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14章
賊眉鼠眼
「你放屁!別說作詩了,你認字麼?」
不能怪郭駑心存偏見,實在是王樁這樣子委實沒有半點詩人的氣質,穿着麻布短衫,襟口微微敞開,一臉橫肉叢生,雙臂肌肉高隆虬結,再發育幾年多半還會長出一巴掌寬護心毛,這模樣若說他是個飛檐走壁的遊俠兒郭駑倒相信,若說他是個詩人,這個……真不信。
「真是我作的。」王樁咬死不鬆口。
郭駑氣笑了,隨手摺了根柳枝,在河灘的沙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丑」字。
「這字念啥?你念得出我就信。」
「這個……」王樁瞠目結舌,手指不停比劃着,比劃半晌,臉孔越漲越紅,終於重重一跺腳,悲憤道:「太欺負人了!」
郭駑冷笑:「趕緊說實話,這詩到底誰教你的,不說我去你家跟你爹娘聊聊。」
老師家訪,這種威脅手段一千年都沒變過。
王樁咬緊牙關,打定主意不出賣李素。
一旁的王老二卻很直爽,呵呵一笑道:「先生莫為難我哥,我們兄弟只跟李素走得最近,李素是個有大本事的人,這詩多半是他教我哥的……」
王樁大怒,一巴掌抽過去:「狗雜碎,平時三棒子打不出一屁,一張嘴就出賣兄弟,老子抽死你!」
王直被抽哭了,喊道:「啥出賣兄弟?出啥事了?一首詩咋地咧?」
見倆兄弟的反應,郭駑明白了,若有所思地念叨:「李素?」
一人踹了一腳,郭駑成功阻止了倆兄弟自相殘殺,喋血河灘,嘴裡仍默念着王樁剛才的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哎?不對啊,這兩句詩意思完全不一樣,平仄和韻腳也不對呀,怎麼回事?」
王樁睜大了眼睛,茫然道:「啊?問我啊?」
郭駑嘆氣,跟文盲聊詩,與對牛彈琴的意境是一樣一樣的。
於是郭駑轉身便走,道:「我去找李素。」
……
太平村不大,總共也就一百多戶人家,郭駑找李素幾乎不費勁,路上隨便找人一問,鄉親一臉敬仰地指明了路,擔心郭駑仍找不到,索性丟了農活,熱心的把他帶到李家。
李家沒人,父子倆都去田裡幹活了,柴扉和家門都沒關,村里民風樸實,早已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了,郭駑沒有任何阻礙便進了李家門。
喊了幾聲,屋裡沒人應,郭駑很有禮貌,耐心坐在門檻外等着。
環視四周,見李家屋瓦簡陋,家徒四壁,郭駑心中愈發疑惑。
這年頭認字讀書的人不多,但凡有點學問的,家境應該都不錯,否則也供養不起讀書人,然而李家卻如此窮困潦倒,這樣的家境,那個叫李素的孩子如何學會作詩的?
太多困惑縈繞在郭駑心中,越想便越坐不住,心中那點耐心漸漸消磨殆盡。
門檻外轉悠兩圈,郭駑實在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索性拋卻了禮數,徑自走進了屋子。
屋子果然跟自己想象中一樣破敗簡陋,屋內昏暗無光,一張矮腳桌几擺放在屋子正中間,桌上靜靜擺放着紙和筆。
郭駑驚疑地「咦」了一聲,如此窮困的人家,竟然買得起紙和筆,委實出乎郭駑的意料。
趕緊湊上前,郭駑上前仔細看了看,發現紙上寫着字。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嘶——」郭駑瞪圓了眼睛,倒吸一口涼氣,方才心中的疑惑瞬間全消。
果真會作詩!而且作得如此絕妙,足堪流芳百世!
