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11章
賊眉鼠眼
「咋的咧?」
王樁壓低聲音,一副消息靈通人士的神秘樣子:「聽說胡家把名下的商鋪和土地全都變賣咧,長安城裡的幾個商鋪不知道賣了多少錢,但是咱們莊子的土地,你們猜猜賣了多少?」
「胡家在太平村有三百多畝地,少說該賣個幾千貫吧?」
王樁搖頭,伸出一個巴掌:「五十貫!」
王直倒吸一口涼氣,兩眼瞪圓,連李素都情不自禁扭頭。
「這……這哪裡是買賣,胡家這是被搶了啊,這年頭天下太平,也沒聽說長安附近鬧匪啊。」王直這下是真吃驚了,也不顧自己扮演的角色要講究四門功課,說學逗唱。
王樁重重點頭:「是真的,今早就聽到胡家院子裡女人小孩哭鬧,門口也停了許多馬車,多半要搬走咧,我們太平村很快要換主家了。」
李素嘆了口氣,終於徹底放棄發呆的想法,因為這個話題……太誘人了。
「胡家得罪人了?」李素忍不住發問。
「應該是得罪人了,不然三百畝地五十貫給打發,跟明搶有啥區別?」
說着王樁搖搖頭,道:「終究是商賈,家裡沒底氣,長安城裡權貴太多,走路上隨便不小心撞個人都有可能是王爺,犯駕可是大罪咧。」
王直嘆道:「主家其實這些年待我們莊戶不錯,有幾年遭了災,胡家挨家挨戶給我們送糧食呢,可惜了……」
……
第二天,胡家帶着一門老小,裝了十幾車家當,哭哭啼啼的離開了太平村,剛離開不久,事情的真相也在太平村悄然傳開。
事情很簡單,並不複雜。
胡家確實得罪了人,得罪的人來頭不小,百年來最負盛名的世家門閥,至今長盛不衰的七宗五姓之一,滎陽鄭氏。
長安城是大唐都城,也是現今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城市,七宗五姓在長安城內皆有產業和商鋪,有商鋪自然便存在競爭,商場上的殘酷廝殺與戰場一般無二。
胡家這些年買賣做得大,長安城裡開了三家綢緞鋪。
大唐的絲綢工藝很高,有名的絲綢產地各不相同,如劍南,河北的綾羅,江南的紗,彭越二州的緞,宋,毫二州的絹,常州的綢,潤州的綾,益州的錦等等,種類琳琅滿目,工藝巧奪天工。
胡家綢緞鋪各種絲綢都賣,而且價格公道,在城裡創下不小的名聲,然而滎陽鄭氏也在城裡開了幾家綢緞鋪,不幸的是,鄭家鋪子裡也賣各種絲綢。
絲綢當然不僅僅是零賣,主要利潤來自大宗採買,長安城裡的異國胡商數不勝數,千里迢迢來到大唐,沖的就是大唐精美的絲綢,一宗買賣談下來,綢緞鋪往往數百上千貫的純利。
同行不僅是冤家,而且還是仇家,胡鄭兩家既是同行,自然難免在商場上廝殺一番,鄭家是百年門閥,論底蘊不知比胡家強了多少倍,於是無論商場還是官府,胡家忽然間迎來了各種打擊,胡家當家的氣急敗壞之時出了一記昏招,鋪子裡所有絲綢降價,以低於成本價的價格出售,以此爭搶市場。
這一招確實幹得有點不講究了,這是砸所有同行的飯碗,貞觀年間政通人和,官府和百姓的關係之和諧,遠邁古今,可謂清平盛世,在這個凡事都講道理的年代,哪怕如鄭家這等門閥世家,也不敢對競爭對手動用極端手段,誰知胡家出了這一記昏招,立馬給鄭家送上了下黑手的藉口。
第十九章
黃雀在後
胡家商鋪很輕鬆被鄭家打掉了,過程不大清楚,大抵都是一些約定俗成的套路,聯合商戶打壓,掐住進貨渠道,動用官府封鋪等等,這些手段自然不會公諸於眾,大家看到只是結果。
胡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城裡的商鋪全部低價折賣給鄭家,連太平村的三百畝土地也保不住,五十貫的可笑價格算是勉強遮掩了一下鄭家的豪奪行徑,胡家老小以失敗者的姿態匆匆離開長安,離開關中。
事情分不清對錯,胡家有錯,鄭家的手段更是殘酷,如果說胡家降價這一招幹得不講究,鄭家強取豪奪胡家家產更不講究。
很奇妙的年代,權貴和官府對平民百姓的態度古今未有,多年戰亂下來,民間人口越來越稀少,權貴和官府大抵也感到百姓的重要,於是態度漸漸變得和善,這些年很少聽說權貴欺壓平民的傳聞,一個個彬彬有禮,貌似君子,兩個原本應該對立的階級,千百年來從未像如今這般和諧過。
