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26章

賊眉鼠眼

  四人一行穿過樹林,李素辨清了方向,發現已走到與太平村相鄰的牛頭村。

  結社率的表情很鎮定,絲毫沒有被唐軍追殺的惶然,一路上他都是冷靜地辨別方向,冷靜地掩蓋行過的痕跡,冷靜地不時檢查綁着李素和東陽的繩子。

  而賀羅鶻的神情卻一直很不安,惶恐與畏懼仿佛刻在了臉上,不時地回頭張望,連林中小小一聲鳥鳴都能令他變色。

  相比之下,李素反倒比賀羅鶻冷靜多了,其實李素也害怕,但是身邊有一個東陽公主,李素只好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害怕。

  走近牛頭村,村里很平靜,已是落日時分,村里處處升起了炊煙,空氣里夾雜着一絲人間煙火氣息。

  林子旁邊有一座荒廢的老君觀,大約是隋朝時修成的,說是道觀,其實只是一間處處漏風的瓦房,前隋時戰亂不斷,民不聊生,出家人本是靠百姓的香火維生,百姓們自己都活不下去,道士們只能一鬨而散,大唐立國後,道觀又有了一位老道士,香火旺了一陣後,老道士有一天在道觀里壽終正寢,從此這個老君觀便荒廢了。

  結社率和賀羅鶻押着李素二人進了道觀,推開破爛的大門,道觀內氣流涌動,迎面而來一股像妖氣般的灰塵,四人措手不及,臉上沾滿了灰。

  刀架在脖子上都能鎮定自若的李素,此刻差點精神崩潰。

  一臉的灰啊,這得多髒啊,洗多少次臉才能洗乾淨啊。

  好想懇求二位好漢把自己殺了算了,太堵心了……

  隨便清理了一下觀內的蛛網和灰塵,結社率將李素二人綁在香案的桌腿上,叮囑賀羅鶻嚴加看管,然後結社率用刀把自己臉上的鬍子刮光,再朝臉上抹了一把香灰,便出門朝涇陽縣的騾馬市而去,天黑之前他必須買幾匹快馬,逃出長安附近。

  賀羅鶻心神不寧,粗略在道觀內掃視一圈,沒什麼特別的發現後,便跨出門外,抱着刀半臥在廊柱下打起了瞌睡。

  對於李素二人,賀羅鶻很放心,在他眼裡李素和東陽只是兩個還未長大的孩子,絲毫不具任何威脅,奔忙了一整夜,賀羅鶻也累壞了。

  賀羅鶻出去後,李素看似呆滯的目光終於活過來了似的,不停掃視觀內四周的環境,以及地上和香案上擺放的物品。

  很遺憾,地上除了灰塵和蛛網,以及一些零散的麥草,再無別的東西,香案上倒是有一隻鐵製的油燈,但是這東西根本無法割開手上的繩索。

  李素心情愈發沉重,難道自己果真要死在這裡?

  結社率去騾馬市買馬,等他將馬買回來便要急着逃命了,那時李素和東陽已成了他的累贅,一個亡命之徒,會怎樣對待他的累贅?

  除了一刀砍了,還能怎樣?

  也就是說,李素和東陽的性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生命將在結社率買馬回來的那一刻走到終點。

  李素有點絕望了,仰着頭望向破敗的屋樑,喃喃道:「這不對啊,我是來享福的啊……」

  觀內沒有外人,東陽終於卸下了偽裝,垂着頭嚶嚶哭了起來。

  李素似安慰又似自悲,嘆道:「你哭什麼?你有什麼好哭的?該哭的是我才對……」

  東陽哭得更大聲了,此刻的她看起來才有了幾分十六歲女孩的模樣。

  「你……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要死了,所以想哭?」東陽抽噎着問道。

  「死便死了,我哭這個做什麼?」李素仰望着房梁,眼中不由自主浮上悲色:「剛才樹林裡小解過後,連手都不讓我洗,你說他們還是人嗎?是畜生!」

  「噗嗤!」

  東陽正哭着,忽然被逗笑了,想想此時發笑多麼不合時宜,於是接着又哭。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我們都快死了,你還逗我笑……」一想到死,東陽哭得更傷心了。

  李素笑了,剛才的悲色如同面具般全然卸下,笑容里有一種堅定的自信:「好了好了,不論面臨任何絕境,只要我們還能笑得出,運氣一定不會太差,以後你的人生里也要記住這句話。」

  東陽漸漸止住了哭泣,垂頭有一聲沒一聲的抽噎着。

  李素左右環視,他在尋找,尋找任何一件有用的物事,尋找屬於自己和東陽的一線生機。

  東陽卻仿佛已認命,雖然沒再哭了,但眸子裡流露出更加絕望的悲傷。

  「李素,你說,我若死了,父皇會記得我嗎?他會為我傷心嗎?」

  根本沒打算讓李素回答,東陽只在自問自答:「或許會吧,或許只有一剎那,父皇會覺得很傷心,然後,他的嬪妃和子女們都會勸他不要傷心,於是,他就不傷心了,每日重複的上朝,下朝,每日無數的嬪妃爭寵,兒女爭寵,他忙得目不暇接,怎會記得我這個下嬪所出的女兒?」

