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34章

賊眉鼠眼

  李世民拂了拂袍袖,道:「奏來。」

  「父皇,東陽有計,可使我大唐不費一兵一卒,而陷薛延陀於內鬥,此計東陽亦拿不準可不可行,故向父皇請益。」

  李世民挑了挑眉,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片刻之後嘆了口氣:「你一個女娃,軍國大事豈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快回公主府好生休養,朕再着宮人賜你綾羅美食……」

  東陽急了,不得不打斷他的話,語速飛快地道:「薛延陀真珠可汗膝下二子,而薛延陀名義上亦是我大唐之藩屬,父皇若是遣使下旨,分封真珠可汗二子為可汗,並劃其國土及國中勇士,俱裂封二人,父皇,此計……可行否?」

  東陽鼓起勇氣說完後,偏殿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東陽心中忐忑,不安地垂着頭,許久聽不見動靜,不由心虛地微微抬起眼瞼,小心看了看李世民的臉色,卻發現李世民呆呆地跪坐在榻上,一臉震驚地看着東陽。

  「父皇?此計……不可行麼?」東陽心虛得聲音都低了許多。

  良久,李世民臉色複雜,一字一字地道:「推,恩,令?」

第六十五章

少年英傑

  李世民是聰明人,聰明人一點就透。

  推恩令,始出漢朝武帝,當時漢武帝劉徹很苦惱,真正的寢食難安,因為他的祖宗漢高祖劉邦太沒文化,立國之後大肆分封劉家子弟為王,放眼華夏大地,這裡一個王那裡一個王,真正是祖國江山一片劉,立國時沒什麼,劉家子弟感恩戴德痛哭流涕謝皇帝封賞,然而給了王位就得給權力,給了權力還得給兵將,久而久之,諸王勢力越來越大,對中央政府也越來越不敬,皇位傳到武帝劉徹這裡時,可憐的萌娃武帝小朋友失眠了……

  不僅失眠,劉徹可能還患有譬如焦慮症,神經衰弱症,心率不齊症等一系列症狀,因為王爺們勢力太大了,諸王勢力合起來估摸可以把他這個皇帝掀翻三次以上,皇位很不穩當吶。

  所謂「主憂臣辱」,皇帝陛下失眠,臣子們也不敢睡了,這時一個名叫「主父偃」的臣子上了一道疏,奏疏里說,既然天下這麼多王爺,咱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王位當成不要錢的爛白菜一通亂封算了吧?劉徹大怒說,寡人憂鬱得快成詩人了,你特麼還跟我胡咧咧,信不信寡人抽死你?主父偃急忙解釋,莫如分封諸王子弟,一個王爺少說有三四個孩子,將這三四個孩子全部封王,然後將他們老爹名下的土地和城池再劃分給他們,如此一來便無形中削弱了諸王的實力,一個小國變成三四個小國,指揮不一,兵力不一,以後誰還敢造反?

  這就是著名的「推恩令」,劉徹的失眠症終於不藥而愈。

  李世民當然知道推恩令,然而畢竟當局者迷,當薛延陀犯境之時,君臣第一個念頭並不是什麼陰謀詭計,而是打或者不打,兩端各執一說,卻沒有一個人想到推恩令這方面去。

  直到東陽匆匆進宮,向李世民獻上此策,李世民這才如同撥開了漫天迷霧一般,整個思路都清晰了。

  是啊,推恩令,如此絕佳的計謀,不費一兵一卒,只需輕飄飄一道聖旨便足可讓真珠可汗後院失火,大唐君臣則坐山觀虎鬥,待到老爹和兒子們打得鼻青臉腫,無力再戰時,唐軍再發動突襲,豈不事半功倍?

  至於本該發生的戰爭……

  李世民好鬥,卻絕非窮兵黷武,一千多年來被後人喻為「千古一帝」,這個稱號可不是純粹用武力換來的。若能用更高明的法子和平解決大唐北方的心腹之患,李世民又何必付出讓國力倒退十年的代價?

  東陽獻策後,李世民剎那間想到了很多,心念電轉間,不由望向東陽,目光充滿了非常內斂的震驚。

  「東陽,推恩之策……是你想出來的?」李世民的語氣頗為平淡,聽不出喜怒。

  東陽一顆心頓時懸起,潔白的貝齒咬了咬下唇,腦中仔細揣摩了一番自己剛才說的話,直到確定不會給李素惹來麻煩後,才輕輕地道:「回父皇,此策非東陽所出,而是東陽封地旁的農戶子弟獻上的,那個人……名叫李素。」

  李世民又怔住了,最近數月,「李素」這個名字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他耳中,實在太熟了。

  「李素?」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看不清含義的笑:「那個不願為官的農戶小子?那個治了天花,寫過佳詩,獨自誅殺結社率叔侄的……李素?」