一瞬間,郭駑心中泛起百般滋味,似嫉似羨似疼惜。
郭駑今年三十二歲,讀了十多年的書,然而畢竟天賦有限,才不到一斗,學不到一車,這些年作詩倒也作了無數首,卻始終沒有一首拿得出手,半生蹉跎,一無所長,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是就在這小小的太平村里,無意中竟然發現一位作詩的大才,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這位大才僅十多歲的年紀。
十多歲便能作出如此精妙絕倫的絕句,相比他郭駑這些年的庸庸碌碌,此時郭駑的心情,豈止複雜二字了得?
仿佛受了巨大打擊似的,郭駑失魂落魄的盯着紙面上的詩句,不知過了多久,郭駑索然一嘆,身形略見踉蹌地離開了李家,至於他來時的目的,此刻也渾然不顧了。
回到家,郭駑長吁短嘆,盡情抒發書生感慨,最後將李素那首《金縷衣》寫下來,送進了東陽公主府。
……
李道正和李素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父子二人擱下農具,李道正點亮了油燈,昏黃搖曳的燈光里,李道正發現桌上的麻紙隱見字跡,李道正不認字,但也大喜過望。
「字是你寫的?」
李素點點頭。
李道正小心拈起紙,眯着眼仔細端詳,儘管一個字都不認識,但是……好厲害啊!
「才進了一天學堂竟認得這麼多字,好好!我娃將來一定能當大官。」李道正念念不忘當官的事。
李素終於忍不住了:「爹,如果孩兒不想當官,咋辦?」
「抽死你。」李道正的回答言簡意賅,殺意森森。
第二十六章
童叟無欺
李道正的心思很單純。
讀書就是為了當官,當官能夠光宗耀祖,能夠讓日子過得更好,沒有為國為民之類假大空的崇高期望。
其實以前的李道正連這種小期望都不敢有,他只希望兒子能平平安安活到老,能夠傳承一脈香火便足夠,可是自從李素治好了天花,連皇帝陛下都親自下旨賜官賞田之後,李道正的心中忽然點燃了希望的火光,或許,兒子並非池中之物,或許,他可以有一個更敞亮的前程。
可是,李素並不想當官,至少目前不想。
一切只因「畏懼」二字。
他並不覺得一個穿越者的身份在這個世界能有多優越,或許知道歷史走向,或許發明點東西能讓世人驚訝,然而,比起耍心眼,斗心機,他哪點是別人的對手?十五歲的年紀,貿貿然名動天下,等待他的僅僅只是榮耀?
相比封官晉爵,改善這個家庭的處境才最實際,最重要。
這些道理,跟老爹是講不通的,不管如何委婉,換來的都有可能是一頓痛揍。
……
東陽公主府。
李素的詩終於還是出現在公主的寢殿內。
郭駑的表現很誇張,公主府這種地方,不是一個窮教書的想進就能進的,郭駑索性跪在公主府門口,高高舉起那首《金縷衣》,說了一句「小人為國薦才」,然後便一直跪在塵土裡,小半個時辰後,府門打開,一名宦官走了出來,什麼話都沒說,接過郭駑手上的詩,轉身便走。
很快,這首詩出現在東陽公主的香閨里。
東陽公主今年剛滿十六,按禮制,早該封公主之名,賜公主封地,然而東陽的出身卻有點差,她母親只是宮裡一位下嬪,若說得寵,自然比不上襄城,長樂,高陽,晉陽等公主,宮裡一應用度,分到她的只是那些皇子公主們挑剩下的。
東陽公主也從未試過抗爭,宮裡勾心鬥角的十幾年終於熬了過來,李世民良心發現,給她賜了公主名號和封地,從此太平村這塊地方成了她的世外桃源,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儘管賜她的公主名號和封地很大意義上是為了打滎陽鄭氏的臉,政治味道居多,她也只是一顆被擺布的棋子罷了。
但是,棋子又何妨?終歸已走出了那座陰冷的太極宮,從此默守着封地,或者將來有一天,她這顆棋子再次有了被利用的價值,被她的父皇擺上棋盤,將她尚給某個需要拉攏的臣子為妻。
