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21章

賊眉鼠眼

  「你們公主喜歡詩嗎?」

  「喜歡……吧?」

  「喜歡我作的詩嗎?」

  東陽公主俏臉有點紅,訥訥道:「我……不知道,興許,是喜歡的吧。」

  李素的眼睛變得愈發明亮有神:「買嗎?」

  「啊?買……什麼?」

  「買詩嗎?剛剛我作的這首『春風得意馬蹄疾』,三貫錢賣給公主,以後算是公主自己作的,我發毒誓保密。」

  東陽公主吃了一驚,小小的嘴唇張成一個「O」,李素這張突然變得陌生且無恥的嘴臉顯然嚇到她了。

  李素不高興了:「說話啊,這表情啥意思?嫌貴了?你自己也說了,這是絕世好詩,真不貴……」

  「你你你……你這個……你簡直是斯文敗類!詩也能用來買賣麼?」東陽公主氣得臉都紅了,嬌軀直哆嗦。

  「沒關係,這東西我還有很多,家裡蓋大房子缺錢呢,先賣幾首救急。」

  東陽公主快氣暈了,抄起手上寫字的小木棍朝李素背後抽了一記,然後扭頭便跑。

  李素也急了,趕緊朝她背影喊道:「喂,你不買就別拿我的詩跟別人顯擺啊,要收錢的!」

  奔跑的倩影忽然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然後……頭也不回地繼續跑。

  看着她跑遠的背影,李素神情黯然地嘆了口氣。

  買賣黃了,這種買賣還是不能跟太要臉的人做,李素現在忽然無比想念那位買詩的壯漢,看到他就有一種遇到知己的感覺……

  ……

  長安城,太極宮,甘露殿。

  數十位皇子和公主今日齊聚一堂,神情恭謹地跪坐在各自的矮几後。

  矮几上擺滿了豐盛的菜餚,幾位成年男子桌上甚至還有番國進貢的異域美酒。

  白天跟李素鬧得不歡而散的東陽公主赫然也在其列,只是她的位置明顯離殿中主位很遠,遠得快到宮殿的門檻邊了。

  殿內排的座次很有趣,殿內正中的主位自然是李世民的,旁邊是太子李承乾的位置,接下來的左邊便是比較得寵的皇子,依次是魏王李泰,晉王李治,吳王李恪等等,右邊則全是公主,緊挨着李世民位置而坐的,是毫無爭議的晉陽公主,即乳名為兕子的李明達,長孫文德皇后親出,長孫皇后去歲逝世,傷心欲絕的李世民感念與皇后多年夫妻之情,遂將晉王李治和晉陽公主李明達親自留在身邊撫養教育。

  眾皇子公主們紛紛正襟危坐,唯獨今年才三歲的晉陽公主李明達卻一點也不拘謹,宮女小心在背後攙扶着她,而她肉肉的小手卻捏着一隻象牙箸筷不停地在矮几碗碟上敲啊敲,發出很不和諧的噪音,可其餘的皇子公主紛紛向她投以和善的微笑,哪怕再不耐煩也擠出笑容,絕不敢露出半點惱意。

  李明達是父皇手心裡的寶貝,真正寵溺到骨子裡,哪怕她只有三歲,皇子公主們誰敢欺負她?

  從殿內的座次就可以看得出,李世民雖然是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可他卻是一個很失敗的父親,非常失敗。

  殿內排座,皇子公主們不按長幼順序,反而以親疏而定座次,這個小細節里足可看出李世民對待皇子公主的隨意和漫不經心,他對皇子公主們太極端了,喜歡的皇子恨不得每天把他捧在手裡,含在嘴裡,比如魏王李泰,晉王李治,不喜歡的或是下嬪所出的,只推得遠遠的,根本看都不看,比如東陽公主。

第三十九章

皇庭夜宴

  影響孩子心性的東西很多,比如環境,比如性格,比如……父親。

  李世民沒有帶好頭,他給孩子做出了一個壞榜樣,十年前,李世民在玄武門前兵變,亂軍之中殺掉了自己的手足兄弟,率兵入宮逼李淵退位,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點,這個污點舉世皆知,那一年,皇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吳王李恪都已出生,而且到了能記事的年紀,父皇做的一切,他們都看進了眼裡,記進了心裡。

  李世民也知道自己這個污點終生無法抹去,他只好拼命的挽救形象,比如毫不猶豫立皇嫡長子李承乾為太子,長幼有序,絕不逾越,也不管自己十年前已幹過殺兄弒弟的事,還比如,每月總要騰出一天時間,把皇子公主們聚在一起,吃頓家宴,增進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

