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22章

賊眉鼠眼

  許久之後,李世民長長呼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

  「好詩,足可流傳千古,『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好,哈哈哈哈哈,此子文采卻是風流之極,看不出啊,莊戶人家怎會作出如此絕妙的詩?東陽,那位少年真是貧寒農家子弟麼?」

  「是的,以前曾是別人家的莊戶,治好天花後,父皇賞了他家二十畝地,日子才算好了起來。父皇,此人文采不凡,還作過一首憫農詩……」

  李世民越來越有興趣了,笑道:「哦?快快念來。」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此詩易懂,東陽在封地里辦的村學,孩童啟蒙也用了這首詩。」

  李世民眼中露出驚色,闔目靜靜品位一番,緩緩地道:「這兩首詩,諸皇子公主當親手抄摹下來,掛在臥房每日自省,一為勸學上進,當思年華易逝,莫負少年時,二為憫農思苦,當知農戶辛苦,一米一黍來之不易,不可或忘,來人,送紙筆予諸皇子公主,爾等現在就抄。從今日起,宮中和諸皇子公主府當再立一條規矩,每日每餐飯食不准剩餘,一粒米都不許剩,違者,罰抄憫農詩百遍。」

  雖未再說一句褒讚之辭,但李世民的態度卻已說明了一切。

  直到此刻,東陽公主的心跳才漸漸恢復正常。

  原來……這個斯文敗類真的很有才華。

  ……

  今日家宴,東陽公主出盡了風頭,當然,也許出風頭的並不是她,而是連面都未露過的李素,但是,她至少在父皇和諸多兄弟姐妹面前證明了自己不是透明的。

  這就夠了。

  臨出宮前,李世民特意叫住了她,只是一句淡淡的吩咐:「那個叫李素的小子日後若有新作,不妨拿給父皇看看,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多出去走走,多跟人說說話,多笑一笑,你……跟姐妹們太不像了。」

  東陽頓時紅了眼圈。

  最後這句話,十六年裡似乎從未聽過,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世上有「父愛」這個東西。

  至於家宴後別的兄弟姐妹向她投來各種或嫉妒或不滿的目光,東陽公主一笑置之。

  她的世界裡,從來沒有過他們。

第四十一章

東陽買詩

  李素並不知道東陽公主幫他在太極宮裡揚了名,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被當今皇帝和太子以及諸多王爺公主記住。

  日子還是那麼的平靜,至少李素所能看到的表象,日子還是平靜的,無風無浪,不悲不喜。

  這兩日又去了長安城的文房店,從掌柜的滿面春風便可看出印書生意很不錯,翻了一下帳簿,李素的心跳加快了。

  數日之間,他便收入了兩貫,這是要發啊。

  華麗的大房子似乎在向他遙遙招手,如果加上擬人化台詞的話,房子一定在對他媚笑:「大爺,快來啊,進來玩玩啊……」

  古井不波的心境終於泛起了漣漪,李素現在才發覺自己原來也是個俗人,一棟大房子就能左右他的心情,如果他被大唐人定位為詩人的話,他一定是古往今來最沒骨氣的詩人。

  錢暫時留在文房店,待存夠蓋房子的錢後再全部取出來。

  回家的路上,李素心情很不錯,他甚至哼起了歌,前世流行的歌,正應了他的那句詩,「春風得意馬蹄疾」。

  看什麼都順眼,包括那個自稱宮女的女人,如果那個女人能夠抱着一大堆錢送給他,那就更順眼了。

  ……

  東陽公主真的抱着一堆錢。

  李素來到河灘邊的時候,東陽公主已早早的在河邊等着他了,平坦的沙地上堆滿了錢,足有十來貫。

  遠遠看見李素走來,東陽公主露出很不滿的表情:「怎麼才來?」

  不知何時開始,她和李素就有了這種默契,每天午時後便獨自到這河灘邊坐一坐,嘴上從來沒約過,但是每到那個時辰,二人便各自在河灘邊相遇,坐着閒聊一番,沒有任何話題,完全天馬行空,想到什麼說什麼,說完了起身,連告別都懶得說,各自轉身回家。

