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23章
賊眉鼠眼
有些顫抖的手捧起剛剛作出的新詩,郭駑神情愈發複雜,喃喃念道:「洞房昨日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看似一首閨情詩,裡面的深意卻最是耐人尋味,郭駑直直地盯着新詩,眼圈漸漸泛了紅。
沒有投過行卷的人,永遠體會不到詩中的韻味,那種將行卷應試比喻成閨情,將主考官比喻成公婆,而應試學子比喻成出嫁新婦,不安,期待和小心翼翼的各種心情皆在詩中短短數十字里。
對郭駑這種行卷應試失敗過的人來說,這首詩遠比「花開堪折」更令他震撼,也更令他心酸難受。
看着怔怔發呆的郭駑,李素嘆道:「這首詩便送予郭夫子了……」
忍着心痛,李素百般不情願地補充道:「……免費。」
郭駑渾身一顫,回過神來,泛紅的眼眶瞪着李素:「你不是說詩都是道士送你的嗎?為何又是信手拈來?」
李素啊了一聲,道:「對啊,是過路的道士爺爺送我的,他每次路過都會送我一首詩……」
「每……次?」
李素氣定神閒地道:「對,每次,那位道士爺爺從咱們村一共路過了一百多次,那半年只看見他在村口來來去去了……」
郭駑:「……」
李素仰着頭喃喃道:「路過了半年……這老道一定在太平村包養了一隻小狐狸精。」
……
郭駑離開李家時的心情很複雜。
心酸,不甘,憤怒,還有幾分豁然。
或許,自己命中注定進不了官場吧,很好笑,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教育了他。
只是這個孩子不像善類,每次給他的藉口都像在糊弄他。
出了李家沒多久,迎面便碰到了李素的父親李道正。
李道正扛着一柄木鋤,帶着笑容慢悠悠地往家裡走,顯然心情很不錯,二十畝地一眼不見盡頭,待到秋收,地里的糧食除了交給官府一部分,其餘全是他的,美滴很。
看到神情複雜的郭駑,李道正一愣,急忙放下鋤頭,一雙粗糙的大手使勁在衣角處搓了搓,然後恭恭敬敬地給郭駑行了一禮。
教書先生雖然不是官職,但在村裡的地位卻是很高的,在鄉親們眼裡,郭駑是正經八百的學問人,又是學堂里的夫子,見到學問人哪怕給他下跪亦不為過。
郭駑自然也認得李道正,二人互相施禮,寒暄了幾句。
一個是孩子的老師,一個是孩子的父親,說着說着,話題便引到李素身上去了。
郭駑將李素剛剛作出的新詩拿給李道正看,李道正翻來覆去看不懂,郭駑只好一字一字念給他聽。
李道正聽得一愣一愣的,咂摸着嘴道:「洞房昨日停紅燭……這是個啥意思嘛。」
重重一拍大腿,李道正忽然大笑:「額知道咧,慫娃說話就十六,想娶婆姨咧!娶婆姨好啊,過一年就生娃,額要抱孫子咧。」
郭駑苦笑連連:「這不是娶不娶婆姨的事……哎,李家當家的,您生了個好兒子啊,就剛寫的這首詩,拿去給權貴家投行卷,十有八九能當官呢,將來李素必能光宗耀祖啊。」
李道正大吃一驚,指着郭駑手裡的詩,訥訥道:「這東西……能當官?」
「能!」郭駑的回答很肯定。
第四十三章
李父投卷
李道正不認字,他不知道一首詩的分量有多重。
貞觀的科舉制度有點粗糙,朝廷取士十難取一,很大程度上需要靠權貴的舉薦才能進入朝堂,而當官是文人們千年不易的理想,於是每到春闈開科之時,無數舉人們蜂擁而上,將自己生平最得意的文章或詩賦投遞到權貴府上,若能得權貴青眼相看,被錄取為進士的成功率就高多了,這便是大唐最著名的「投行卷」。
詩,可以用作行卷的敲門磚,郭駑說它能用來當官,所言不虛,只可惜說得不夠詳細。
李道正雖然不明白投行卷的意義,卻也不是蠢笨之人,聽郭駑一說,心思頓時一動。
「這詩既然能當官,為啥它在你手上咧?」
郭駑笑道:「此詩李素送我了……」
