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36章

賊眉鼠眼

  房喬一解釋,東陽公主瞬時明白究竟了,明白過來後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古怪,漸漸憋得通紅,好好一張國色天香的俏臉被扭曲得不成樣子。

  李世民和房喬目瞪口呆看着東陽玩變臉,殿內一片寂然。

  憋了不知多久,東陽總算把剛才快噴出來的大笑憋了回去,垂頭輕聲道:「父皇明鑑,那個李素雖頗具才華,然則德行似乎……似乎……不知怎的,他似乎對銀錢特別執着,說話行事皆以銀錢為準,父皇和房叔適才問他話,而他無所動,大概……大概是因為父皇沒給他錢……吧?」

第六十九章

奏對問策(上)

  實在是令人髮指的答案。

  李世民和房喬有過各種猜想,比如少年怕生,或是欺世盜名,或是性格憊懶等等,二人根本沒想到銀錢那方面去,而且他們死活也不願相信一個能治天花能作好詩能殺賊能獻策的少年英傑,居然對銀錢如此看重。

  李世民和房喬傻傻對視,一旁的東陽公主深垂着頭,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給……錢?」李世民似乎不敢相信這個答案,不由再次問了一遍。

  「是的,不僅是國策,他作的詩也賣,好詩兩貫,絕佳的三貫到五貫不等,無錢免談……」東陽說着忽然覺得是不是太毀李素形象了,又補充了一句試圖挽回:「……童叟無欺。」

  李世民臉色有些不善了,從跟隨父親太原起兵到如今穩居大寶,大半輩子從沒見過這麼死要錢的。

  房喬捋須,黯然仰望殿頂房梁,——這是禮樂崩壞的前兆啊!

  「朕就不信了,朕再問他一次,沒錢給,他敢不說?」李世民怒道。

  拍案而起,李世民殺氣騰騰拂袖而去,房喬搖頭嘆息,朝東陽苦笑一聲,也跟着離開。

  東陽抿着唇,看着父皇的背影,心中愈發忐忑。

  李素不認識她父皇,但東陽知道,自從認識李素以來,似乎他對任何人的態度都是不卑不亢的,對權貴從未折節攀附過,父皇性烈如火,李素外柔內剛,兩人若是衝突起來……

  東陽俏臉頓時煞白,目視着李世民的身影消失後,急忙喚過府中侍衛。

  「快,叫兩個人,從府里支十貫錢,抄小路送去李素家,告訴李素,有人問他話必須知無不言……」東陽恨恨咬了咬牙,道:「……反正錢給他了,拿了錢就要辦事!」

  ……

  滿頭霧水的李素前腳送走公主府侍衛,接着便看見剛才那兩位工部官員殺氣騰騰朝他家院子走來。

  李素呆了一下,馬上露出賓至如歸的笑容:「二位大人又來了,歡迎歡迎,適才小子招待不周,實在抱歉,二位海涵,萬莫往心裡去,小子給二位大人賠禮了……」

  李世民一愣,滿腔怒火頓時如同被當頭澆了一盆火,熄得不能再熄了。

  「二位請坐,請上坐,寒舍無茶,聊以熱水待之,水暖心更暖……」

  李世民:「……」

  房喬:「……」

  一拳打在棉花上大抵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吧?甚至連拳都未出。

  剛才那皮笑肉不笑的「呵呵」呢?那副懶散欠抽的嘴臉呢?現在這熱情好客的模樣實在令人很不適應啊!

