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16章

賊眉鼠眼

  有錢才能辦事,李素和王家兄弟只好四處閒逛,尋找機會。

  王家兄弟現在也終於知道李素進城的目的,二人不由有些不解。

  「賣詩?好好的為何賣詩?」

  「當然是因為缺錢。」

  王樁愈發不懂,撓着頭皮道:「詩這個東西……應該算學問吧?沒聽過有賣學問的咧,學問留着自己用不好嗎?將來用出去說不定可以揚名……」

  李素嘆道:「這樣的詩,我大概能記得幾十上百首,賣一點無所謂,再說我才十五歲,少年揚名真的好嗎?禍福難測啊。」

  對這個年代,李素終歸還是有着很深的戒備心理,既想賺錢又不想揚名,只有這個選擇了。

  王家兄弟說不出話了,這已不是他們簡單的頭腦能考慮的問題,李素也沒法跟他們細說。

  ……

  勝業坊離長安西市不遠,這裡異國商販很多,包着大頭巾裹着一身繡花毯似的胡商牽着一長溜的馬和駱駝,牲口背上滿載着大唐精美的絲綢和瓷器,臉上堆着春風拂面般的和善微笑,見人就讓道,而經過的長安百姓卻挺直了腰杆,眼角都不瞟胡商,神情自若地從他們身旁經過。

  自信,強烈的自信。

  這是李素對長安百姓的第一印象,一個輝煌的年代裡,連普通百姓都有了那種睥睨一切的自信氣質,異國的一切都沒放在眼裡,「萬邦來朝」的真正意義,在百姓身上都可看得見端倪,從裡到外透着「天朝上國」的泱泱氣派。

  莫名的,李素的心情激動起來。

  一千多年後的女人們為了一張外國綠卡,不惜委身異邦番漢,那時的民族自信心,大抵已降到了令人痛心的地步,相比之下,李素越來越喜歡這個年代了,連百姓們趾高氣昂的樣子都透出一股子可愛。

  鐵匠鋪不遠處有一個麵攤,李素經過時不經意一瞥,然後,眼睛亮了。

  麵攤的桌子旁坐着一位壯漢,不到二十歲的年紀,正埋頭啃着胡餅,吸溜着胡辣湯,吃得滿頭大汗,身上穿的卻是一身綾羅錦絲,看起來非常華貴。

  李素笑了,生意來了。

  幾步走到壯漢前,拼桌子坐下,然後朝壯漢拱手:「兄台請了。」

  壯漢抬頭,李素這才看清了他的相貌,和王樁一樣,這傢伙皮膚黝黑,一臉橫肉,丑得很有特色。——看來大唐的帥哥果然是稀缺資源,李素心裡忍不住唱起了歡快的歌兒。

  王家兄弟也看清了這位壯漢的模樣,三人對視良久,皆露出惺惺相惜的表情。

  「啥事?」壯漢瓮聲瓮氣,李素的英俊外貌可能令他受到了刺激,語氣不怎麼和善。

  大家容貌差距太大,可能沒什麼共同語言,李素決定繞過寒暄閒聊,直奔主題:「兄台認字麼?」

  「認得不多,咋了?」

  大致估摸了一下壯漢的外形,嗯,應該是豪放派的,醜人一般都只能走這個路線。

  從懷裡掏出一疊紙,李素左翻右翻,從裡面挑揀了一首出來,遞給壯漢。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壯漢念了一遍,兩眼忽然放光,猛地一錘桌子,喝道:「好詩!這詩好,念着提氣兒,小子,誰作的?」

  「無主之物。」李素淡笑。

  「無主?」壯漢愣了,滿頭霧水地看着他。

  「兄台衣着華麗,必是富家子弟,不缺錢吧?」李素殷切地看着他。

  「……不缺。」壯漢的神情似乎多了一絲好笑。

  「這首詩兩貫錢賣給你怎樣?此詩可署兄台之名,在下對天發毒誓絕不外泄……」

  「兩貫錢?」壯漢擰眉沉吟,不但沒有半點被侮辱斯文的憤慨,反而眉頭微挑,似乎有點心動了。

  李素見狀大喜,很好,終於遇到了一個斯文敗類,大家的道德底線處於同一水平。

第二十九章

少年意氣

  人生難得一知己,大唐的百姓太有道德了,李素總覺得是陋習,想請大家把道德底線降低一點,又怕被人抽。

  現在終於看到有個傢伙的道德底線跟自己不相上下,令李素不由產生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慰,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賊在前門撬鎖,撬開鎖後發現另一個賊從後門也撬鎖進來了,除了握手問好,互道珍重,剩下就是分髒了。