話沒說完,李道正臉色一變,出手如閃電般奪過郭駑手中的詩,折了幾下塞進自己懷裡,猶自朝郭駑強笑道:「小慫娃真不懂事,這等歪瓜裂棗般的字也敢拿出來獻醜,讓先生見笑了,回去我就抽死他……」
郭駑目瞪口呆,然後苦笑搖頭,行了一禮道:「李素來日前程不可限量,當家的你要好生待他,莫使千里馬臥食於駑馬之槽,蹉跎了光陰。」
李道正聽不明白什麼千里馬駑馬之類文縐縐的話,只是胡亂點點頭,然後問道:「先生說的投行卷……該往哪裡投?」
「若長安城有相識的權貴官吏自是最好,若是不認識權貴官吏,禮部或吏部官衙亦可,不過……行卷之前,還須有個功名才行。」
李道正連連搖頭:「不對,不對咧,我娃是有本事的,皇帝陛下都親自下過旨封他的官咧,只不過我娃不當給人治病的官,要當治民治軍的大官……先生你再教教我,這首詩咋念?」
郭駑只好耐心把這首詩一字一字念給他聽,李道正記得很辛苦,磕磕巴巴花了小半個時辰,總算把這首詩背下來了。
郭駑與他告辭離開後,李道正抬頭看看天色,時辰還早,呆立田埂邊站了一會兒,李道正粗糙的老臉忽然閃過一絲決然之色,轉身便往家中跑去。
李素正在廚房裡生火做飯,見李道正回家,李素笑着道:「等一等就吃飯咧,今嘗個鮮,孩兒自創了一個吃法,名叫『油潑麵』,馬上就……爹,爹你咋了麼?」
李道正理都沒理他,徑自進了屋,從屋裡床榻下挖出一個罐子,咬咬牙從罐里摳了百來文錢揣進懷裡,然後匆匆往外走,餘光瞥見李素,李道正一肚子怒火,憤憤指了指他:「等着,回來我抽不死你,敗家玩意。」
說完李道正飛快消失。
李素傻眼看着這位風一樣的老男子匆匆來去,喃喃道:「我咋敗家了?難道剛才白送郭夫子一首詩的事被發現了?說來這首詩未收分文,果然是敗了家……」
李素想着想着,臉上露出幾分愧然。
……
李道正進了長安城。
站在長安西面的延平門前,李道正神情有些茫然,看着值守城門的兩排威武軍士,李道正畏縮了片刻,終於還是咬牙挺胸走進了城門甬道。
一路打聽一路問,李道正終於走到位於朱雀大街的吏部官衙。
官衙門口站着兵丁,李道正離大門老遠站着,來回踱步躊躇。
他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農戶,活着的三四十年裡一直為生存掙扎着,連進長安城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然而此時此刻,他只是一位平凡的父親。
迎面一輛馬車在官衙前停下,裡面走出一位穿着六品深綠官服的員外郎。
李道正猶豫片刻,咬牙走上前,離那位員外郎尚距數丈時,忽然撲通一聲跪倒,雙手高舉起李素的那首詩。
員外郎有點意外,不過態度還是很和藹的,揮揮手令軍士將李道正扶起,道:「這位鄉親,若是告狀,可去縣衙,此處是吏部大堂,不管百姓狀事。」
李道正搖搖頭:「不告狀咧,給我家娃投行卷,問過村里先生了,說吏部管這事。」
員外郎愈發意外,問道:「令郎是今科舉子?參加過今年春闈科舉麼?」
「科舉……」李道正直了眼,郭駑的那番話他根本沒聽懂,所謂投行卷還得有個前提,那就是必須參加科舉,時下大唐科舉採用的是不糊名考卷,為了增加錄取進士的成功率,於是舉子們紛紛把自己生平最得意之作拿出來,投進權貴或官府,或是在長安城內大肆宣揚自己的作品,達到揚名立萬的目的,考官在閱卷取士時自然會將這些考場外的因素加入評分的標準里。
再說,投行卷也是有規矩的,不是見着一個穿官服的人就能投,要考慮對方的身份,官職,地位,投到哪位府上,他就是這位權貴門下的黨系,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可是關乎前程性命的選擇。
李道正問郭駑的時候,郭駑根本沒想到李道正會幹出這等事,解釋的時候也只是含糊幾句,一帶而過。
