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5章
賊眉鼠眼
李素心頭一沉。
來了這麼多人,又都露出這種表情,王家老三恐怕不是發燒感冒這麼簡單。
院子外並排站了幾個村裡的壯漢,將王家院子和圍觀人群隔開,一位杵着拐杖的老者無比威嚴的朝圍觀人群不停揮着手。
「散咧,都散咧!有啥好看?小心沾了病,想全村都死絕麼?」
圍觀的鄉親愈加驚恐,人群又往後退了好幾步。
王樁和王直比李素先到家,此刻卻被人死死拉住,兄弟倆不停掙扎想要衝進家裡,被老者一人一記拐杖打消停了。
「進去找死嗎小混賬,老老實實待在外面,給你王家留個種。」
王樁通紅的眼睛瞪着老者,帶着哭腔道:「我爹娘咋了麼?我弟咋了麼?」
老者猶豫半晌,又掃了一圈圍觀的人群,這才緩緩道:「你弟染了天花……」
嘩!
圍觀的鄉親們猛地往後退了好幾丈,幾個膽小的婆姨馬上張大嘴嚎了起來,乾嚎了兩聲便被自家男人一記耳光抽沒聲了。
老者臉色陰沉地看着王樁,不知是向兄弟二人解釋還是向全村人解釋,接着道:「今早你娘帶你家老三到隔壁牛頭村串門,下午回來時你弟就不對咧,全身發燒,臉上身上長紅點,剛才牛頭村傳了消息過來,他們村里二十多人染了天花,你弟怕是也染上咧……」
王樁和王直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掙扎愈發激烈,王樁扯着嘶啞的嗓子吼道:「我爹呢?我娘呢?老四呢?爹,娘——」
王家大屋裡,傳來一道頹喪的男聲:「老大老二你們莫嚎,離家裡遠一點,天花要人命咧,你娘碰過老三,我碰過你娘,老三回家後又逗了老四,我們四個都可能染了病,不能出門害了鄉親,你們沒事,幸好你們下午在外面玩,聽趙爺爺的話,別回這個家,回不得,給我們王家留個種,今就離開村子去投奔你姑丈,以後好好過日子咧……」
「爹,娘——」王家兄弟哭嚎着,使出渾身力氣要掙脫出來衝進家,姓趙的老者大怒,一拐杖橫掃過去,將兄弟二人抽得一趔趄,怒道:「把這倆慫娃綁了!」
王樁和王直很快被捆得結結實實,哭嚎不斷,趙老頭轉過身朝王家大屋喊道:「王家當家的,你們高義,不禍害鄉親,鄉親都記你們的大恩,以後你家的屋你家的地都傳給倆兄弟,年景再不好,村里一人一把糧也把倆兄弟拉扯成人,將來他們娶婆姨生娃,村里鄉親們包咧。」
屋裡傳來哽咽的聲音:「謝趙叔和鄉親們恩義,我王家上下領了,家裡倆小子就拜託各位鄉親照料,小子皮得很,來年闖了禍惹了事,還請鄉親們多多擔待,來世做牛做馬報答。」
趙老頭陰沉着臉,重重嘆了口氣,轉過身開始下令。
「叫個腿快的去縣衙,跟官上說牛頭村和太平村有了瘟災,請官上趕緊派人來,再去長安城裡請兩位大夫,請人客氣一點,說實話,莫要誑騙,大夫願來就來,不願來莫強請,還有,各家當家的都把婆姨和娃子領回去,誰都不准亂跑串門,敢亂跑拾掇不死!各家輪流安排幾個人守在王家院外,誰敢接近往死里抽。」
老頭在村里威望不小,說完後鄉親們紛紛將自家婆姨和孩子連打帶踹的領了回去,另外有幾個人拔腿便往村外跑,分別往涇陽縣衙和長安城而去。
王樁和王直兩兄弟被人抬走,兄弟二人嚎啕大哭,他們直到此刻仍不敢相信一個貧窮卻溫馨的家就這麼突如其來的毀掉了。
鳥獸散的人群里,李素呆立不動,靜靜看着塵世里最卑微的人們剛剛經歷過的生離死別,嘆息,憐憫,恐懼,悽然……各種各樣的表情里,一家人的離別已成了定局。
耳朵被人使勁揪了一下,接着屁股被人不輕不重踹了一腳。
李素回過頭,卻見老爹李道正惡狠狠地盯着他。
「慫瓜皮,還瓷楞着做甚?趕緊滾回家去,敢亂跑打斷你的腿!」
李素指了指被人抬走的王樁和王直:「王家兄弟他們……」
李道正陰沉着臉,抬眼瞥了一眼,嘆了口氣道:「王家兄弟先住你趙爺爺家,等瘟災過去再說,王家啊……算是毀了。」
扭過頭又看了一眼王家大屋,聽着裡面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李道正目光清冷中透着幾許憐憫,像看着一座孤墳。
……
災難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降臨了。
不到五日,天花很快傳染了涇陽縣五個村子,並且有繼續蔓延的趨勢。
