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6章
賊眉鼠眼
李素愣了一下,他不太明白道士發怒的原因,是因為和尚愚弄村民,還是……和尚搶了他的生意?
對宗教,李素向來敬而遠之,這類人招惹不起,佛與道都一樣。
於是李素遠遠地朝老道士行了一禮,算是打過招呼,接着又潛回坪里。
和尚的消災工作已進行到尾聲,不少村民領到了一小撮香灰,畢恭畢敬如同捧着祖宗牌位似的將它捧回家去,臉上紛紛洋溢着喜悅的笑容,似乎消弭天花之禍只在彈指之間。
李素無法指責他們的愚昧,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自己和他們一樣從小生活在這個封閉的小村里,沒讀過書沒受過教育,老一輩人整天說一些神神怪怪的傳說或經歷,拜菩薩時自己怕是表現得比他們更虔誠,領到香灰後比他們喝得更乾淨。
人群三三兩兩散去,王樁和王直倆兄弟仍木然地站在坪中,眼中露出少年郎不該有的迷茫和悲傷。
李素上前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王家兄弟看着他,眼圈又紅了。
「老三去了,你們節哀,不管怎麼說,日子總還要過下去。」
王家兄弟沉默點頭。
「現在有空沒?你們跟我走一趟。」李素接着道。
「去哪兒?」
李素沒回話,朝倆兄弟打了個手勢,倆兄弟默默跟上。
三人繞過坪邊的草垛,李素徑自在前面走,邊走邊道:「你們相信我嗎?」
「信。」王家兄弟異口同聲,大家是髮小,信任是完全無保留的。
李素斟酌了一下,語速放得很慢,說出的每個字似乎都像承諾一般很用力。
「可能……我是說『可能』,我有辦法對付天花,別信和尚,給你們的香灰除了拉肚子,基本管不了別的事。」
王家兄弟還沒表態,草垛旁又傳來一道驚疑的聲音。
「咦?」
李素朝旁邊瞥了一眼,又是那個老道士,顯然他剛才聽到了自己的話,一雙慈目充滿驚訝和懷疑的盯着李素。
李素沒理他,帶着倆兄弟繼續往前走。
「李素,你說真的?真的能治天花?」王樁忽然從後面死死拽住了李素的胳膊,拽得很用力,李素的胳膊頓時感到一陣鑽心的痛,抬眼慍怒地瞪着王樁,卻見兩兄弟臉頰不知何時布滿了淚水。
李素嘆道:「我說的是『可能』,這事我不能承諾,但應該值得試一試。」
老道士三兩步奔到李素跟前,道:「小娃娃,你莫誑人,真能治天花?」
李素有點不耐煩了,這些人都什麼毛病,耳朵自動過濾他們不想聽到的關鍵詞,這樣下去大家怎麼溝通?
斜着眼瞥了一下老道士,李素朝他行了個純粹的晚輩禮,然後領着王家兄弟繼續走,至於老道士的問題,李素選擇了無視。
對陌生人,李素有着非同一般的戒備心。
老道士心胸很豁達,見李素冷淡以對,也不生氣,微微一笑,捋了捋頜下飄逸的白須,不急不徐地跟在李素三人後面。
李素有點煩了,又發作不得。
這年頭對「尊老」倆字還是很看重的,敢對老年人不尊敬,周圍的人將會自動把他劃入「敗類」那一類,而且很難翻身。
……
「李素,我家老三死咧,老四也快不行咧,你真能治天花嗎?真能治嗎?真能治嗎?」王樁一路上不停的問,語氣很急促,而且帶着哭腔,翻來覆去的只問這一句,仿佛中了一種名叫「複讀機」的天下奇毒。
