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17章
賊眉鼠眼
王家兄弟自從天花瘟疫時得了李素的活命之恩後,一直對他很服帖,被抽了也不生氣,揉了揉後腦勺,王樁咧嘴笑道:「聽說陛下打掉東突厥後,年年對外用兵,要把咱們大唐周圍的鄰國都收拾一遍,而且軍功也越來越厚重了,入了府兵,跟隨大軍出去打一仗,多砍幾個敵人的腦袋,回來賞田賞錢咧……」
李素氣得想笑。
說得簡單,好像打仗就是跟着大軍出去砍幾個腦袋拿回來換地換錢一樣,李素雖然沒經歷過戰爭,但他知道戰爭有多麼可怕殘酷,大唐如今雖說兵鋒正盛,看誰不順眼就揍誰,把周圍的鄰居們嚇得瑟瑟發抖,但只要是戰爭,就一定會死人,這倆腦子一根筋的貨上了戰場,死亡的概率絕對高得可怕。
累了,不想跟王樁爭了,抽他抽得手疼,明日偷偷跟他爹聊聊他兒子的遠大志向,然後看這兩兄弟被吊起來抽,美滴很。
「我想通了……」李素忽然改了口風,神情很嚴肅,目光透着一股子欣賞,非常誠懇地看着王樁道:「我尊重你們的志向,好好朝着這個方向努力吧,大丈夫生於世間,富貴功名當從馬上取!」
「哎呀,還是你有學問,這話聽着提氣,好!」王家兄弟樂得眉眼不見,連連點頭。
決定了,明天跟他爹建議,抽他們的鞭子先用鹽水泡一泡……
……
玩夠了,三人各自回家。
李素回到家時已近深夜,推開門,堂屋中間的桌上一盞油燈未滅,湊着昏暗的燈光,見老爹臥在床榻上有節奏地打着呼嚕,李素放下心,燒了點熱水洗臉洗腳,這是李素兩輩子都沒改過的習慣,日子過得再窮,基本的潔身習慣還是要堅持下去的。
做完一切,李素滿臉困意,打着長長的呵欠躡手躡腳爬上床,剛躺下沒來得及閉眼,耳邊響起老爹陰森森的聲音。
「慫貨,外面野一整天不回家,今我懶得動,明早起來看我怎麼抽你……」
說完李道正繼續打起了呼嚕,睡得那叫一個香甜。
李素失眠了。
……
長安城。
宿國公兼左領軍衛大將軍府今晚張燈結彩,大宴賓客。
這位名頭響亮的國公爺兼大將軍姓程,名咬金,後改名為知節。是的,就是那位古今聞名,鬼見鬼愁的混世魔王三板斧,千年後民間有句俗話叫「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可見此人多麼的煞風景了。
今晚程府有喜事。
今年貞觀十一年,剛開春不久,李世民有感近年征戰頻繁,國朝名將如李靖,李勣,秦瓊,尉遲恭,程咬金等將領多年來浴血奮戰,滅國破城無數,軍功無以復加,於是加封諸將以為嘉勉,其中程咬金由宿國公改封為盧國公,實食邑七百戶。
從宿國公改為盧國公,從爵位上來說,頂多算是平調,為何程咬金要大肆慶祝呢?
原因就在爵位的稱呼和賜封爵位的皇帝身上。
古時的「宿國」和「盧國」皆屬山東一帶,那一帶恰好是程咬金的家鄉,將爵名冠以家鄉之名,足可見大唐皇帝陛下對其何等的寵信,而「宿國公」的爵位,是高祖皇帝李淵封給他的,如今貞觀十一年,李世民又將其改封為盧國公,爵名仍是程咬金的山東老家,足可見多年恩怨風雨後,兩代帝王對他的寵信仍不減分毫。
以程咬金這種平日練武時多舉了幾下石鎖都要呼朋喚友慶祝的人來瘋性子,改封國公這麼大的事怎可不大肆熱鬧一番?