  「正是。李素他……雖不願為官,卻心憂國事,以平民白身而謀其政,最近長安紛傳父皇欲出兵薛延陀,李素悲憫關中河北子弟性命,特登東陽公主府求見,獻此推恩之策……」

  東陽所說基本是事實,當然,細節上稍作修改,對李素的形象也無限且無恥地拔高了許多。

  李世民神情若有所思:「這個李素,果真只有十五歲?」

  「是。」

  東陽輕應之後,抬頭小心地問道:「父皇,此策……可行否?」

  李世民沉默一陣,卻移開了話題,和顏笑道:「你且回封地,前些日子被惡賊挾持受了驚,好好養息身子,開朗一點,多笑一笑,多與你那些兄弟姐妹走動走動,你性子太弱,若有一日能見你露出些許鋒芒,朕更歡喜。」

  東陽見李世民不答,不由愈發忐忑,卻也只能盈盈下拜告退。

  ……

  邁着輕快的步履,李世民走進甘露殿,眾臣仍在等他。

  衛國公李靖站出來,沉穩的臉上露出幾分戰意和殺氣:「臣奉旨領軍出征,未盡事宜還請陛下示下……」

  李世民的神色比剛剛輕鬆了很多,聞言笑着擺擺手:「北征薛延陀之事容後再議,朕……或許有一個更高明的主意。」

  殿內眾臣皆訝然。

  尚書左僕射房喬心中一喜,觀陛下神色,似乎不打算出兵了,於是急忙站出來問道:「陛下有何妙計?」

  李世民不答,卻忽然問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玄齡,你信不信這世上有少年英傑一說?能文能武,亦能安天下。」

  房喬愣了一下,搖頭道:「或許有,但臣未見也。」

  李世民平視着殿外的陽光,淡淡地道:「朕也未見過,但朕想見一見,必須要見一見……」

  ……

  少年英傑此時正蹲在村口西邊的山腰上,看着王樁王直兄弟幫他挖錢,文房店這筆收入沒法跟老爹解釋,索性不說了,三人把它埋在山腰的歪脖子樹下。

  今日王樁與李素閒聊時,愁眉苦臉說爹娘請了媒人下月上門,估摸要說親了,李素聽完後默默將二人領到山腰上,讓他們幫忙挖錢。

  王家兄弟挖得滿頭大汗,李素卻無所事事地蹲在一旁想心事。

  很擔心啊,東陽公主進宮會跟李世民說啥?怎麼一個微不足道閒聊時順嘴一提的計策竟被她如此看重?萬一李世民真採納了這個計策……他會不會給點錢意思一下?十貫八貫總要有吧?

  李素有點心疼,虧了,應該先簽協議再獻策的,這下好了,人家白拿了計策跑得沒影,這筆錢怕是不容易要了……

第六十六章

微服訪賢(上)

  錢埋得很深,李素是個很小心的人,埋得太淺怕不妥當,反正王家兄弟都有力氣,埋錢的時候索性讓他們刨了個三尺深的坑,現在挖錢的時候也特別辛苦。

  王樁幹活時嘴也不閒着。

  「李素,你最近老往河灘跑,都不跟我們作耍了……」王樁語氣有些幽怨。

  「我喜歡的事情你們都不喜歡,沒法帶你們。」李素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你們喜歡的事情,恕我也無法苟同,比如偷看楊寡婦洗澡。」

  「你喜歡啥?」

  「發呆,坐在河灘邊發呆,腦子一片空白,啥都不想,一坐就是一下午,這事你們喜歡幹嗎?喜歡的話明我捎上你們。」

  王家兄弟果斷搖頭。倆憨貨頭可斷,血可流,就是坐不住。

  王直心眼比王樁多一點,笑道:「最近河灘邊可不止你一人,聽說東陽公主也常往河灘跑,上次公主被強人擄去,連你也捎帶上了……」

  王樁與王直對視一眼,訥訥道:「李素,你比我們靈醒,這話原不該由我們提醒,公主是金枝玉葉,我們只是莊戶人家,走得太近了……不好,更別對她有啥心思,畢竟……不是一路人。」

  李素苦笑:「我對她沒心思啊,就是河灘邊經常碰到,恰好她也有發呆的愛好,於是我們一起發呆而已。」

  王樁憨笑道:「沒心思就好……」

  說着忽然翻臉,狠狠抽了王直一記,王樁罵道:「我就說李素不是那種犯迷糊的人,你瞎操心個啥?」

  王直撓着腦袋呵呵直笑。

  李素也笑,心中卻泛起一絲苦澀。

  真對東陽沒心思嗎?每天河灘邊一起發呆,一起閒聊,完全忘記了彼此身份地位的懸殊,她從來沒擺過公主的架子,而他也從來不覺得公主是多麼的高不可攀,與她相處越來越像一對多年的老朋友,彼此連呼吸都仿佛有了一種默契。