然而這種彬彬有禮僅止對平民,權貴與權貴之間,地主與地主之間,爭鬥起來仍是血淋淋的無比殘酷,失敗者連翻身的機會都不再有,灰溜溜的捲鋪蓋離開。
莊戶們都有人情味,胡家離開那天,莊戶們自發相送,平心而論,胡家對莊戶確實不錯,這是很普遍的現象,如今的地主可不是那種頤指氣使不可一世,動輒跟黃世仁似的逼佃戶賣兒賣女的惡劣形象,事實上胡家在太平村還是頗得人心的,鄉親們將胡家送到村口,不少人暗暗垂淚,胡家上下也不矯情,紅着眼圈給大伙兒行了禮,算是給這些年的主雇情分劃上了句號。
李素也在相送的人群中,他對胡家的印象很不錯,也許是受前世太多影視劇的荼毒,難得碰到如此仗義爽快的地主,顛覆了李素以往對地主的認知,現在胡家落了難,李素真心有些替胡家難過。
看着胡家的馬車在如綿針般的春雨里迤邐而行,李素默然靜立,心緒凌亂如麻。
他發覺自己當初辭官的決定果真是英明無比,利益越大的地方,紛爭越多,爭鬥的過程和結果也越殘酷,自己羽翼未豐之前沒有往前邁出那一步,委實是明智的。
決定了,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劈柴,餵老爹,週遊村莊。關心糧食和蔬菜,面朝黃土,春暖花開。
……
胡家走了,新的主家還未入住,莊戶們議論紛紛,人心不安。
本以為塵埃落定的事情,忽然又出現了神轉折。
胡鄭兩家之爭在長安城小範圍的傳播開來,鄭家做事很低調,把胡家這個競爭對手殺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鄭家也從未擺出勝利者的姿態,更沒有到處宣傳,仿佛只是輕輕拂去了肩頭一粒不起眼的塵埃似的,接收了胡家的店鋪後只換了個招牌,然後本本分分做買賣。
然而終究是底蘊深厚的百年門閥,一舉一動都被無數人關注着,胡家被鄭家逼出關中一事,很快被有心人拿出來做文章,傳來傳去,僅兩天時間,此事傳到了李世民的耳中。
事情的影響很惡劣,朝官和百姓當然站在弱者一方,民間罵聲四起,大伙兒要罵不會罵鄭家,罵的是朝廷,是皇帝,這就好像大孩子欺負小孩子,小孩子被揍哭了,旁觀的人幫忙找公道,自然不會找大孩子,而是找大孩子他爹。
很不幸,李世民就是那個不爭氣的爹……
天子天子嘛,輩分當然比較大,理論上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子民,包括鄭家。
鄭家來不及上表自辯,李世民便怒了。
天下是他李家歷經百戰打下來的,多年戰亂令民間傷了元氣,貞觀年正是實行休養生息政策之時,兩代君臣近二十年努力,好不容易把大唐營造得民風樸實,政通人和,天下百姓對李唐社稷正是萬眾歸心之時,結果這該死的世家門閥竟不給天家長臉,李世民絲毫未經猶豫便決定了站隊的方向。
不敢動世家門閥,對李世民來說,七宗五姓已不僅僅是大老虎,但該有的態度必須擺出來。
胡家離開長安的第五天,太極宮裡傳出一道聖旨。
皇九女恰二八生辰,李世民極寵之,賜珍珠絲帛無數,更正式封為「東陽公主」,實食邑百戶,而食邑封地……正是太平村,原胡家的三百畝土地,全部被劃為東陽公主的封地。
朝廷還是很講道理的,以國家名義收購土地,土地原主人花了多少錢買的,朝廷雙倍補償。
太常寺派了兩位小吏到太平村,將賜給東陽公主的土地實際丈量之後便回了城,然後與鄭家交涉。
交涉之後便有了一個頗具喜感的結果。
鄭家花五十貫買來的三百畝地,放在手裡還沒捂熱乎,轉眼便被皇家買走,而且是雙倍,一百貫錢抬入鄭家華宅,土地文書被皇家收回,鄭家花費不少力氣強取豪奪來的土地,又被一個塊頭更大更壯的傢伙搶走了。
一百貫……鄭家闔府上下一天的伙食費都不止這個數。
鄭家家主好累,忽然不想住京城了,想回家,想媽媽……
……
聖旨內容傳到長安坊間,百姓商戶們愣了許久,接着哄然大笑。
李世民打臉的手法很嫻熟,力道很足,一道聖旨不但討好了自家閨女,而且打壓了門閥氣焰,更平息了朝堂和民間的議論,盡得天下民心,可謂一舉多得。
無數鄙夷和嘲笑聲中,鄭家非常識時務的從家裡拎出一個臉上刻着「替罪羊」仨字的商鋪管事,西市里當着無數商戶百姓的面,活活打斷了管事的雙腿,然後送進了衙門,派快馬給走在半路上的胡家補償兩千貫錢,並賠禮道歉。