老道士一直跟在李素後面三丈遠,不慌不亂如閒庭信步,看來他對李素的好奇心不小。
俗話說好奇心害死貓,也不知道老道士怎麼活到這把年紀的……
一行人往村東頭走了一炷香時辰,李素忽然停下,道:「你知道哪家有牛嗎?母牛。」
王家兄弟愣住了,沉默許久,王樁臉色有點難看:「兄弟莫鬧,這都什麼時候了……再說牛那麼大,私下宰了官上要問罪咧,過些日子瘟災過了,我們給你偷條狗宰了吃……」
李素氣得踹了他一腳:「這種時候我跟你說吃牛肉的事嗎?母牛!我要一頭正在患天花的母牛!找不出這頭牛,天花沒法治!」
王樁挨了一腳立馬變聰明了,脫口道:「胡家!胡家有頭牛病咧,不曉得是不是患了天花……」
「走,去胡家。」
……
胡家大門緊閉,門口兩尊石獅子也跟得了天花似的愈發沒精神。
敲門,半天沒人開,裡面傳來胡管家不滿的嚷嚷聲:「都甚時候咧,還在外面跑,胡家不迎客,莫把天花傳進來,滾滾滾!」
很不友好,但可以理解,災難來臨時每個人都是脆弱的。
同時李素也希望胡家能理解他,因為他還是打算進胡家的門,哪怕進門的手段不怎麼光明正大。
正門不能進,只好走側門,側門更方便,大戶人家的牛圈一般都是設在後院的。
眾人繞到胡家的側門,門上一把如意鐵鎖,冷冷地扣在門環上。
李素為難了,下意識瞧了瞧一直跟着他們的老道士。
「這位……道士爺爺,會撬鎖嗎?」李素行禮,陪笑。
老道士呆了呆,然後搖頭。
「會穿牆術嗎?」
老道士連頭都懶得搖了,老臉微微發紅,不知是羞愧還是醞釀怒火。
「會畫破門符嗎?」
老道士:「……」
「會飛嗎?」
「……」
李素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了,活到這把年紀,老道士難道沒有反省過自我價值何在?夜深人靜之時不覺得空虛,覺得冷嗎?
李素斜睨了老道士一眼,再沒說一句話,路邊折了一根草莖,塞進鎖眼裡,開始撬鎖。
老道士氣得渾身直顫,雖然李素這豎子什麼都沒說,但最後看他的眼神分明像在看一個廢物,而且是老廢物。
「慫瓜,給老道爬開!」老道士搶身而上,一把推開李素,然後抬腿朝着胡家側門狠狠一踹……
轟!
側門被踹開,奄奄一息地橫在一邊。
巨大的聲響驚動了胡家人,胡管家氣急敗壞聞聲而至。
「誰?誰破我家的門,想吃官司麼?」
老道士狠狠甩了一下袍袖,挺起胸道:「貧道,孫思邈!」
第十章
試治天花(下)
「貧道,孫思邈!」
話音剛落,後院裡頓時一片膝蓋中箭的聲音,撲通撲通幾下,胡家的管家和僕役跪了一地,連王家兄弟也跪下了。
「孫老神仙!真是孫老神仙!」胡管家呆滯到驚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孫思邈,目光很狂熱,狂熱程度無異於赤手活擒了一隻野生原生態奧特曼……
李素沒跪,不過他也驚呆了。
藥王孫思邈?沒想到在貞觀年間遇到的第一位名人竟然是他!
很顯然,這位絕非騙財的老神棍,更不是一無是處的老廢物,這是一位名不虛傳的老神仙,傳說活到了一百零二歲的人瑞,更令人敬仰的是他的為人和醫德,以及高超的醫術和淡泊名利的胸懷。
李素呆呆地看着孫思邈,這一刻他也有跪下的衝動,跪下求老神仙保佑他……發財?