新的御賜盧國公府牌匾掛上門楣,程府一片喧囂鼎沸,李靖,李勣,尉遲恭等軍中名將放聲大笑,長孫無忌,房喬,褚遂良等文臣看着一幫粗鄙漢子大喊大叫,不由面露苦色,大家都是風雅之人,怎能受得了這般聒噪吵鬧的宴會?奈何這姓程的匹夫恬着老臉上門相請,請不動索性便將他們直接扛在肩上飛奔而去,任由他們怎生怒罵叱喝,姓程的老貨就是不聽,一路走街過市,跟搶押寨夫人的土匪似的將他們各自扛進程府。
武將們敞開胸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之時,長孫無忌等文臣卻搖頭沉默,如同被綁架的人質般垂着頭,在眾多歡騰的人群中頹然嗟嘆。
今日被這老貨扛在肩上走街過市,為了吃這頓酒宴,把自己的老臉都丟光了。
第三十一章
程府夜宴
程府的酒宴透着濃郁的武將特色。
酒是大碗的三勒漿,肉是煮成一大塊的鹿肉,一整隻的雞肉,細心的文臣們還發現裡面有大塊的牛肉,於是目瞪口呆,顫巍巍指着程咬金,程咬金這老貨也不甘示弱,眼睛一瞪:「自家莊上的牛一腳踩空摔死了,咋地?」
別的肉倒好說,貞觀年間,牛是最寶貴的生產資源,朝廷欲興牛政終無所得,只好將私自宰牛列為違法,民間有私宰牛者,不僅要罰錢,宰牛的人也要坐牢,除非耕牛老邁或受傷殘疾,向官府報備以後才准許宰殺。
至於程老匹夫莊上的牛,不知為何死亡率特別高,今摔死一隻,明又瘸了一腿,而程家府上,幾乎頓頓都有牛肉吃。早有無數御史參過程咬金,可這老貨根本不懼,一口咬定是摔死的,至於為何每年摔死那麼多,嗯,我莊子風水有問題,求陛下再賜幾百畝地試試,沒準就不死牛了。
面對這麼一塊滾刀肉,李世民和御史們拿他毫無辦法,只好恨恨罵幾句「老匹夫」,剩下的,只能睜隻眼閉隻眼了。
武將齊聚的酒宴跟文人酒宴風格截然不同,文人們喝多了那叫「狂放不羈」,武將們則只能叫撒酒瘋。
漆耳杯里的三勒漿被武將們牛飲般灌進嘴裡,酒宴的氣氛也漸漸達到了高潮。
程老匹夫一聲暴喝,一柄八卦宣花斧執於手,大堂外的空地上頓時妖風陣陣,魔王亂舞。武將們跟程老匹夫打了半輩子交道,卻至今看不出這斧法的深淺,反正今日看着往左劈的套路,明日又變成了往右劈,真正是亂招勝有招的經典斧法,武將如李靖,李勣等人看累了,不想再看了,昧着良心叫好便是。
至於文臣們,看都不看這老匹夫舞斧,只是為了自身安全着想,大家已悄悄挪到了武將們身後,老匹夫舞到忘形時大斧脫手飛出,也是常有發生的事。
「好斧法!」花園廊子下,程府一眾晚輩鼓掌叫好,其中叫得最起勁的正是程府長子,年僅十九歲的程處默。
程咬金正是人來瘋的性子,見有人誇讚,不由舞得愈發虎虎生風,而且一招一式也愈見凌……亂?