事件塵埃落定,如綿絲的春雨里,工部徵調千名工匠民夫,將太平村曾經的胡家華宅拆去,原地搭建一座更豪華的公主府。
第二十章
地主新貴
公主府建造得很快,千名工匠民夫日夜不休,數日之間,一座恢弘大氣的公主府已略見輪廓,太平村的鄉親們懷着好奇,試着湊近瞧一眼,發現工地上監工的官員和兵衛很和氣,不僅沒有驅趕大家,工部官員反而一臉親切的主動與鄉親們搭話,閒聊。
閒聊還是很有作用的,村中宿老趙爺爺與官員聊了很久,然後趙老頭一臉春風得意的回來告訴大家,公主府工地缺人手,村中青壯若想賺點存糧,可去工地做工,一天三文錢,或換兩斤黍米。
莊戶們歡呼雀躍,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奔向工地。
公主府建造的速度越來越快,僅半個月便已見雛形。府邸比原來的胡家擴充了近六畝,裡面亭台水榭假山正殿皆俱,正殿比原來的胡家正堂拔高了一丈多,兩側加了角檐,殿頂正中多了一個火球,以及皇家專用的吻獸鴟尾。
一個月後,公主府竣工。
在一個餘暉滿地的傍晚,一隊百餘人的金吾衛將士打着儀牌,舉着五翅高屏,後面二十多名宦官宮女跟隨,一百多人簇擁着一乘金色軟輦,靜靜的進了太平村,入住公主府。
……
「公主是個啥樣子嘛?」
王樁掛在一株粗壯的銀杏樹上,眯着眼使勁眺望遠處貴氣逼人的公主府。
「沒看見,進了村一直沒露過面,村里人都沒見着……」王直的神情也很嚮往,少年人情竇初開的期待一覽無遺:「應該比楊寡婦漂亮吧……」
說着用雙手比劃了一個很誇張的手勢:「屁股少說該有兩個磨盤那麼大,好生養咧。」
李素很不想搭理他們,大家的代溝少說也有一千多年,但現在實在忍不住了。
「王老二,說話小心點,這種話我們幾個說說無所謂,千萬別傳到村里,不然會被官府問罪,背地裡少提公主。」
王樁比王直大兩歲,也到了懂事的年紀,聞言愣了一下,接着嗖地從樹上竄下來,照着王直的後腦勺扇了一記重的。
「嘴貨,啥大逆不道的話也敢往外蹦,想死莫拖累爹娘,再聽你胡咧咧,廢了你的舌頭。」
李素沒再理二人,垂頭用小錐子在一根扁扁長長的木頭上鑽孔。至於兄弟二人議論的話題,比如公主長什麼樣子,公主府修得多氣派,門口那隊金吾衛軍士多威風等等,這些話題李素一句也不想搭腔。
太遙遠了,遠得不像活在同一個世界,關於公主的話題,根本沒有摻和的必要。
「李素,你在做啥咧?」王家兄弟好奇地湊過來。
李素頭也不抬:「牙刷。」
「牙刷做甚的?」
李素嘆了口氣:「牙刷,當然是刷牙的,難道用來洗馬桶嗎?」
受夠了這個年代的柳條枝,每天在嘴裡捅幾下,洗完後一嘴的碎木屑,半天吐不乾淨,李素的潔癖克制再克制,終於忍不了了。
這幾天細心搜集了一些豬棕毛,把它修建整齊,然後木頭上鑽孔,把棕毛塞進小孔里,用魚膠固定住,一個簡易版的牙刷大功告成。
「怎樣?既美觀又精緻吧?」
李素舉着剛剛做好的傑作,一臉得意地朝王家兄弟炫耀。陽光下,那隻凝聚了心血的牙刷像法器般散發出萬道金光,寶相十分莊嚴。
牙刷有了,牙膏卻是個問題,關於它的成分……
算了,用鹽吧,李素想過的只是悠閒而懶惰的日子,絕不會用太複雜的問題來為難自己,比如牙膏成分什麼的。
「這是個啥嘛?」王樁接過李素手裡的牙刷,好奇地端詳許久:「刷牙用的?塞進嘴裡?」
說完王樁做了一個令李素想殺他一萬遍的動作,他把那隻剛做好的牙刷塞進了自己的嘴裡,然後……來回抽動。
從嘴裡抽出來,王樁很不屑地將牙刷遞還給李素:「不咋地,還給你。」
降龍十八掌咋練的來着?不管了。
李素髮了瘋似的在王樁身上打完了一整套降龍十八掌,然後將牙刷狠狠扔到王樁身上。
「送你了,殺才!」
……
開春了,正是農忙季節,李道正和李素更忙。
朝廷賞了李家二十畝地,只靠父子二人是很難料理的,春播之時,李道正和李素累死累活三天三夜,人都快趴下了,父子倆喘着粗氣吐着舌頭談了一下午人生和理想,終於得出一個很傷錢的結論,——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