  李世民沉默半晌,捋須沉聲道:「小子為何前倨而後恭?」

  「剛才小子太忙,怠慢了二位大人,二位走後小子深悔不已,喜見二位再臨寒舍,小子自然不敢再怠慢。」李素的瞎話說得很誠懇。

  禮數做得十足,李世民終於無法再挑禮,神情不由緩和了許多,一旁的房喬甚至露出了微笑,一臉「孺子可教」的模樣。

  李世民訪李素不完全是因為對他好奇,更主要的是李素獻的推恩之策雖是妙策,然則終究太過含糊,很多細節方面的疑問必須當面問一問。

  李家院子內,李世民和房喬漸漸坐直了身子,神情變得肅穆起來。

  李素直到現在仍對二人的身份有些糊塗,不過公主府侍衛剛才跟他說的話還是記住了,況且……就算不說那些話,十貫錢的威力還是很強大的。

  「我有一問,請你作答。」李世民嚴肅地道。

  李素也坐直了身子:「小子知無不言。」

  李世民和房喬打從心眼裡感到一陣舒坦,跟剛才的「呵呵」比起來,現在的李素才勉強有了一點「少年英傑」的形象。

  「推恩薛延陀之策,如何施之?」

  李素想了想,道:「薛延陀真珠可汗據說有兩個兒子,莫如將薛延陀國土和國中軍隊裂成三份,分賜真珠可汗與其二子。」

  李世民緊跟着問道:「薛延陀與我朝不合,雖名分上是君臣之國,實則並不服我王化,大唐皇帝的旨意真珠可汗如何肯遵?」

  李素道:「重點不是真珠可汗肯不肯遵旨,而是我大唐皇帝陛下的旨意到了薛延陀後,他的兩個兒子動不動心,世間財帛都能動人心,國土和軍權更能動人心……」

  望向李世民,李素眨眨眼:「……大唐應該知道真珠可汗那兩個兒子是什麼貨色吧?」

  房喬捋須笑道:「真珠可汗嫡長子名叫『拔灼』,二子非正妻所出,名叫『曳莽突利失』,長子多謀,二子暴虐,常以殺戮牧民為樂。」

  李素張嘴想說話,又覺得眼前這二人身份不明,不管怎樣,先表個忠心再說,於是面向太極宮方向虔誠拱手:「我大唐皇帝陛下英明威武,未雨綢繆,預敵於先,原來已將薛延陀內部的事情打探清楚,實在是可敬可佩……」

  李世民的神情明顯比剛才更緩和了,臉上甚至露出了矜持的微笑,房喬笑着指了指他,沒說話,顯然他也不敢當着李世民的面罵李素是個滑頭。

  等李素虔誠拱完手,李世民笑問道:「長子多謀,二子暴虐,何以謀之?」

  李素回答很快:「數管齊下,不愁薛延陀不內亂。」

  「何以為?」

  「遣使,用間,滲透,收買,煽動,以及暗中結盟。」

  李世民和房喬兩眼一亮,今日耗費光陰折騰大半天,總算說到戲肉了。

  「此話何解?」

  「遣使,施之以明,派使者過去宣旨,若真珠可汗兩個兒子有心,自會派人暗中接觸我大唐使者,用間和滲透,施之以暗,派探子暗中潛入薛延陀,查清薛延陀各部族勢力人物喜好和立場,若能收買而為大唐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收買上層人物,亦可收買其麾下部將,令其關鍵之時煽動將士作亂,至於暗中結盟,其目標自是真珠可汗的兩個兒子,他們不可能對汗位沒有想法,有想法就是漏洞,就是機會,至於與誰結盟,與誰敵對,我大唐如何亂中取利,如何消耗薛延陀實力,相信朝中的大人們自有決斷,小子就不胡說八道了……」

  好渴,好想喝水……

  這十貫錢賺得太辛苦,下次不幹了。

第七十章

奏對問策(下)

  李素說完後,李世民和房喬緩緩闔上眼睛,陷入沉思。

  李素卻很不專心,不時偏過頭看着身後的工地布局,顯然自家的房子更有吸引力,眼下多了十貫錢,似乎可以把房子造得更豪華一些,添點什麼呢?

  對了,可以添丫鬟,添十個丫鬟,每次回到家便讓十個丫鬟一左一右排成兩隊歡迎自己,一邊五個,穿着同色同款的衣裳朝他鞠躬,很對稱,很工整,很賞心悅目……

  添了丫鬟還得再建兩間房當宿舍,自己沒事可以睡女生宿舍,這是李素上輩子一直無法實現的理想。

  轉眼間,東陽給的十貫錢就被李素定好了花出去的計劃。

  良久,房喬睜開眼,看着李世民笑道:「此計……甚妙,推恩之策到現在才算是完整了,足可行之。」

  李世民也睜開了眼:「我朝在薛延陀有間否?」

  房喬答道:「有間,不過以前只打探其國風土人情民風,以及各部族首領及其子侄的喜惡,卻從未做過諸如滲透,收買,煽動,結盟等事宜,僅今日所聞『間』之一用,實在是收穫良多。」