第四十九章

脫困求生(上)

  東陽公主才十六歲,短暫的人生里,她的牽掛並不多,臨死之前最令她無法釋懷的,大概只有那位雄才偉略的父皇了。

  父皇在外人面前幾乎是完美的,他胸懷博大,氣吞山河,可以為路邊一個可憐的乞丐而流淚,反省自己的過失,也可以一聲令下讓千萬將士為他開疆闢土,破國屠城。

  然而,他卻是世上最不稱職的父親,他給東陽的關愛實在太少了,少得她記憶里的父親連眉眼都是模糊的。

  身陷絕境的關頭,東陽終究不由自主牽掛着生平這一件憾事,也是恨事。

  李素仍不死心地在破敗的道觀里尋找,尋找屬於二人的生機。他想找到某件能利用的東西,一塊破瓦片,一根尖木棍,什麼都好,只要能割開綁在手上的繩子,生機就算掌握在自己手裡了。

  很失望,什麼都沒有,李素不死心繼續尋找,腦子裡轉動着各種逃生的念頭。

  一旁的東陽公主仍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猶自抽泣:「我的娘親生下我後身子一直很弱,直到我六歲那年,娘親終於熬不過去了。她是半夜裡去世的,那時我還很小,不懂什麼叫分別,只是很奇怪,為何好幾日不見娘親了,兩日後,父皇才知道娘親去世的消息,那天早上他穿着華服,旁邊陪着的是他一生最愛的文德皇后,他們在庭院裡站了一會兒,父皇的臉色很平靜,看不出絲毫悲色,文德皇后嘆了口氣,安慰父皇幾句,然後親自安排了娘親的後事,而我,被文德皇后安排住進了淑景殿,與皇子公主們一同在崇文館讀書認字……」

  「我與父皇單獨相處的次數很少,他總是很忙,就算不忙的時候,他的目光也只投注在太子,魏王,晉王他們身上,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這十多年來有沒有正眼看過我……他,應該不是壞人,閱遍史冊,從不知君王竟能對皇后如此長情,在他眼裡,他與皇后生的子女才算是親生子女,他不吝給他們無盡的父愛……可是,既對皇后如此長情,他又何必寵幸別的妃子?何必生下我?」

  李素靜靜地聽着她發泄般的自語,對那位彪炳史冊的千古一帝似乎有了更多的了解。

  雄才偉略的背後,原來,他也不是那麼的成功,他的失敗之處和他一生的功績同樣顯眼。

  東陽已沒了求生的欲望,此刻的她呢喃低語,似乎在總結自己的半生。

  李素也絕望了,四周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於是只好轉頭看着東陽,凝視許久,李素灰暗的目光越來越亮。

  「公主殿下……」

  「別叫我公主殿下,我不喜歡聽,你……還是叫我小宮女吧。」

  「好吧,小宮女,你說的這些對我們的現狀沒有任何作用,與其緬懷,不如竭盡全力活下去,活着去見你的父皇,無論對他是憤怒還是悲傷,你都應該親口告訴他,你甚至可以掐着他的脖子使勁搖,搜尋附近同時在線的人……」

  「啊?」東陽的悲傷情緒又一次被李素破功:「何謂『同時在線的人』?」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告訴我,今日為何戴了兩隻髮簪?」李素眼睛閃閃發亮地盯着她。