縣令急得跳腳,一邊請大夫一邊向朝廷奏報,涇陽縣離長安城只有六十多里,瘟疫的消息四散,長安都城一百零八坊的百姓全部陷入恐慌之中,朝廷的動作很快,太醫署一位太醫令兩位太醫丞領着太醫署四十多位醫生,帶着滿車的藥材出城下鄉,同時金吾衛也派出了一位將軍領軍出城,將涇陽縣各村之間隔離開來,禁止任何人進出。
比瘟疫更可怕的是恐慌和流言,它們比疾病更令人崩潰。
涇陽縣各村鄉親害怕了,拖家帶口往村外逃難,逃到哪裡根本不在乎,重要的是離開魔鬼地獄般的家鄉,保住一家老小的命,哪怕當流民當乞丐也認了。
村口被金吾衛的將士們牢牢看守着,村民們想出去根本行不通,領兵的將軍含着淚下令棍棒驅趕村民,縣令跪在將士們身後,邊哭邊向鄉親們磕頭賠罪,請村民各守其家,勿使瘟疫蔓延愈盛。
痛苦的,感人的,悲傷的,無奈的,一幕幕在長安都城外上演着。災難像陽光下的鏡子,將人心照得雪亮透徹。
第八章
妖孽橫生
醫療落後的大唐,對疾病和瘟疫的控制是很無力的,很多時候要靠天意,靠運氣,甚至靠鬼神,每逢大災大變,皇帝只能領着大臣們祭天罪己,「諸罪即加於朕一身,勿傷百姓子民。」
當天花蔓延到長安都城邊沿時,長安城的民心已然動盪不安了,東西兩市商鋪關門歇業者十居其六七,坊間商戶和百姓紛紛帶着妻兒投奔外地親友,坊官武侯們好言盡勸,仍無法遏制百姓們對死亡的恐懼。
商鋪歇業,工坊停工,城中賊盜劫掠之事頻發,糧價徒然高升……由天花引出的一系列連鎖反映越來越嚴重,李世民終於意識到這場瘟疫的可怕,連夜召集文武大臣於太極宮問對,三省六部官員通宵達旦,忙着處理一件又一件突發事件,整個朝廷陷入一片紊亂的繁忙中。
……
李素被禁足了,不僅是他,全村都禁了足,鄉親們惶惶然守在自己的家裡,每家僅剩的一點點糧食用來維生,一家人圍坐在屋裡恐懼又警惕地環視着熟悉的周圍,仿佛在提防一個看不見的敵人的暗算,無援的絕望漸漸吞噬着原有的一切溫馨與美好。
十年前,貞觀元年,東突厥的頡利可汗領着十萬如狼似虎的草原將士連克大唐雄城無數,一直打到離長安城只有六十里的涇陽縣,兵鋒直指大唐都城,毫無人性的東突厥軍士在涇陽燒殺搶掠,男人被屠戮,婦人被凌辱。
在那個最艱難困苦的時候,涇陽縣十里八鄉的鄉親們也從未像如今這麼恐懼過,關中漢子和婆姨都是血性的,面對敵人近在咫尺的屠刀,漢子們扔下鋤頭入了府兵,婆姨們領着老小躲進了深山,男人們為保家國,女人們為保自家漢子一脈煙火,大家都豁出了性命,咬牙撐過了那次劫難。
關中人永遠不害怕看得見的敵人,大家都是倆胳膊倆腿,一刀戮進胸膛噴出來的血也是同樣的紅色,然而,看不見的敵人呢?
李素其實也很害怕,活了兩輩子不見得身體比別人強,染上天花該死還得死。
李道正每天坐在門檻上,陰沉着臉注視着自家院外那一片空曠無垠的良田,眼看快開春了,麥子下種的時節越來越近,然而該死的瘟疫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蔓延開來,耽誤了春播,就算瘟疫過去了,這一年大家吃什麼?
李素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腦海里不停迴響着王家爹娘絕望的哽咽,還有王樁王直被鄉親強行綁走時痛徹入骨的嘶吼,一幕幕灰暗的悲悽的畫面反覆湧現,溫馨美好的田園生活被瘟疫全然毀殆。
這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該死的瘟疫已嚴重破壞了李素打算在村里平靜過完一生的計劃。
意料之外的變數應該解決它,扭轉它,讓事態重新回到既定的軌道上來。
上一世似乎在什麼電視頻道聽說過天花這東西,當時純粹以娛樂的心情隨便看看,過後便全然忘記了,該死的天花用什麼治來着?有個英國人怎麼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似乎……用母牛?母牛的什麼?好像是某個很羞羞的地方,然後呢?
零亂如麻的記憶被分拆成一個又一個不連貫的碎片,李素擰着眉竭盡全力的回憶,拼湊,想得頭都痛了,仍不得其果。
院外一陣喧天的鑼鼓聲打斷了李素的回憶,李素睜開眼,從床榻上坐起身,心情有些慍怒。
正想到關鍵時,誰在外面吵?這種時候還有心情敲鑼打鼓,作大死嗎?