  壯漢現在的眼神也有點分髒的意思,直盯着李素的懷裡。

  「剛才見你掏出那麼多,你到底有多少詩作?」壯漢斜眼瞥着他。

  李素愈發驚喜了,這是個大客戶啊。

  「詩作有很多,你自己挑,哪首合適都拿走,兩貫錢一首不貴吧?」李素從懷裡把所有的貨都掏了出來。

  壯漢果然挑了起來,一首接一首的看,看得很仔細,看完後點點頭,贊道:「好貨色!」

  李素喜歡這句話,它很專業,手上的不是詩,是貨,大家談的也不是文學詩作,而是生意。

  統一了認識,彼此溝通起來快捷多了。

  壯漢挑了四首詩,也沒怎麼看內容,五言的看都不看,挑的全是七言絕句,連連道:「這幾個好,字多,量足……」

  李素:「……」

  這是個很實在的人,做買賣乾脆利落,而且價值觀也很樸實,以量多為優。

  「頭回買賣,給你打個折扣,四首詩六貫錢,公道吧?」李素心情大好,心情一好就忍不住當了敗家子。

  壯漢也樂了:「小子文文弱弱,說話做事倒也是個爽快人,行,你這朋友我交了,家住哪裡?下次若我還想買詩再去找你。」

  李素猶豫了,對他來說這是一杆子買賣,賣完就走,泄露了住址怕會有麻煩。

  王家兄弟在一旁親眼看到幾張紙竟賣了六貫錢,兄弟倆眼睛發直盯着李素,目光很呆滯。學問這東西……看來真的很值錢啊,不僅這回賺了,而且下回還有賺。

  見李素猶猶豫豫,王樁急了,脫口道:「太平村李家……」

  李素頓時臉黑,很後悔,為何不把這倆貨嘴抽腫了再出門。

  「太平村我知道,離長安不遠,當年頡利可汗兵指長安,駐營涇陽縣……呵呵,不說這個,坐這裡等一會,我叫人拿錢。」

  壯漢拍了拍手,李素身後的桌邊忽然站起來六個人,一身玄色短衫打扮,神情冷峻,體格剽悍,一看就是那種五碗飯餵不飽的狠角色。

  壯漢朝其中一人揮揮手,一人抱拳後匆匆離開。

  李素眼皮子直跳,交易已接近尾聲的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好像選錯了客戶,這傢伙的做派……遠遠不止只是富家子弟啊。

  「這位……兄台,剛才這四首詩……」李素有心反悔,又擔心挨揍。

  「咋了?」

  李素乾笑:「沒什麼,祝您用得愉快……」

  不管了,錢到手就撤,壯漢是什麼身份關他何事?

  剛才離去的漢子很快回來,雙手捧着一個大包袱,往李素身前桌上一放,哐的一聲巨響,漢子默不作聲退後。

  壯漢拍了拍包袱,道:「六貫錢在此,一文不少,這買賣做得值。」

  王家兄弟滿臉喜色,兩眼放光,面前六貫錢像磁鐵似的把他們的目光緊緊吸住。

  交易完畢,壯漢滿意地拍了拍揣在懷裡的四首詩,豪邁長笑:「別人都說我家滿門白丁,放他娘的屁!老子今就作四首絕世好詩給他們長長眼!」

  仰頭望天,壯漢眼眶漸漸濕潤:「家門有幸,額家馬上出詩人咧……」

  李素現在真對壯漢有點敬佩了,剛剛銀貨兩訖,立馬把產權轉移到自己名下,這臉皮……

  ……

  李素和王家兄弟匆匆忙忙走在回家的路上。三人合力捧着六貫錢,靠着駕輕就熟的賣萌技巧,請出城的商隊順路將他們捎到太平村。

  鐵匠鋪沒去,宗聖宮的道士也沒去找,與壯漢交易過後已近黃昏,再晚城門要關了,里坊也要關了,長安最大的弊病就在這裡,每晚不但要關城門,城裡的坊門也要關,坊與坊之間以木柵門隔絕,並且還實行宵禁,誰敢半夜往街上竄,立馬被巡夜的武侯拿了見官,犯夜的罪名不大也不小,吃一兩個月的牢飯,挨十幾記板子是免不了的。