院子裡跪滿一地,孫思邈神情不善,朝李素重重哼了一聲,顯然對李素這豎子很不滿,然後板着臉,朝院裡跪拜的眾人道:「跪什麼跪,都起來,起來!見人就跪,哪裡學來的毛病。」
指了指敬畏到極點的胡管家,孫思邈道:「你家有病牛?」
胡管家愈發高山仰止:「老神仙普度眾生,連畜生也度上了,實在是功德無量……」
「閉嘴,貧道只醫人,不懂醫獸,這個慫娃說他會,你問他去。」
「啊?」胡管家目光很快轉移到李素身上,明顯由崇敬變為懷疑:「李家小子,你又想做甚?」
李素瞥了孫思邈一眼,苦笑道:「今日與王家兄弟說起天花之事,順嘴胡說了幾句,沒想到這位道士爺爺聽到了,於是……」
孫思邈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人命關天的時候了,還扯這些廢話做甚?趕緊把你家病牛牽出來,快點!」
胡管家直着眼在孫思邈和李素身上游移許久,終於決定順從老神仙的話,轉過身牽牛去了。
李素橫移了幾步,走到孫思邈身邊,朝他施了一禮,陪笑道:「小子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得罪了老神仙,還請老神仙莫與小子計較……」
孫思邈哼了哼:「罷了,貧道與你這小娃子計較做甚?只要你真對天花有辦法,貧道便代天下蒼生給你磕頭又如何?」
「不敢不敢,老神仙折煞小子了……話說,老神仙您只順耳聽到小子胡說幾句便如此相信小子?」
孫思邈氣笑了:「你一嘴上無毛的慫娃,何德何能讓貧道信你?實在是貧道對這天花束手無策,病急亂投醫了,你說有辦法貧道便姑且跟來瞧瞧,跟了你一路你以為貧道很閒?」
李素咧嘴乾笑兩聲,這時胡管家已牽着一頭牛慢悠悠的過來了。
牛的精神看起來不大好,懶洋洋的耷拉着腦袋,嘴裡不停咀嚼着什麼,一雙大眼掃了掃眾人,又毫無興趣地垂下頭。
李素蹲下身,看了看牛的腹部,嗯,果然是母牛,而且乳頭處長了幾塊瘡斑,都已經發了膿,黃黃的,有點噁心,確實是一頭患了天花的母牛。
孫思邈也在李素身邊蹲下,斜眼瞥着李素:「小娃娃,你說說,怎樣用母牛治天花?」
李素苦笑道:「老神仙,小子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定能治,只是試一試而已,瘟疫已如此嚴重,豈小子一人之力能為?」
孫思邈點點頭:「倒也是實話,雖是少年郎,也不算狂妄,且說說,你打算如何試?」
李素指着母牛的乳頭周圍那幾塊發了膿的瘡斑,道:「這頭牛也患了天花,但是牛的抗體和免疫力比咱們人類要強很多,雖然天花都是同樣的,但牛經過自身的抵抗和免疫之後,已能產生一定的免疫能力,所以天花對人來說是至死之疾,但對牛來說,卻鮮見死亡……」
孫思邈一臉茫然,茫然中甚至帶着幾分……羞愧?
好多聽不懂的新詞兒,但是……好厲害的樣子。
孫思邈對學問,特別是對醫學上的學問很較真,聞言抬頭看着胡管家,問道:「這頭牛病了多久?症狀如何?」
胡管家一直用怪異的眼神看着李素,他可以說是看着李素長大,然而此刻李素這種高深淵博的模樣,卻從未見過,這小子的性情……似乎比以往大不一樣。
見老神仙垂問,胡管家急忙恭敬地道:「病了十來天咧,沒啥別的,就是沒精神,吃得也少,十里八鄉很難找到獸醫,主家打算再過十來天便報備官上把它宰咧。」
孫思邈點點頭,沒再理胡管家,繼續觀察那頭病牛。
李素指着母牛的乳頭處接着道:「咱們人身上若是哪裡潰爛了,便有發膿的現象,待到膿瘡拔除,潰爛的那塊地方也會慢慢痊癒,其實畜生也一樣,老神仙請看,這頭牛的乳頭處正在發膿,正是體內免疫系統抵抗病毒的結果,經過牛身體內的抵抗後,發出的膿汁裡面帶有天花病毒,但又跟天花病毒不一樣,因為膿汁裡面還有抵抗天花病毒的抗體,小子要的,就是這膿汁,它很重要,把它塗在人的傷口上,不但可以預防天花,而且還可以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