最後程咬金終於舞得盡興,隨手將大斧朝花園廊子一扔,噗地一聲悶響,大斧重重劈進廊頂的梁木里。
「好兒子,你也照着耍一套!」程咬金哈哈大笑。
宣花大斧離程處默的頭頂不足一尺,到底是將門子弟,程處默面無懼色,跟老爹的人來瘋德行一個樣,縱身一跳,跳進了堂前空地上,大聲道:「爹,孩兒今不耍斧,孩兒今要作詩!」
「噗——」
坐在武將身後的長孫無忌,房喬等文臣們不約而同噴了酒,噴得李靖,李勣等人背後全濕,包括武將在內,所有人同時嗆咳起來。
程咬金呆呆站在院中,看着同僚們不太捧場的咳嗽聲,還有兒子程處默一副文人騷客衣袂飄飄的混蛋樣,程咬金為難了,他也不知道此時該衝上前把這幫同僚挨着個兒的揍一頓,還是狠狠抽兒子一頓,以此教訓他的不務正業。
想來想去,程咬金終於做了個很有禮貌的決定,他決定先抽兒子。
再怎麼說他也是今日酒宴的主人,主人揍客人未免有點無禮,兒子無所謂,生兒子就是用來抽的。
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抽向程處默的腦袋,程咬金一邊抽一邊罵:「叫你耍斧子,你個混賬要作詩,作詩有甚好?光說不練假把式,廢物幹的事情,小混賬要把俺程家的老臉都丟光嗎?」
「住口!」
「老匹夫,安敢辱我文人!」
長孫無忌房喬等人發飆了,老匹夫沒好話,張嘴就把所有文臣都罵進去了,而且還是當着面罵,真是存世稀少的奇葩。
程咬金也是個混賬性子,此刻索性也不管什麼主人客人了,叉着腰跟長孫無忌對罵起來,雙方你來我往大吵不休,歡騰鼎沸的宴會眼看要變成一場群毆。
「都住口!當着晚輩的面吵吵,你們要不要臉了?」李靖終於看不下去了,站出來沉聲喝止。
李靖是大唐軍方的領頭人物,威名赫赫的軍神,任誰都要買幾分面子,雙方悻悻怒哼一聲,暫時休戰。
李靖和顏悅色看着默默羞愧的程處默,笑道:「丟人的是你爹,你羞啥?抬起頭來,作詩也不錯,教長孫大人和房相瞧瞧,咱們武將子弟里也有舞文弄墨的大才。」
程處默這才收拾心情,清咳兩聲道:「各位叔伯,晚輩獻醜了,晚輩是將門子弟,讀書也是……也是湊合的,這就作一首聽着提氣的詩,請各位長輩品嘗……品位,咳,品鑑?」
蒲扇大的巴掌又抽來,程咬金城牆厚的老臉竟也羞紅了,惡狠狠道:「瓜慫,少給老子廢話,作你的詩!」
程處默挺起胸肌,大聲念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一片寂靜!
長孫無忌,房喬,褚遂良等人略帶幾分戲謔的表情漸漸變得凝重,默默頌念幾句後,神情越來越呆滯,眼中露出不敢置信的震驚。
程咬金的心也提得老高,詩這東西他不懂,他只懂得看臉色,見長孫無忌等人目瞪口呆的樣子,程咬金也摸不准這詩到底好不好,此時到底應該摸着兒子的頭以示讚賞,還是再抽兒子一記以示懲罰。
不僅是長孫無忌等文臣,李靖李勣這些名將也是文韜武略無所不能的,良久,李靖帶頭,眾武將轟然喝彩,齊聲喝道:「好詩!千古流芳足矣!賢侄大才,程老匹夫,你家風水真邪門了。」
「這詩好,果然提氣,把咱們大唐武將的威風全抖落出來了。」
程處默也很得意,昨日這筆買賣果真值了,可謂物美價廉,下次再見那小子,必須五星好評。
宴會氣氛終於推向更高的高潮,忽然忽然一道煞風景的喝聲:「慢着!」
長孫無忌輕捋黑須,眼中露出狐疑之色,緩緩道:「賢侄此詩確實不錯,只是……賢侄莫怪老夫說話直爽,此詩,果真是你所作麼?」
第三十二章
龍城飛將
長孫無忌的話很有代表性,代表了文人的性格。
文人多疑,文人相輕,文人的世界裡,最出眾的人永遠是自己。
不過今晚長孫無忌的懷疑是對的,毫無懷疑才叫瞎了狗眼,長孫無忌剛說完,房喬褚遂良等人連連點頭。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話糙理不糙,從遺傳基因來說,老混蛋生小混蛋才是天經地義,程處默是個什麼性子,長安城裡誰家不知道?魚肉百姓倒不至於,卻也號稱長安一霸,整日領着國公國侯家的一幫子紈絝子弟吃喝玩樂兼打獵,至於讀書,自然也讀的,程處默讀書的事跡比他的長相更出眾,三年氣跑了五位先生,直到現在還只基本達到認字的程度。
如今這個小混蛋搖身一變,從粗人忽然變成了詩人,而且作出一首可稱絕世的好詩,在座的都是一幫整天跟人鬥心眼的老狐狸,誰會信程老匹夫能生出這麼一個兒子?