李道正匆匆衝進屋內,語氣興奮地催促:「慫娃快起來,村里來和尚咧,快跟我去拜菩薩,拜了菩薩,瘟神就不敢禍害咱咧……」
李素瞪大了眼睛,很無語。
我一個活了兩輩子的人都辦不了天花,和尚念幾句經就能解決?民智啊,民智啊!
李素哼了哼,正待拒絕老爹的盛情邀請,抬眼一看,老爹眼中殺機翻湧,藤條在老爹莊嚴的寶相外如降魔法器般若隱若現……
李素忽然悟了,他覺得去拜拜菩薩也挺不錯的,至少比挨藤條的滋味好。
……
每逢時亂出妖孽,這話果然一點也不錯,和尚也是妖孽,趁火打劫的妖孽。
三個光頭盤坐在土坪中間,垂頭敲着木魚,嘴裡喃喃不知念着哪一篇經文,嚴肅的神情透着幾許悲憫,為生靈向西天菩薩禱念求情。
和尚背後跪了一大片,這幾日嚇得在家裡一步不敢動彈的男女老少全出來了,李素甚至看見了王樁王直兩兄弟,兩眼又紅又腫,神情木然地跪在鄉親們前方。
李素心頭一酸,儘管只和他們接觸了一個下午,但他還是將王家兄弟當成了朋友。
莫名來到這個年代,李素太孤單,太需要朋友了。
「爹,王家咋樣了?」李素悄悄地問旁邊的李道正。
屁股被踹了一腳,李道正壓低了聲音怒道:「拜菩薩要心誠!胡咧咧個啥!」
沉默了一會兒,李道正忽然沉沉嘆道:「老三死咧,老四聽說也開始發燒了,他爹娘倒是沒事……」
李素的心情愈發沉重,直起身看着前面木然拜佛的王家兄弟,背影是那麼的蕭瑟頹喪,連李素都能清晰的感覺到那種痛入骨髓的喪親之殤。
拜佛的人群跟隨着和尚的動作,和尚叩首時大家跟着叩首,和尚念經時大家老老實實跪着不動,其間還夾雜着婆姨們壓抑的抽噎聲。
不知跪了多久,和尚們終於站起身,長宣了一聲佛號,然後閉目不動。
村中宿老趙爺爺立馬雙手捧上一個托盤,上面蓋着紅綢,和尚面無表情揭開紅綢,十來貫銅錢靜靜躺在托盤上。
「村里老少都湊過了,只剩這麼一點咧,願奉給師父們做香火……」
「阿彌陀佛,施主錯了,出家人貪嗔皆消,要錢財何用?錢財是敬奉給菩薩的,是為積今生功德,是為消前世孽業。」一個泛着油光的微胖和尚義正嚴辭地糾正道。
趙老頭連連點頭陪笑:「是是,老漢錯咧,是給菩薩的,給菩薩的……」
「不是『給』,是『敬奉』!」和尚很認真的再次糾正,典型的輕微強迫症患者。
「是是是。」
胖和尚朝旁邊一斜眼,另一名矮和尚立時將托盤接了過來。
錢財落袋,現在到了做事的時候了。
胖和尚垂頭默誦了幾句經文,然後指着前面神台上堆滿了香灰的香爐道:「貧僧師兄弟三人不畏瘟災,不辭勞苦,更耗盡畢生功法為太平村民祈福請壽,這爐香灰已被我師兄弟功法加持,趙施主可分予村民鄉親們,和水拌勻服下,天花之禍,五日可消。」
趙老頭大喜,連連道謝,身後村民們哭着向和尚們磕頭,一幅僧俗魚水一家親的溫馨畫面。
滿坪村民磕頭道謝之時,李素趁老爹不注意,悄悄退出了跪拜的人群,閃身躲到一個草垛後面,聽着三個和尚妖言惑眾,李素重重發出一聲怒哼。
「哼!」
很奇怪,草垛叢里居然有回音……
前世北京天壇皇穹宇的圍牆是著名的回音壁,難道關中漢子堆草垛無意中也造出了回音壁?
「哼!」李素又哼了一聲,純實驗性質。
「哼!」
神同步……
難道菩薩顯靈了?見有凡人不爽他,於是特意下凡來報復他,其報復的方式就是反哼回去?
哪位菩薩這麼無聊……
李素順着聲音尋去,繞過兩堆草垛後,終於看見了這位無聊的菩薩——也許不是菩薩,至少菩薩不會束髮盤髻,不會戴一頂扁平的混元帽,更不會穿一身青藍色的道袍……
第九章
試治天花(上)
竟然是位道士……
李素瞬間明白了,道士哼的不是他,而是和尚,佛與道永遠是宿敵,大家乾的都是蠱惑人心騙香火錢的技術工種,工種相同自然是競爭關係,世上的傻子就那麼多,你騙了一個,就意味着我的鍋里少一個,焉能不為宿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