  今日的聚會亦是如此。

  珍饈,美酒,高談闊論,兄弟之間姐妹之間把臂歡笑,李世民喜歡看到這樣的場面,他犯過的錯,他缺失的東西,只希望在後代身上彌補回來。

  華麗的宮廷歌舞在偌大的殿中跳到了尾聲,數十位內教坊舞伎簇擁着中間一位婀娜妖嬈的女子,女子身着華裳,在殿中央飛速原地旋轉,旋轉,最後伏身於地,一段胡旋舞就此結束。

  未成年的皇子渾然不知欣賞,各自交頭接耳談笑,成年的皇子們則肅然而坐,目光瞥過領舞的舞伎,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欲望。

  歌舞過後,殿內仍是皇子和公主們竊竊低語輕笑聲,李世民今日心情不錯,皇子和公主們兄弟姐妹親密無間的畫面令他龍顏大悅,方才竟情不自禁多喝了幾杯三勒漿,此時酒勁上頭,黝黑威嚴的臉上浮出幾許紅潮。

  李世民清咳幾聲,殿內皇子和公主們的談笑聲頓時停止,滿殿瞬間寂然。

  笑着看向魏王李泰,李世民道:「青雀,近日課業如何?」

  李泰生得很肥胖,單看面相的話,簡直就是一個一臉憨厚,令人一見生喜的可愛胖子。

  本是跪坐的姿勢,聞言李泰急忙站起,可惜身子太胖,努力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李世民笑着擺擺手,示意他保持跪坐回話。

  李泰謝恩之後,道:「近日崇文館夫子教授《孟子》。」

  李世民笑道:「讀到哪裡了?」

  「孟子曰:『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

  李世民饒有興致地笑道:「何以解?」

  李泰想了想,道:「堯舜到湯,歷經五百多年,從湯到周文王,歷經五百多年,從周文王到孔子,亦歷經五百多年,兒臣心有所感,遂翻閱許多史籍,看到漢光武帝劉秀平滅關東,隴右,西蜀,匡扶漢室於即傾,結束多年戰亂一統天下,並創出『風化最美,儒學最盛』的昇平盛世……」

  李世民目光閃動,笑道:「吾兒想說甚?」

  李泰吃力地站起身,忽然面朝李世民跪下,大聲道:「漢光武帝至貞觀,又是五百多年,觀我大唐貞觀在父皇治下臣民歸心,萬邦來朝,世風純樸,朝政清明,正是盛世之始也,故兒臣以為孟子所言者,即——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父皇必是繼往開來之聖明君主,當之無愧的天可汗!吾皇萬歲!」

  這番馬屁拍得可謂用心良苦,李泰帶了頭,其餘的皇子和公主也跟着跪拜下去,齊聲山呼萬歲。

  李世民慢慢起身,臉上布滿了努力壓抑的得意,沉默片刻,忽然仰天長笑:「好一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吾兒有心,朕甚喜之!」

  看到跪滿一地的皇子和公主,李世民愈發心花怒放,令眾人平身後,笑道:「朕隨口考一考青雀課業,沒想到青雀讀書如此用功,諸皇子與公主當效而行之,勿使荒蕪學問,辱我天家聲名。」

  眾皇子公主恭聲應是。

  李世民接着道:「既然提起了課業的話頭,朕便以勸學為題,爾等或詩或賦,盡可作來。」

  眾皇子和公主臉上頓時露出難色,唯獨李泰面露喜色。

  眾皇子之中,李泰讀書是最厲害的,不僅讀書厲害,拍馬屁也厲害,剛才那番話便是典型的馬屁代表作,李世民深喜李泰,終歸還是有原因的。

  李世民出了題,眾人思索沉吟,遠遠坐在大殿盡頭的東陽公主卻百無聊賴地環顧四周,眼中多了幾分清冷。

  這齣戲碼見得實在太多了,每月父皇令皇子公主們相聚,盡敘天倫之樂的美好畫面,私底下卻早已成為眾皇子公主爭寵的戰場,而有資格參與這場戰爭的人,只有長孫皇后和如今內宮四妃所出的子女,像東陽公主這種下嬪所出的女兒,卻是連爭寵的資格都沒有的。