  東陽扭過頭,李素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只聽到她低若蚊訥的聲音。

  「我……我戴幾隻髮簪與你何干?你這……敗類,又發現哪裡不對稱不工整了?」

  李素舔了舔乾枯的嘴唇:「非常工整,以後繼續保持,現在,我要借用你的髮簪。」

  老天垂憐,幸好這兩位綁匪不算太細心,也幸好被綁的是位公主,公主不差錢,戴得起髮簪……

  李素的心跳再次加快,生機,或許就在眼前,就在公主的那兩支髮簪上。

  髮簪是很普通的鐵簪,自從認識李素後,東陽的打扮變得很樸素,從衣着到配飾都只是中產人家的打扮,不顯寒酸,更不華貴。

  髮簪一左一右插在東陽挽起的雲發上,二人背靠着背,雙手都被綁着,取髮簪的過程異常艱辛。

  「腦袋,你的腦袋往後仰,再往後仰……使勁,嗯,再往左偏一點,好,保持別動,我試試用嘴咬下來……」李素一邊指揮東陽,一邊努力地把頭往後扭,憋得滿臉通紅。

  試了好幾次,李素仍未成功,畢竟他的脖子未曾天賦異稟,能夠一百八十度扭轉。

  累了,重重喘了口粗氣,李素暫作休息,嘆道:「今日我必須好好活着,否則將來被人發現死在這裡,我的墓志銘大抵是村學的郭夫子所寫,我甚至可以猜到他會如何寫……」

  東陽也有些累,軟軟背靠在李素身上,無精打采地道:「他會寫什麼?」

  李素肅然道:「『此子相貌英俊,才高八斗,詩文絕世,實謂才貌無雙,奈何怪癖頗多,喜以扭頭為樂,天妒英才,某日終於活活被自己扭死,嗚呼哀哉,魂兮歸來,尚饗……』」

  李素露出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狠狠地道:「所以我一定要活着,一定不能給別人在我墓志銘上胡說八道的機會!」

  「噗嗤……哈哈哈哈。」

  東陽被逗得前仰後合,柔弱的後背忽然最大幅度地往後一仰,李素眼疾嘴快,扭頭用嘴一叼,一支髮簪終於叼到嘴裡。

  小心扭頭將髮簪吐到肩膀下方的地上,運氣不錯,恰好落在被反綁着的雙手邊,李素艱難地挪動雙手,一寸,一寸,最後終於將那支救命的髮簪捏在手心裡。

  長長呼出一口氣,李素額頭的汗珠也簌簌而下。

  髮簪到手,東陽公主終於有了求生的意識,俏臉因激動而泛紅。

  「怎麼辦?現在怎麼辦?」東陽公主急切地問道。

  「現在保持安靜,等我把繩子弄斷,當然,你也可以繼續數落你爹,什麼大逆不道的話都可以說,我發誓一定保密,如果你不想說話,不妨自己算一算賬,這次我若能救下你的性命,你該給我多少貫錢。」

第五十章

脫困求生(中)

  「沒見過你這麼無恥的人,鑽進錢眼裡了!」東陽公主恨恨地道,想瞪李素,奈何頭扭不過來,只好忿忿蹬腿泄憤。

  髮簪很尖銳,卻不像刀那麼方便,李素只能小心地用髮簪的頂端一點一點地刮着繩索,生機掌握了一半,李素也有閒心聊天了。

  「錢是好東西,是一切幸福的來源,你吃的喝的用的,都是用錢買來的,沒錢喝西北風啊?」

  東陽哼道:「也不能生得一副死要錢的德行啊,崇文館的教授說過,立身處世以品德為先,你這人有文才,更有詩才,可你的性子怎麼一點也不像那些清高孤傲的讀書人?」

  李素閉着眼,指揮自己的雙手慢慢磨着繩索,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嘴裡卻淡淡地道:「你知道為何世人為何將金銀稱為金子銀子麼?」

  「不知。」

  「『子』這個字,是很高尚的一個字,從古至今,對人類有特別貢獻的人,人們才將他的姓氏後面帶一個『子』字,比如孔子,孟子,老子等等,而金和銀自從被人們用來買賣貨物後,世人覺得它們實在是偉大且高尚的東西,對它追捧喜愛得無以復加,為了讓它們得到該有的名分,於是世人決定將它們尊稱為『金子』和『銀子』,我像追崇聖賢一樣的喜歡它們,有何不對?」

  手腕處傳來輕不可聞的一聲脆響,李素臉色一喜,三股擰成一根的麻繩索,似乎已磨斷了其中一股,黎明的曙光即將到來……

  東陽毫無察覺,卻被李素的無恥言論氣壞了:「歪理,都是歪理!金子和銀子不是這麼說的,你……你……」

  「覺得不對?你可以反駁我啊。」李素老神在在磨着繩索。

  東陽張着嘴,卻無法說出一句反駁的話,該死的崇文館教授根本沒說過金子銀子為何叫金子銀子……

  李素笑了:「覺得我說得太有道理,你竟無言以對,對不對?」

  「不對!反正……反正就是不對!」東陽有點惱羞成怒,恨恨蹬了一下腿。

  啪!又磨斷了一股,只差最後一股繩了。

  李素臉上喜意愈深。

  就在這時,道觀外傳來一聲馬嘶,隨即聽到睡在外面廊柱下的賀羅鶻大聲道:「叔叔回來了,兩匹馬倒是神駿。」

  李素二人臉色一變,神情不約而同浮上焦急和驚恐。

  ……

  九成行宮內。

  李世民盤腿坐在軟榻上,撫着額頭,有些不耐地看着矮腳桌几上的奏章。

  大唐皇帝每年有兩個時段可以移駕行宮稍作休憩,一是冬日避寒,二是夏日避暑,關中附近行宮不少,李世民去得最多的還是九成行宮。

  今年才到春天,李世民便移駕行宮了,比往年早了一些。只因去年長孫文德皇后去世,李世民痛失賢妻,一整年都鬱鬱不樂,於是春天便移駕九成宮。

  遠離了長安朝堂,卻離不了朝臣的奏章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