  李素斜眼看着他們,心中冷笑,若是把前世諸如特種部隊,斬首戰術,閃電戰術,超極限戰術等等說出來,你們大概會瘋掉……

  不給錢不說……

  李世民與房喬商議了幾句後,才把目光重新投到李素身上。

  「少年郎果然不凡,今日沒白來。」李世民緩緩點頭,目光充滿了欣賞。

  房喬也點頭:「雖所獻之策略顯陰損,也算不錯了,正是謀國之論,十五歲的年紀能想到這些,你比老夫當年強多了。」

  李素咧嘴假模假樣謙虛:「小子胡說八道,讓二位大人見笑了……」

  語鋒一轉,李素又說到自己的房子,顯然在他心裡,自己設計的房子比國策高明多了,實在值得強烈推薦。

  懷裡掏出圖紙,李素的氣質瞬間變得指點江山,激昂之極:「國策雖是小子胡說八道,但房子明顯不是,二位大人,貴府上應該沒有如此舒服的設施吧?請看,方方正正的是泳池,旁邊是一間浴室,不是普通的浴室哦,可淋浴可泡澡,可與貴府妻妾胡天胡地,此樂何極,何以見得?有詩為證:『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圖紙只賣十貫錢一張,便可享受人間仙境般的快樂,二位大人,有意否?」

  李世民和房喬又呆住了。

  剛才的正經模樣呢?那位智珠在握的少年英傑呢?

  良久,房喬回過神,捋着長須道:「『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呵呵,好詩,難怪能作出『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老夫今日倒又多了一個收穫。」

  李世民的目光有些複雜,有欣賞,也有怒其不爭,恨恨地哼了一聲:「詩倒是好詩,可從裡到外透着一股子荒淫昏聵之氣,人之一生若只知享樂,不思進取,活着與禽獸何異?」

  李素嘆氣,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家的價值觀差異太大,無法彌補,至少李素絕不認為不思進取是什麼壞毛病,人生不享樂,活着才真是禽獸不如。

  瞧二人的模樣,圖紙大概是賣不出去,生意黃了。

  李世民又愛又恨地瞪着李素,道:「少年郎既有才,為何不入仕為國君所用?小小年紀,一輩子剛開了頭,德不高望不重,隱於鄉野裝什麼隱士,大唐正是用人之時,你若有意,我等可為你向朝廷舉薦,七品的官兒總是少不了的,你意若何?」

  李素眼皮跳了幾下。

  說多了果然招禍,剛才悔不該接公主府侍衛送來的十貫錢,怎麼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呢?看見錢就把手伸了出去……不爭氣!

  這話不能答,答了以後別想有好日子過。

  李素又露出了剛才的嘴臉,皮笑肉不笑地咧開了嘴。

  「呵呵……」

  ……

  好好一場奏對問策,最後又是不歡而散。

  李世民實在恨極了那兩聲該死的「呵呵」!

  怒氣沖沖拂袖而去,房喬搖頭跟在後面離開,二人走了數十丈,等候許久的侍衛們紛紛從路旁現身出來,李世民的神情已變得平靜無比,緩緩問道:「玄齡,你觀此子若何?」

  房喬想了想,道:「臣……有些看不透。」

  「十五歲的少年,你一國宰相竟看不透?」

  房喬笑着反問道:「陛下看得透他嗎?」

  李世民語滯,其實,他也看不透,總覺得李素和氣恭敬的背後,還罩着一層神秘的面紗,任誰都觸碰不到最真實的一面,旁人看到的,只是他想讓大家看到的一面而已。

  房喬思索片刻,道:「先不說此子心性如何,不過以臣觀之,確有幾分本事,陛下發現了嗎?其實剛才他說的那些話分明保有餘地,告訴我們的或許只是一個大略的綱領而已,甚至於剛才他所作的那首『侍兒扶起嬌無力』一詩,無頭無尾無事無人物,平仄韻律亦與七絕詩體有別,分明是一首長詩掐頭去尾,從中間截取一段而已,由此觀之,此子對陌生人頗具戒心,不易結交。」

  到底是一國宰相,言談片語間竟將李素這人揣摩得八九不離十。

  李世民聞言緩緩點頭:「此子不似尋常少年,有才亦有謀,性子卻頗古怪。」

  房喬笑道:「有本事的人,性子總是古怪一些的,倒是無傷大雅,陛下不拘一格用人才,古怪性子有何打緊?魏晉時風雅之士捫虱而談,赤身而奔,常作怪異驚人之舉,然則卻是才華絕世,流芳萬古,陛下素喜王右軍之書法,豈不知此人亦是風雅古怪之士,亦有袒腹東床,醉酒癲狂之軼事雅聞?」

  李世民不置可否,回過頭朝李素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道:「看看再說吧,你我在這裡說着用不用他,而那個小子怕是不肯入仕呢,說來何益?才堪國用方為大才,否則,他只是一個有點小聰明的農戶小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