  懶得再看殿內眾人擰眉思索的矯揉模樣,東陽公主垂下頭,嘴角勾起一抹不知是嘲諷還是淡漠的微笑。

  很無聊的宴會,不知多久才散,散後趕緊回到封地里去,那裡才是她的家。

  還有那個不知廉恥為何物的……敗類,居然用詩作換錢,能作出如此絕世好詩的人卻這般市儈,老天瞎了眼,好好的才華給了這麼一個人……

  倒是那兩首詩……確實是絕世好詩啊,今日所作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首,亦是難得的傳世佳作,居然……三貫錢。

  決定了,回去就拿着錢去找他,他賣一首,她就買一首,倒要看看他肚裡到底裝了多少絕世才華,用錢把它們全淘換出來。

  想起李素開價時的無恥嘴臉,東陽公主面色泛上幾分怒意,怒意里又摻了幾分笑意,又怒又笑,表情十分精彩。

  「噗嗤——」終於,滿殿皇子公主沉吟思索之時,東陽公主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一笑可壞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包括李世民。

第四十章

詩驚四座

  東陽公主笑得很突兀,吸引了殿內所有人的目光。

  無數道目光集中在東陽公主身上,東陽公主也嚇到了,急忙垂首作乖順狀。

  然而,已經遲了。

  李世民皺了皺眉,隔得太遠,沒認出東陽,旁邊的太子李承乾小聲提醒了一下,李世民才恍然。

  「東陽?」

  東陽公主只好起身行禮:「父皇。」

  「你笑甚?」

  「女兒……」東陽公主從小到大都很老實,也不習慣說謊,現在卻急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很不習慣被這麼多人注視,東陽公主窘迫片刻,銀牙暗咬,決定請罪,這時一向比較得寵的高陽公主卻笑了兩聲,道:「姐姐聰慧之極,父皇剛出了題,姐姐怕是已作出了詩賦,故而未語先笑。」

  一句話,把東陽公主推到了懸崖邊,令她進退不得。

  殿內其餘的皇子公主們輕笑不已,這些笑聲是嘲諷還是善意,唯有自知。

  東陽公主性子太內向太沉悶,因為母親是下嬪的關係,她與其他的兄弟姐妹也頗少來往,說話行事慣來低調得幾乎透明,在這偌大的太極宮裡,存在感非常低,而李世民的繁殖能力太強大,不算幼年夭折的,僅只目前活着的,他就生了十四個兒子,二十一個女兒,如此多兒女繞膝爭寵,一個太內向的女兒怎能引起他太大的關注?

  看着東陽公主尷尬又暗抑怒氣的樣子,李世民心中多少生出幾分愧疚,加上今日心情甚好,於是含笑道:「罷了,你且坐下,今日家宴,笑幾聲無妨的,東陽你真應該多笑笑。」

  目光威嚴地掃向其餘的皇子公主,李世民道:「朕方才出的勸學一題,爾等可有詩賦應之?」

  李泰看了看沉默不語的太子李承乾,一臉躍躍欲試。

  東陽公主垂首靜靜站着,心中微微一動。

  一瞬間,腦子裡冒出一個想法,她,也想爭一爭。

  是為自己,還是為太平村的那個斯文敗類,她也說不清楚,只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說點什麼,一個已經二八年華的女子,為何別人總將她當作可有可無?

  就在李泰準備開口之前,東陽公主難得主動地開口了。

  「父皇所出『勸學』一題,東陽有詩作獻上,不過並非東陽所作,而是東陽莊子旁一位名叫李素的少年所作……」

  殿內眾人紛紛有些驚訝地盯着她。

  太稀奇了,以往這樣的家宴,東陽公主都是離大家遠遠的,獨自坐在角落裡一言不發,今日卻如此主動,而且還很不客氣地第一個應和父皇的出題……

  李世民對東陽的主動開口還是頗為滿意的,聞言微微皺眉沉思:「這個李素……朕好似聽過。」

  東陽公主提醒道:「此人數月前自創牛痘,為我大唐百姓去除了天花之患。」

  李世民恍然:「原來是他!對,朕想起來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對嗎?」

  「正是。」

  「此子除了治病,竟還會作詩?」

  東陽公主想了一下,露出幾分輕笑:「此人,文采極佳。」

  李世民終於有了興趣,笑道:「既如此,不妨將他的詩作念來。」

  東陽公主心跳得有些快,被大家的目光盯着,顯得有些局促不安,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克服了緊張,不急不緩念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詩念完了,滿殿寂靜。

  眾皇子眼中嘲諷和輕蔑之色不知何時悄然化作驚訝,魏王李泰更是肥臉通紅,顯然這首詩把他心中醞釀的詩作完全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