋的模樣,我自己都不願意看到的模樣,但這是讓普通人能見到我的唯一方法,也是靈界最禁忌的法則。因為每顯身一次輪迴的年限便會延後20年。

  這是我死後第七天的樣子,發白的眼睛、淤青的皮膚、濕透的頭髮和五官不住地流出水來。無論是醉漢還是Lan都被嚇呆了,那醉漢大叫一聲「鬼」轉身就跑。接着井從我身後追了過去,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讓這幾個人好過。可是Lan不同,她瞪大的眼睛裡裝着掩飾不住的驚恐,全身發着抖地站在那裡。

  「你不要過來!」她哭着對我吼道。

  「我是Wit啊,Lan……」我看着她離開,慢慢地、輕輕地說道。

  也許這個世界再沒有人會記得我了……

  

  第8章

河流中的孩子(3)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見到過Lan,從她同學的聊天中,我知道Duang接受了她的表白。井常說失戀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他經常看見分手的人來芭蕉林里痛哭。

  「你懂什麼是愛?你才七歲。」井拍了拍我的頭。

  我掙開他的手:「你懂嗎?你只不過和芭蕉打打鬧鬧,你連說出來的勇氣都沒有。」我有些發火。

  「你不過是個短命的小鬼,有什麼資格這樣和我說話?」井突然被觸到軟肋,激動起來。

  「是啊,我就是小鬼,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守了她幾百年,你說什麼是情什麼是愛,你又有什麼資格說我。」我也顧不上這麼多,就這樣回了過去。

  其實自從有芭蕉林時,就有人在山上開了這口井,與其說是誰先誰後,不如說它們相依為命。因為井水的供養,芭蕉樹才熬過幾次大旱活了下來,也正是因為這原因,她才有了精魄,有了念頭。這就是芭蕉和井的故事。

  「Wit。」井突然顯得很平靜,「有些事,不是想就能成的,因為有了命運就有了阻隔。就像你和Lan,你是被水淹死,而明天中午,她將被大火吞沒,但你什麼都做不了。我本不應該告訴你,因為每一個人的命都是註定的,就像我們認識,就像你們分別。」

  「不!我會去救她,我會證明給你看,不是什麼都是註定的。」我不願再聽井的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芭蕉林。

  「你會用下一世的輪迴來換她的命嗎?你馬上就可以有供奉了,Wit!」我聽見井遙遠的怒吼聲。

  學校。烈日。上課鈴。

  我都快忘了,離上一次感受到這一切隔了多久,正午的烈日讓我感覺像是要魂飛魄散一樣。我儘量找有樹蔭的地方往學校去,我可不想從下水道或者馬桶中出現,因為那不是我的風格,而且我也不需要為這個學校留一個鬼故事。

  可惜我還是來晚了一步,熊熊大火已經燒進了教學樓,低樓層的學生都跑了出來。操場上人山人海,有的人在咳嗽,有的人在指指點點,而Lan的教室在五樓。我顧不上烈日的灼傷,頭也不抬地沖了進去,然而每一步的挪動,我都感覺到自己的消散。

  突然我看見樓道中有一個人影,是Duang。他一邊叫着Lan的名字,一邊試圖往樓上沖。他不再是那個流着鼻涕的跟屁蟲了。那一刻我覺得他真的很帥,不過以這個火勢,他要衝上去似乎不是那麼容易。

  我幫他擋開一些濃煙後,身體已經越來越透明了。我的力量太小了,小到自己都快要消逝了。

  「Wit!」我似乎聽到了誰的聲音。

  「Wit!」他習慣性地把臉貼了過來。是井,他把我拽了起來。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對我許的那個願望嗎?那種非常老套的黑白片的情節,你說想變成電影裡的男主角,突出重圍去拯救身陷困境的女主角,其實也不是不可以,雖然時間很短。」

  說完他一把將我推了出去。衝出濃煙的那一刻,我看見樓梯鏡子裡的自己不再是七歲的樣子。我有高高的個子、濃黑的眉毛、烏黑的眼睛、濃密的頭髮、高挺的鼻樑,穿着一身藍色的校服和高幫的球鞋,這才是我真實的年紀,17歲。原來我也挺帥的,我很想留住這一刻,但卻沒有時間了。沖入五樓教室的時候,我看見Lan倒在了地上,周圍還有一些暈倒的師生,我把Lan扶起來,緊緊地抱住她,用我冰冷的體溫化解着四周火焰的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