  挺好的,像朋友一樣相處,而且是純粹的君子之交,比水更清澈,更乾淨。

  至少李素很享受這種感覺,她大概是自己來到這世上後,除了王家兄弟交到的第三個朋友吧。

  二人的目光都很純淨,似乎這種友誼完全超越了性別,誰都沒有別的心思,只是一對傾訴和被傾訴的朋友而已。

  在這個世上,他和她都是很孤獨的人,他和她都很需要朋友。

  顯然,東陽公主這位朋友今日很客氣。

  李素老遠就看見這十貫銅錢在陽光下閃爍着金光,不由加快了腳步,他走得很快,但眼神一直鎖定在這一堆錢上,至於旁邊這位穿着淡紫衽裙,頭上插着三支尋常鐵簪的絕色女子,李素卻看都沒看一眼。

  「太客氣了……」李素雙手輕撫着銅錢,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撫摸情人的纖纖玉手,目光迷離地喃喃嘆道:「太客氣了,認識你這麼久,我還在奇怪為何你如此不識禮數,總也不給我送禮,原來一出手竟如此闊綽,太客氣了……」

  東陽公主想笑,卻使勁繃住,想想昨日他賣詩時的無恥嘴臉就生氣。

  「誰說這是送你的?昨日你說過什麼,還記得麼?」

  李素抬頭看她,剛剛目光全被十貫錢吸引住了,根本沒在意別的,直到此刻才正眼看她。

  很美,美若出塵仙子,更添了幾分聖潔清冷的氣質,像綻開在陽光下的冰山雪蓮,美麗得仿佛不屬於凡世。

  只不過……

  李素皺了皺眉,垂頭掙扎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將手伸到她的髮髻上,將中間固定的那支鐵簪抽走,塞到她手裡。

  迎着東陽公主愕然的目光,李素嘆道:「插兩支簪子或是插四支簪子都好,為何偏偏插三支?左邊一支,右邊一支,剩下的那支你不覺得很多餘,很不對稱,很不工整麼?挺標緻的小姑娘,腦袋搞得跟拜菩薩的香爐似的插滿了香,美在何處?」

  東陽公主:「……」

  拔掉了那根多餘的簪子,李素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展顏笑道:「好吧,說正事,昨日我說了什麼?」

  提起這事東陽公主就生氣,語氣不善地哼道:「昨日你不是說要賣詩嗎?我決定買了,這些錢算是我給你的,先作十貫錢的詩來聽聽。」

  李素高興壞了,這是大客戶啊,必須要給個批發價。

  當然,至於一個公主府小小宮女為何能拿出十貫錢這麼明顯的漏洞,李素決定很好心的不拆穿她了,顧客永遠是對的。

  真替小姑娘感到幸運,從古至今上哪找他這麼隨和的詩人?

  「十貫錢,可以買四首,不,三首詩了……」

  「三首就三首,快點作詩。」

  李素看着她那張似怒又似笑的面龐,心底忽然湧起幾分不安。

  第一次見她就知道此女身份不一般,賣詩給她沒問題,他跟錢沒仇,但是賣給她之後呢?她若拿出去宣揚一番,以這些詩作經典程度來說,怕是很快就會出名,而她的父親,卻很有可能是當今皇帝陛下李世民,這事很容易便露餡,那時李世民隨便一問,你一個莊戶家窮小子跟公主做這種買賣,是何居心?

