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13章
賊眉鼠眼
第二十三章
白色聖光
說起挨了三頓揍,王樁的表情有點複雜,以他不太發達的腦部構造來說,也不知道此時應該做悲憤狀仰天嘆口長氣,還是炫耀狀鼓起自己的二頭肌,顯示自己……很扛揍?
李素很無語,王樁的態度不對,至少不是正常的挨揍後的態度。
懶得問王樁為何跟同村的吳栓打架,在李素眼裡看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糾紛,幾乎每天都有。
關中人勇猛好鬥,能動手儘量不吵吵,走路上一個眼神不對都有可能引起一場血戰。
「李素,下了學幫我揍人,」王樁露出狠厲之色:「這次我要捏爆他的蛋,以後改口叫他吳姐姐……」
「不去。」李素拒絕得很乾脆。
「為啥?」
「因為我現在已經是讀書人了,讀書人只動口不動手,頂多只能在你們打架的時候幫你罵他,羞辱他,打擊他的士氣。」
王樁氣道:「這破村學咱們只坐了一個時辰,怎麼就成讀書人了?」
李素氣定神閒道:「雙腳跨進學堂就算是讀書人,更何況我還坐了一個時辰這麼給面子,當然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
……
教書先生很認真,任何事情一旦認真起來,就變得很……枯燥?
郭先生一板一眼念誦着《千字文》,抑揚頓挫的語調是李素從未聽過的,每念一句便給大家解釋意思,然後接着念下一句,跟前世的老師教學沒什麼區別。
首先要念,然後是背誦,最後才是認字,李素忍不住打起了呵欠,一個接一個。
「先生念得那麼起勁,到底說個啥嘛……」王樁不滿地咕噥着。
李素搖搖頭,笑道:「說深了,現在的孩子啟蒙用《千字文》確實太深了,不是說《千字文》不好,而是相對一個字都不識的孩子來說,這篇文章達不到啟蒙的效果。」
王樁愣了半晌,表情有點急了:「今咋了麼,為啥你和先生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你到底說個啥?」
李素道:「我的意思是,啟蒙孩子可以用別的文章代替,比如《三字經》,或者《百家姓》什麼的……」
王樁狗臉看星星的表情,蠢萌蠢萌的。
「啥是《三字經》?啥是《百家姓》?」
李素脫口而出:「三字經就是『人之初,性本善』……」
說了兩句,李素忽然閉嘴,他突然發現自己差點闖了禍,《三字經》後面的內容可有點大逆不道,比如「唐高祖,起義師,除隋亂,創國基,二十傳,三百載,梁滅之,國乃改……」
這幾句話,李世民估計不大愛聽,傳出去有顛覆國朝的嫌疑,李世民很有可能會咬着牙親手把他剮成一千片,一邊剮一邊念「瓜慫,額叫你胡社八道,叫你胡社八道……」。
「咳咳,咱們說說百家姓的事,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李素說着忽然又閉了嘴,他突然發現,百家姓里排名第一的姓氏不是「李」……
想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活到老懶到死,就必須有一顆不給李家王朝添亂的本分心,安全第一啊。
王樁仍直勾勾的盯着他,盯得李素有點尷尬,李素只好笑笑,道:「其實啟蒙孩子還有很多法子,比如念一些通俗易懂的詩,比如『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啊,不對,『疑是地上霜』,還比如『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等等,根本不用解釋,孩子就懂了,《千字文》終究還是太複雜了些。」
王樁睜大了眼睛,眼中冒出了幽幽綠光,仿佛不認識似的盯着李素,神情漸漸變得惶急:「李素,你跟我說實話,這學堂是不是有什麼仙術?不然像你這種大字不識一個的人為啥坐進來才一個時辰,就學會作詩了咧?作詩啊!大學問人才能做的,這學堂肯定有仙法,難怪這年頭的讀書人看起來都跟仙人似的……」
李素露出驚訝的樣子:「啊?你不知道嗎?」
「知道啥?」