看着李道正糊塗的樣子,員外郎不由苦笑:「令郎連科舉都未參加,投行卷有何用?這位鄉親,回去吧,叫令郎多讀書,日後考取了舉人功名,再來長安便是。」
李道正急得老臉通紅,也不管面前的是六品大官,執拗地道:「你看一眼麼,看一眼麼,我家娃寫的詩好滴很,將來他要當大官的,我娃是有本事的,你看一眼麼……」
員外郎不再理他了,搖搖頭往官衙內走去。
李道正大急,連忙快步跟上,卻被值衛官衙的軍士攔下,兩名軍士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外一推,李道正踉蹌幾步,仰面倒在地上。
人倒了,手裡的紙還高高舉着,生怕沾了塵土,看着員外郎遠去的背影,李道正的喊聲帶着哭腔。
「你看一眼麼,我家娃有本事的,看一眼麼……」
官衙前不停有行人來往,人人皆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李道正坐在地上,怔怔看着手裡的詩,一輩子沒流過淚的他此刻卻潸然淚下,哽咽道:「我家的娃真是有本事的,這是他寫的詩,學堂的先生都說寫得好,他真是有本事的,以後會有大好前程的,你們咋不看一眼麼……」
第四十四章
行宮遇刺
坐在吏部官衙的空地上,李道正大哭不已,一個樸實的農戶漢子,從來沒有如此脆弱的時候。
自己的一輩子就這樣了,本分守着這塊地,靜靜地老去,靜靜地湮沒於塵埃。
可兒子不一樣,他才十五歲,若是兒子沒本事倒也認了,將來自己老去,把地傳給他,一代又一代,後輩里終歸有個能出息的,老李家也算光耀了門楣。
然而兒子是有真本事的,儘管這本事從何而來並不清楚,但他的本事就擺在面前,李道正的想法很簡單,有本事的人,朝廷就得認。
無盡的不甘和委屈湧上心頭,李道正呆呆地坐在官衙前,不顧周圍行人好奇的目光,一邊發着呆,一邊抽泣哽咽。
不知過了多久,李道正終於站起身,拍了拍身後的塵土,使勁吸了一下鼻子,仰頭看着天,長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兒子寫的詩收起來,塞進懷裡,如同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安靜地離開。
夕陽西沉,朱雀大街上,落日的餘暉將他的身影拖長,影子筆直得像一支寧折不彎的鋼槍。
……
回到家已是夜裡,李道正推開柴扉之前用衣袖使勁擦了擦眼眶,又是平日裡古板沉悶的模樣。
李素坐在堂屋裡發呆,桌上的油燈搖曳不定,時而炸開一朵昏黃的燈花。
李道正推門進來,李素起身迎上:「爹,白天你去哪了?」
李道正搖搖頭,注視着已和他差不多高矮的兒子,難得地用粗糙的大手撫了撫他的頭頂。
李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許久,李道正從懷裡緩緩掏出兒子寫的詩,懷裡揣久了,紙顯得有些皺,李道正急忙用衣袖抹平皺褶,遞給李素。
「娃啊……」李道正嘆息,仿佛想嘆盡一生的悲苦:「要爭氣咧,一定要為自己爭口氣。」
李素捧着自己寫的詩,看着疲態畢露的父親,疑惑地道:「爹,你咋了嘛?」
李道正搖搖頭,笑了兩聲:「不早咧,快去睡,明早要去學堂做學問咧。」
說完李道正往房內走去。
李素定定看着父親的背影,一種莫名的心酸湧上心頭,忽然道:「爹,以後一定能過上好日子的。」
「瓜慫。」屋內傳來李道正的笑罵。
……
過上好日子當然要有錢,錢是衡量一切好日子的唯一標準。
不知道大唐的人怎麼衡量的,至少這是李素的標準。
掰着手指,數着日子,城裡文房店差不多該結算賬款了,首先把大房子蓋起來,至於家裡的家具,李素早就畫好了圖紙,只等大房子蓋好再請村裡的木匠做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