  後果很嚴重,李素愛錢,但更愛生命。

  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這堆閃閃發光的錢,李素黯然嘆氣,然後神情忽然變得無比正義凜然。

  「這位姑娘,詩,是讀書人的高雅學問,怎麼能用來買賣呢?簡直是道德敗壞侮辱斯文,來,我要和你談談人生……」

  ……

  李素回到家時走路一瘸一拐的。

  小姑娘看着文靜柔弱,出腳真不客氣。

  李道正沒在家,自從李世民賞了二十畝地後,李道正的心思便完全用在土地上了,沒日沒夜地在田邊轉悠,轉着轉着臉上便露出傻笑。

  說實話,李素很擔心老爹的精神狀態。

  李素走進院子便察覺家裡有人,探頭一看,原來是學堂的教書先生郭駑。

  「學生見過夫子。」李素趕緊行禮。

  誰知郭駑也朝他躬身一禮,這可嚇壞了李素,老師給學生行禮這是大逆不道。

  「夫子萬萬不可……」李素趕緊攙扶。

  郭駑直起身,神情很頹然:「我沒錢,但我還是想再請你作一首詩,這麼多天了,我一直很困惑,我不信你一個連村子都沒出過的孩子能作出流芳百世的好詩,我真的不信!這次我來命題,你再作一首可好?」

第四十二章

畫眉深淺

  沒錢?沒錢怎作詩?

  嚴格說來,李素不是詩人,是商人,商人是以本求利的,而前世記得的那些詩就是他的貨,而且是不可再生的貨,用一首少一首。

  理智提醒李素,這買賣不能幹,太虧本了。

  郭駑的眼神很可憐,像路邊被遺棄的小狗,一雙被臉上肥肉擠得只剩一條縫的小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李素不為所動,稍一心軟付出的可就是錢的代價。

  於是李素沉吟着開始措辭,儘量讓自己的拒絕顯得委婉一點,誠懇一點。

  「郭夫子,事到如今學生只好跟你說實話了,沒錯,你的想法很正確,那些詩……真不是我作的。」

  「啊?」郭駑呆住了。

  「對,真不是我作的,您剛來太平村不知道,很多年以前,村裡有位道士爺爺路過,見學生我生得伶俐可愛,便贈了我幾首詩……」

  「道……道士爺爺……」郭駑目光呆滯,深受打擊的模樣。

  「對,慈眉善目仙風道骨的道士爺爺……」李素說得很誠懇,又怕郭駑尋根問底去找那道士,索性給了他一個很圓滿的大結局:「這麼多年過去,那位道士爺爺一定羽化飛升,連渣都不剩了……」

  郭駑呆呆地看着李素,目光充滿了懷疑和失望,同時他也明白了,不論李素這番話是真是假,看來人家是真不想給他作詩了。

  「罷了,我走了……」郭駑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蕭瑟的背影令人憐憫動容。

  跨出院子的一刻,李素嘆息着開口了:「郭夫子,你……還是出個題吧。」

  郭駑轉身,驚喜地看着他。

  李素很想自扇耳光,他很痛恨自己心軟的毛病,而且他有預感,這個毛病很可能是讓他以後人生發不了財的最大阻礙。

  「我……出題?」

  李素恨完自己,連帶看着郭駑的目光都有些不善了:「你自己說過的,你來命題。」

  郭駑想了想,道:「此時你若是學子,意欲考取功名,而我是考官,你覺得寫一首怎樣的詩才能打動我呢?」

  李素翻着白眼:「我肯定交白卷。」

  「為何?」

  「因為我不想當官。」

  郭駑苦笑道:「我近日這般失魂落魄,實是心中鬱鬱不平,當年我也曾投過行卷,生平最得意的幾首詩送進權貴家,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來到太平村學堂,卻見你一個十幾歲的娃子文采不凡,寫詩信手拈來,兩相比對,思來猶覺此生無趣……」

  李素明白了,自己的出現,給郭駑的打擊不小,以前還只是懷才不遇,如今他連自己究竟有沒有才都懷疑了,造孽啊……

  細細思索片刻,李素笑道:「夫子請隨學生進屋。」

  郭駑跟着李素走進簡陋的家中,堂屋正中擱着紙筆,李素研了幾下墨,毛筆蘸了墨汁,醞釀一番,終於落筆,邊寫邊道:「夫子若為考官,我若為學子,行卷之詩不妨如此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