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此刻坐在寢殿內,東陽公主手上輕拈着那首《金縷衣》,神情有些怔忪,一雙秋水般的妙目顧盼生輝,卻多了幾分苦苦壓抑的鬱郁之氣。
作為一個女子,東陽公主是美麗無暇的,她有着修長苗條的身材,美麗如畫的嬌容,黛眉如柳,紅唇如焰,眉心中間貼着一個綠色的三葉眉心妝,至於如今貞觀年間女子流行的貼花鈿,點面靨,描斜紅等等妝容,東陽公主卻都沒做,僅只一張雪白無暇的素麵,不施胭脂的俏容里,透着幾分淡淡的鬱氣。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花開堪折直須折,唉……」
東陽公主默默念了幾遍詩,輕輕嘆了口氣。
無可否認,這其實是一首少年勵志的詩,所謂「花開堪折」的意思,也與男女之情無關,只謂少年莫負韶華,有所作為而已,可東陽公主卻讀出了情意的味道。
「好一句『花開堪折』,寫這首詩的,果真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麼?」東陽公主喃喃自語。
東陽公主的身後,站着一位貼身宮女,名叫綠柳,十二三歲左右,聞言笑道:「公主,聽前面的宦官說,這是村學郭先生親自推薦的人才,為了這首詩,郭先生在府外跪了半個時辰呢。」
東陽公主嘆道:「是首好詩,說它流芳千古亦是情理之中,很難想象這是一個莊戶人家寫出來的,那位少年叫什麼?」
「聽說叫李素,以前是莊戶,除了作詩,這少年還做過一件大事呢……」
「什麼大事?」
「上月涇陽縣發了瘟災,就是這個李素,用了一個什麼法子,把天花抑制住了,公主您的胳膊當時不也被太醫劃了個口子,種了牛痘嗎?聽說這牛痘呀,就是李素所創,當時長安城裡流言四起,說陛下當年……如何如何,惹了天罰,幸好有了這牛痘,才將流言壓了下去,後來陛下賜了李素二十畝地,十貫錢,天花過後,陛下下旨,將長安城裡背地嚼舌頭的傢伙砍了十幾個……」
東陽公主俏臉有點白,道:「別說了,殺人的事說起來有甚意思?」
綠柳吐了吐舌頭,笑着退到後面。
看着手中的《金縷衣》,東陽公主嘆道:「詩是好詩,暫且收下吧。」
沒說舉薦之類的話,李素終究太渺小了。
綠柳退出了寢殿,偌大的殿宇內,東陽公主有些失神,喃喃念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確是好詩啊。」
說完,俏臉露出黯然的神情。
世上任何人都能不負年華,唯獨天家公主,不能。
……
郭駑終於在河灘邊找到了李素。
找到李素時,他正在地上畫格子,格子很小,正好是一頁書的大小,格子裡密密麻麻排滿了各種字。
「你是李素?」郭駑湊近問道。
李素扭過頭,見是學堂的郭先生,急忙起身行禮。
「學生見過先生。」
郭駑不說話,不住地打量着李素,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李素心頭髮毛。
前世總有老師猥褻學生的新聞,現在在唐朝,這傢伙的口味不會這麼重吧?不然為何如此色迷迷的看着他?
英俊惹的禍,只能自己扛。
李素左右環視,目光鎖定了河灘邊的一塊大石頭,暗暗決定,若郭駑對他動手動腳,他就用石頭爆了這個衣冠禽獸的狗頭……
「『花開堪折直須折』一詩,是你所作?」郭駑直奔主題。
「是……」李素剛承認,立馬覺得不對勁,這詩似乎沒出過自家屋子啊:「先生如何知道的?」
郭駑沒回答,反而繼續問第二個問題:「床前明月光一詩,前後並不貫連,似乎不是同一首詩,是也不是?」
神通廣大的老師,教了一天課什麼都知道,李素暗暗敬佩,同時決定回家後再狠狠踹王樁幾腳,多半是這傢伙泄露出去的。
「床前明月光和誰知盤中餐本來是兩首詩……」李素老實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