長孫大人發話,程處默不能不答,聞言胸一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當然是我作的。」
理直氣壯的態度很正確,花了錢嘛,東西自然是他的,程處默毫不心虛。
長孫無忌呵呵一笑,慢條斯理捋着黑須,與房喬褚遂良等人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
「老夫甚喜此詩,既然賢侄說此詩是你所作,老夫對此詩有一處不解,還望賢侄解惑……」長孫無忌的笑容有點陰。
程處默終於心虛了,額頭冒出了冷汗。
詩呢,當然是他的,花了錢嘛,但是……自己的東西就一定要了解它嗎?
程處默尷尬之時,程咬金卻興沖沖大笑道:「俺兒子文武雙全,有啥不懂的儘管請教,嚇死你們這幫老雜……老長輩。」
長孫無忌也懶得計較程咬金的口無遮攔,笑道:「好,老夫且問你,『但使龍城飛將在』此句,『飛將』所指何人耶?」
程處默想哭……
他現在才發覺這筆買賣做得不利落,早知如此,應該讓那小子逐字逐句解釋一遍再放他走才是。
「飛將,飛將嘛……」程處默被逼得黑臉泛起紅光,遲疑半晌,眼角餘光一瞥,指着程咬金道:「飛將自然是我爹!」
長孫無忌笑道:「哦?你爹為國征戰沙場多年,戰功彪炳,天下皆知,可老夫與你爹相識數十載,怎從不知你爹竟有『飛將』之美稱?」
被長孫無忌這老傢伙逼到這個份上,程處默硬着頭皮索性放開了編瞎話:「有天我爹喝多了,獨自爬上家裡的房頂撒酒瘋,撒了一陣從房頂跳下,一頭扎進後院的池塘里,從此我爹有了『飛將軍』的雅號……」
「噗——」堂內所有人全部噴了。
長孫無忌快笑抽了,上氣不接下氣道:「原來竟是這般得來的雅號,漢朝李廣將軍泉下有知,亦當欣慰『飛將軍』名號後繼有人,幸何如之。」
詩中出處,賞詩的人全都明白,偏偏作詩的人不明白,很尷尬的場面。
程咬金氣得老臉發綠,在揍兒子和揍客人之間猶豫了一番後,終於決定先揍客人,太氣了,不能忍。
「長孫老匹夫,你出來,俺跟你決一死戰!」
……
因為李素的一首詩,幾位國公名臣名將打成了一鍋粥,而李素渾不知情,悠然地在太平村過他的太平日子。
有了二十畝田,李家也算是村裡的小地主了,當然,比起同村的東陽公主還差得遠。
小地主也是地主,理論上來說,李素和公主殿下已是同一個階級了,剝削階級。
李素仍每天堅持上村學,老爹盯得緊,敢不去就祭起法器抽,課堂上郭夫子已不太敢教他了,畢竟他只是窮教書的,對這位能作出「有花堪折直須折」的大詩人,他能教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