「學堂是孔聖人的地盤啊,孔聖人升仙之後,給全天下的學堂施了法術,凡我孔門儒家學子,進了學堂就有一道白色的聖光籠罩,然後就學會作詩了,這樣的詩我隨口就能作……難道你剛才進門時沒感覺到白色的聖光?」
王樁怔怔不動,神情浮上幾許絕望,然後慢慢的,慢慢的垂下頭,捂住自己的臉,嗚咽道:「我早說了,早說了我不是讀書的料,非要我來,要我來就來吧,我爹非要耽誤時間揍我一頓,害我遲到,那啥白色的聖光不等我咧……」
……
王樁是好兄弟,憨厚,本分,偶爾有點暴力,李素不介意偶爾給他添點堵,不然日子多無聊。
只不過……連白色聖光這種鬼話都信,李素又暗暗為好兄弟的智商捉急,當初天花都沒弄死他,若因為智商原因稀里糊塗被人賣掉,那該多冤啊。
下學了,村裡的孩子們歡呼着奔出了學堂,一副勞改釋放的模樣迫不及待離開了學堂滿地撒歡,一掃課堂上的頹勢。
李素和王樁走在最後,王樁神情很頹喪,看來還沉浸在沒被聖光籠罩的哀怨中。
李素決定多欣賞一下這副如喪考妣的表情,明天再告訴他真相。
回到家,老爹李道正已做好了飯,見李素回來,李道正高興地迎上前:「我娃讀書回來咧,學堂里先生今教了啥?都學會了沒?」
李素看着這張笑出褶子的燦爛笑臉,心中默嘆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展顏笑道:「先生教的《千字文》,孩兒都會背了咧。」
李道正愈發高興,連連道:「會了就好,會了就好,我娃一定有出息的。」
說完李道正轉身回屋,粗糙黝黑的大手捧出厚厚一疊紙,紙上靜靜臥着一支毛筆,一塊硯台,一條墨。
李素呆住了。
李道正小心地將它遞到李素懷裡,又用袖子擦了擦紙面,好像覺得自己剛才把它弄髒了似的,然後笑道:「白天托人進長安城,買了這些物事,這東西貴滴很,花了五百文咧,聽說讀書人都要用這東西,再貴也要買,拿去用,省着點用。」
第二十四章
財路與詩
一個花三百文僱人種地都要心疼許多天的莊漢,給兒子買五百文的文房用具卻連眼都不眨。
父母心,千百年從未變過。
李素捧着紙墨,覺得沉甸甸的,紙墨不重,父親的期望捧在手中,卻令他雙手微微發顫。
李道正滿臉含笑,重重拍拍李素的肩:「好好讀書,讀好書做官咧,陛下給你封太醫署的官不行,辭了就辭了,我娃將來不做治病的大夫,要做上馬治軍下馬管民的大官咧。」
李素沉默着點點頭,心緒有點亂。
父子倆一人一大碗面,蹲在門檻外稀里嘩啦吃完,李道正把碗一擱便出門了,二十畝地已種下了麥種,今年春雨多,應該有個好年景,李道正患得患失,每天都在田邊盯着,生怕出了一絲紕漏。
李素坐在房裡,徐徐展開手中的紙。
紙是很普通的麻紙,稍微揉搓一下便破碎了,托東漢那位名叫蔡倫的太監的福,造出的紙給天下的讀書人帶來福音,然而紙的質量還是太差,跟後世潔白如雪的白紙差遠了。
李素拈起麻紙的一角,小心地揉了一下,果然碎了。
坐在房裡發呆,李素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這是條財路啊,後世的造紙怎麼造來着?好像在現有的造紙工藝裡面摻了某種水果的汁,以及添加麻纖維用來增強柔韌度,麻纖維和桑皮似乎還要事先用熒粉漂白,這樣造出的紙雪白乾淨,韌度強,不易碎……
還有,這個年代的印刷術似乎也笨得出奇,印一頁書就得請師傅專門刻個版,印完後就沒用了,也沒人試過省時省力的活字印刷……
都是財路,得記下來,將來偷偷摸摸開個小黑作坊,一聲不吭造紙印書,悶聲發大財,關鍵技術掌握在自己手裡,誰要也不給。
現在還不是發財的時機,李素對這個世界還是太陌生了,到現在還沒把腳步跨出過太平村,造紙和活字印刷太驚世駭俗,出這麼大的風頭,不一定惹出什麼禍端。
等到將來數錢數到手抽筋,老爹應該不會再為幾百文錢心疼了。
為未來做好了打算後,李素起身往屋外走,也去自家地里看看,不能讓老爹一人忙活。
走了兩步,眼角餘光不經意瞧見桌上那一疊紙,李素又停下,目光若有所思。
老爹辛苦給自己買紙買筆,不管怎麼說,也該在上面寫點東西,老爹回來發現紙上寫了字,儘管他不認識,想必也會高興吧,畢竟這代表着兒子已是讀書人了。