  趁着城門快關之前趕緊出城回家,至於活字印刷的事,李素決定改日再辦,自己的第一桶金已到手,有錢不怕辦不了事,自己才十五歲,有豐厚的資本浪費青春蹉跎年華,要不……村里玩半個月再說?

  回到太平村已天黑,王家兄弟幫着李素把六貫錢埋在村子南邊荒山上的一棵歪脖子樹下。

  做完這一切,李素麵帶笑容,滿意地呼了口氣。

  轉過身看見王家兄弟一臉羨慕地盯着他,李素笑道:「咱們兄弟有福同享,再過幾個月咱們就發財了,十里八鄉的姑娘隨便你們挑……」

  話說得有點歧義,王家兄弟沒太理解,王直吃驚地指着埋錢的地方道:「錢能種出來?」

  王樁手腳微顫,有膜拜的衝動:「這不止是學問咧,是仙術吧?」

  李素:「……」

  以後要不要離這倆貨遠一點,白痴這毛病應該不會傳染吧?

  埋好了錢,三人背靠着歪脖子樹稍事休憩,看着山下村莊點點燈火,李素悄然綻開笑顏。

  「長安城那麼大,這村子那么小,李素,我忽然不想待在村子裡了。」王樁看着遠處的燈火,語聲仿似呢喃。

  王直也點頭:「哥,我們不能一輩子待在村子裡,不然討不到婆姨咧。」

  倆兄弟扭頭看着他,等待李素的答案。

  李素呵呵輕笑,就勢臥在綠油油的草地上,雙臂枕頭,仰望着乾淨的夜空和繁星,呼吸着上輩子從未呼吸過的清新空氣。

  孩子大了,心也大了,小小的村子已裝不下他們的心。

  李素不一樣,他也曾經年少過,風光過,栽倒過,曾經心比他們更大,現在呢,這個小小的村子完全裝得下他的心,他只希望村子永遠都不要變,世情永遠也不要變,一直平靜平凡活到老死。

  「我啊,我膽子比較小,我想一輩子好好在村里活着,多賺點錢,蓋一棟大房子,娶一個不漂亮也不算太醜的婆姨,給我生兩三個娃,等娃長大了,我把婆姨和娃叫到一起幫我數錢,誰數錯了我就抓起一把錢扔腦袋上,砸他一頭包……」

第三十章

志向高遠

  很讓人灰心喪氣的理想,至少王家兄弟聽完後,滿腔雄心壯志像被針戳破的皮球似的,瞬間氣全漏光了。

  兄弟二人腰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耷拉下來,由剛才的挺拔勁松變成了身後的歪脖子樹。

  「兄弟,你是個有大本事的人,咋這麼沒出息咧?」王樁怒其不爭的嘴臉跟李道正訓兒子一樣一樣,分外欠抽。

  遙望漫天繁星,李素不置可否的笑。

  怎樣跟兩個只活了十幾年的傢伙解釋一個活了兩輩子的人的心境?嗯,對牛彈琴或許還更有效果,彈一首西班牙鬥牛曲,牛都喘粗氣,這倆貨不同,不但長相丑得完美躲過了所有的人樣兒,而且李素嚴重懷疑他們脖子上那顆東西不是腦袋,是腫瘤。

  「哥,我們說要走出去,去哪裡呢?」王直的眼裡充滿了矛盾的興奮和迷茫。

  少年人幾乎都曾有過的眼神,心志比天高,一旦說到具體了,頓時茫然無措。

  王樁今天的智商有超常發揮的現象,沉默一會兒,仰起頭看着星空,豪情得連語氣都變成了詠嘆調:「走出去,當府兵,戰場殺敵立功……」

  啪!

  一記重重的巴掌狠狠抽在王樁的後腦勺上,抽得王樁剩下的詠嘆調霎時變成了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