  然而王樁沒說錯,她……畢竟是公主,再怎麼不在乎身份,她終究有這個身份,他和她可以是朋友,卻永遠不可能成為夫妻,她的未來,掌握在李世民手裡。

  雜亂的思緒被王家兄弟打斷,錢終於挖出來了。

  王樁羨慕地盯着坑裡一大堆銅錢,咂着嘴道:「李素,以前咋看不出你掙錢這麼厲害?這幾個月你到底掙了多少?」

  「十幾貫的樣子吧,這不算什麼。」李素嘴上應着,彎腰吃力地拎出兩貫錢,朝王家兄弟面前一扔:「拿着,回家交給爹娘,就說幫公主府的管事挖溝渠,東陽公主路過時賞下的。」

  王樁王直吃驚地盯着他。

  「看啥?沒錢咋娶婆姨?我聽你娘說了,你娘看中了牛頭村周家的二閨女,周家日子過得苦,放出話來了,聘禮二百文,一文不能少,誰叫他家閨女水靈呢,這兩貫給你們,給了聘禮後請人把家裡翻修一下,錢都花完,別剩,將來王直和老四說親我再給。」

  「這……李素,這不合適,我們不能要,有手有腳的,掙錢靠自己,拿別人的臉臊。」王樁漲紅了臉道。

  王直本來想拿的,見老大這麼說,只好悻悻收回手。

  李素一腳將王樁踹一趔趄:「我是『別人』嗎?給你你就拿着!你家窮成啥樣了?能拿得出二百文嗎?沒錢娶婆姨,以後怎麼生娃?王家要不要傳宗接代了?王直,別理你哥,把錢收好,快!」

  王直猶豫了一下,還是慢吞吞地將兩貫錢抱在懷裡。

  兩貫錢在王直的懷裡閃着誘人的金光,李素忽然覺得心臟被針狠狠刺了一下,可能疼得出血了……

  閉着眼悲痛地朝二人揮手:「拿了錢快走,我快改主意了,快!」

  王樁沒來得及說話,王直撒開腿飛快抱着錢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

  李素指了指王樁:「你家老二將來肯定比你有出息。」

  ……

  老李家房子蓋得很快。

  幾十個修皇宮的工匠被調來修農戶家的房子,真正是殺雞用牛刀,剛開始工匠們心裡未免存着幾分輕視和不耐,直到後來李素拿出圖紙,將那些他們聽都沒聽說過的新奇東西指給他們看,工匠們這才收起了輕視之心。

  李素已好幾天沒去河灘邊了,因為他很忙,工地里的大小事情他都得管,當然,為什麼不去河灘或許他心裡最清楚。

  ……

  不知不覺快到初夏,村里已漸漸能聽到各種嘈雜的蟬鳴聲。

  離太平村十里的東南方有一座廟,名曰「天富寺」,隋朝時香火非常旺盛,自從貞觀元年後,這座廟卻一夜之間斷了香火,方圓百里的百姓再無一人敢進廟禮佛,廟裡的和尚沒人供養,也漸漸四散離開了。

  一座香火旺盛的廟宇忽然間沒了香火,自然是有原因的,原因跟一次事變有關。

  事變名叫「玄武門之變」,武德九年,當時還是秦王的李世民在玄武門外發動兵變,向兄長和親弟弟痛下殺手,秦王麾下諸如長孫無忌,尉遲恭,程咬金,秦瓊等文臣武將暴起而擊,建成太子和齊王李元吉終不敵大勢,兵敗被誅。

  玄武門之變,殺戮的戰場並不僅僅只是玄武門,這場兵變波及整個關中,而在這離長安城數十里的天富寺外,事變當日也有一場浴血廝殺,當時領軍的是名將秦瓊,帶領三萬人馬與太子左衛率五萬餘人在此遭遇,雙方當即展開殊死之搏,那一戰直殺得日月無光,血流成河,數萬人死在天富寺外,死在佛祖神像悲憫的目光中。

  秦瓊在那一役里身負大小傷二十餘處,而代價卻是整個太子左衛率全部消失,這一戰,是除後患之戰,此戰之後,建成太子的勢力終於徹底煙消雲散。

  那一年起,香火旺盛的天富寺再也沒有人敢踏足,事隔十餘年,似乎還能隱隱聞到寺外腐蝕的鐵鏽般的血腥味。

  這天,伴隨着陣陣蟬鳴,天富寺空寂無人長滿荒草的小徑上,慢悠悠走來數十人,為首一人穿着尋常的輕便綢衫,腰間繫着一根鐵製的腰帶,頭未着冠,只用玉簪隨意地挽了一個髻,旁邊陪着的一人打扮也很隨意,然而二人行走顧盼間卻自然地露出幾分不怒自威的氣質。

  看着周圍野草遍生的荒地,微服打扮的李世民嘆了口氣,神情浮上幾分愧然。

  「今日該邀叔寶同來的,此地是叔寶灑熱血之地,當年若非斯役,若非叔寶在城外此地拼死攔截太子左衛率,玄武門中究竟誰主江山,恐未知也。」

  陪同李世民的也是朝中重臣,房喬房玄齡,聞言房喬亦嘆息道:「叔寶自那一役後身負重傷,失血近斗,從此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已高臥病榻,連行走亦需子侄攙扶。」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痛意:「大唐名將,惜哉,痛哉!」

第六十七章

微服訪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