李素將毛筆開了鋒,硯台里滴了點水,新買的墨條在硯台上緩緩磨了一陣,然後用心思索着繁體字的寫法,良久,終於落筆。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最後一筆收鋒,大功告成。
很好,很勵志,充滿了積極向上奮發圖強的意味,然而李素臉色卻有些陰沉。
這筆臭字實在太難看了,可謂慘不忍睹。
拈起準備將它撕掉,轉念一想,不管好字臭字,放在這裡讓老爹開心一下亦未嘗不可,反正寫得再差他也不認識。
決定了,就放在這裡吧,自己不看便是。
……
郭駑走在鄉間的小道上,負着手眯着眼,看着漸漸西沉的夕陽,嘴角勾起一抹輕笑。
日子,就像這夕陽一樣,越來越有奔頭。
郭駑本是長安人,幼時家境頗豐,父母給他請了先生,十年寒窗苦讀,終於頗有文才,然而花無百日紅,成年後父母撒手人寰,偌大的家業留給他,郭駑只是書生,不善經營也不善持家,家境於是慢慢衰落,最後落得賣房賣地,與妻兒居於親友家中,寄人籬下的日子過了三年,其間也考過科舉,投過行卷,然則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今年開春後,聞知東陽公主欲在封地內興辦村學,郭駑當時便動了心,他和妻兒再也不願過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於是寫了幾篇自認生平最得意的策論和幾首律詩,投到公主府上。
這是郭駑此生最大膽也是最明智的決定,投書三日後,公主府派來了一位宦官,轉達了東陽公主的意思,請郭先生入村學教書,月俸黍米兩斗,錢四十文。
讀書雖然當不成官,但現在的境況已是老天的厚賜了。
郭駑很惜福,他知道目前的生活相比當初衣食無着的日子,是多麼的不易。
慢慢踱步走到涇河邊,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郭駑忽生詩意,想吟出一首得意的詩來,既能表達自己的心情,又能為自己的文才添上一筆濃重的履歷。
張嘴醞釀半天,郭駑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吟不出來,喜悅漸漸變成了蕭然,呆呆地站在河邊,無限惆悵地嘆了口氣。
朝廷沒將他錄取為士是正確的,英明的,自己的才幹,也只配當一個教書先生了。
河邊並不太清靜,不遠處總有窸窸窣窣的人聲,郭駑皺了皺眉,慢慢湊上前去,打算與說話人聊一聊,他想融入這個陌生的環境。
……
「讀書,誰說我不會讀書?今就學了好多學問,學堂里的郭先生教的,爹問我時我懶得答他罷了。」王樁的表情有些羞怒。
回家後老爹問他學到了什麼,王樁吭吭哧哧半天說不出,於是挨了今天的第四頓揍,吃過飯兄弟倆跑到河邊玩耍,老二又拿話擠兌他,令王樁現在一肚子火氣沒處發。
「你學了個啥?你說出一句我就服你。」王老二顯然不怎麼給兄長面子,斜眼瞥着王樁的模樣分外欠抽。
「我……我,我學詩咧!學到好幾句,什麼床前明月光,疑是……疑是地上那啥,對,地上霜!還有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王樁被老二一激,記憶如有神助,磕磕絆絆把李素上午念的兩句詩回憶起來了,但郭先生教的《千字文》……不好意思,一個字都沒記住。
「咦?這誰的詩?我沒教啊……」郭駑奇怪地睜大了眼睛,將王樁剛才念的詩句在嘴裡默默咀嚼一番,郭駑越品越覺得驚奇。
再也顧不得什麼先生的風度,郭駑三兩步從河灘邊的矮叢林裡竄出來,一把揪住王樁的胳膊,瞪着他:「小娃子,剛才的詩誰教你的?說實話!」
第二十五章
郭駑獻詩
抓住王樁胳膊的手很用力,連王樁都有些吃驚,這個看起來文弱不堪的教書先生,怎會有如此大的力氣?
「快說,誰教你的詩?」郭駑狠狠瞪着他。
王樁嚇到了,看郭駑的模樣,似乎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他也不知道李素作的詩哪裡犯了忌諱,本着好兄弟講義氣的原則,王樁把胸一挺,道:「我自己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