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大閒人 - 第7章
賊眉鼠眼
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前世對天花了解得太少,因為那時天花已基本絕跡,現代人沒有誰刻意記得這種已絕跡的病,只聽說種牛痘有效,但究竟是能治還是只能預防,李素真的不清楚,直到此刻看到病牛,前世那些零碎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漸漸拼湊出一個連貫的整體,這時他才驚覺,種牛痘只能針對還未染上天花的健康人群,卻救不了已出現天花症狀的病人。
蒼白的臉上,一顆顆冷汗緩緩滑落,李素只覺得自己辜負了王家兄弟,辜負了王家老四。
所有人的目光仍投注在李素身上,孫思邈拍了拍他的肩,不滿地道:「繼續說呀,發什麼愣!」
一旁站着的王樁王直急得直跺腳,眾人包括胡管家都情不自禁催促起來。
良久,李素站起身,眼圈微微發紅,轉頭看着王家兄弟,忽然朝二人鞠了一躬。
「對不起,我只能保證讓未染上天花的人此生不會再染,但已經染上天花的,我沒有辦法,對不起,我只能救你爹娘,救不了老四。」
王家兄弟懵了,眼淚如泉般湧出,王直年紀小些,索性咧開大嘴嚎啕哭了起來。
王樁是老大,此刻雖心痛,卻也決絕,用袖子使勁擦了一把眼淚,重重地道:「老四命不好,我們認了,這種時候能救一個是一個,求你想辦法救救我爹娘,我爹娘還沒有染上天花,他們還有救,只要爹娘活着,這個家毀不了。」
一旁的孫思邈神情卻激動起來,多年行醫濟世,對生死早已淡漠,他關注的是另一個重點。
「小娃娃,你莫誑貧道,未染上天花的果真有辦法讓他們一生不染?是真的嗎?」
李素心亂如麻,敷衍般點點頭。
孫思邈點頭:「死生之大事,任何治法皆須病理辨證,檢驗之後才能對症下藥,我等且為天下蒼生一試,若是有效……」
孫思邈頓了頓,看着李素道:「若是有效,小娃娃,你可受天下蒼生一拜!」
第十一章
活體實驗
「受天下蒼生一拜」,這是個很嚇人的話題,拋卻知識產權之類的不提,李素所做的只不過是將牛身上的膿塗到人身上而已,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能受天下蒼生一拜,可見唐朝的人才多麼的匱乏。
孫思邈是個很謹慎的人,臨床實驗是必須有的,李素對這種嚴謹的科學態度表示讚賞,至於誰有膽子當實驗品……反正李素沒這膽子,儘管理論是他提出來的,但,牛身上的膿汁多髒多噁心啊,李素決定不動聲色,看有沒有傻子跳出來當活體實驗品。
「我先來!」王家兄弟異口同聲,王樁動作飛快衝進胡家後院廚房拎了把菜刀,挽起袖子揚起刀,那決絕的眼神和凌厲的刀勢,似乎有把自己胳膊剁下來的架勢,王直神情遺憾且艷羨,為自己慢哥哥一步而扼腕嘆息。
「住手!你想自殘啊瓜皮,只要往手臂上輕輕劃一下,出血就行,用那麼大的勁做甚?」李素趕緊阻止了他,順便朝王樁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腳。
孫思邈沒吱聲,目光仍帶着些許懷疑的瞥着李素。
很顯然,老神仙沒打算當活體實驗品,畢竟大家不算太熟,孫思邈也沒偉大到把自己的老命交代在陌生人的幾句話里,一個活到快八十歲的老人家,別的本事或許稀鬆,但保命的本事一定很精湛,否則也活不到這把年紀。
王樁遲疑了片刻,似乎對不能剁下胳膊有些不滿,擔心做事不用力會降低成功率,猶豫之後還是決定聽李素的話,暫時放過自己的胳膊一馬。
一刀划過,粗糙黝黑的胳膊頓時冒出了殷紅的血液,這一刀還是劃得有點重,鮮血如泉水般汩汩直流,王樁滿不在乎地齜牙,非常英勇地挺起胸,顯示自己是條好漢。
李素看得直皺眉,那把菜刀洗都沒洗就往自己身上劃,真髒……過幾日王樁費盡辛苦戰勝了天花,結果莫名其妙死於破傷風,墓志銘上該如何寫才能為這個冤死的少年留點面子不至於貽笑千古?
胡管家和一眾下人將母牛死死摁住,不讓它掙扎,李素呆立院中不動,朝王直挑挑了眉,示意他去擠膿汁,反正這種事李素不願意干。
十五歲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華,偷看寡婦洗澡倒也罷了,再去蹲別人家的牛棚,對一頭無辜而純潔的母牛動手動腳,在它的乳頭上擠來擠去做各種猥瑣的動作……這話傳出去不知會噁心李素多少年。
王直無所謂,很快取了一點膿汁出來,按李素的吩咐,將膿汁小心而緩慢的塗抹在王樁胳膊的傷口上。
孫思邈一直靜靜的看着,花白的眉毛皺得緊緊的,不知在思索什麼。
等到王直做完這一切,孫思邈沉聲道:「小娃娃,這就完咧?」
「完了,接下來等臨床反應便是。」
「臨床反應?嗯,倒也貼切,會有啥反應?」
「四五日內,會有發燒,頭暈,身上長紅點等反應,跟天花的症狀一樣,但程度很輕,而且絕不致命,四五日後症狀全消,那時王樁身上便有了天花抗體,這一輩子也不會染上天花了……」
孫思邈的目光露出幾分興奮:「果真如此?小娃娃,人命關天的大事,你不可胡說。」
李素無奈地看着他:「老神仙,這是積功德的事,小子敢開玩笑嗎?」
孫思邈仔細觀察了一下王樁的傷口,點點頭:「四五日後若是這小娃娃平安無事,這事算是成功一大半了……」
「小子對結果很有信心,現在難的是牛痘的接種問題,要搜集十里八鄉所有患了天花的母牛,以及勸說鄉親們接種牛痘,這些事小子可做不來,只能仰仗老神仙了。」
孫思邈仔細觀察着傷口,漫不經心揮了揮手:「這些都是小事,太醫署的太醫令劉神威是貧道的徒弟,貧道讓他上奏朝廷,請陛下下旨調用長安城附近的病牛,此事動用官府的力量後,行之並不難。」
很好,李素放心了。
他不介意解救勞苦大眾,前提是別讓自己太操勞。
做完了這一切,李素在胡家後院洗手,一遍又一遍的洗,洗得很仔細,連指甲縫都不放過,胡管家默默在身後注視着他,臉頰直抽抽,不知在心疼胡家的水還是嫌棄這慫娃的潔癖。
所有人都盯着李素,事情雖然做完了,但大家心裡仍不踏實,畢竟一個黃口小兒說的話,可信度實在低得不可想象。
李素沒管別人什麼想法,仍低着頭仔細的洗手,洗得差不多了,舉起自己的雙手朝着陽光……開始鑑賞。
白淨,嫩滑,修長,如白璧般無暇……這註定是一雙要發財的手啊。
李素靜靜看着自己的手,痴了。所有人都在背後靜靜看着李素自戀,也痴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終於在自戀中清醒,目光仍未離開自己的手,嘴裡卻道:「王直,回去後把你家的窗門都打開,讓家裡空氣流通,被褥枕頭什麼的都拆下來洗洗換換,別亂給老四用藥,天花致命,但不是絕症,仍有一定的存活率,碰碰運氣說不定你家老四還有救,只不過以後臉上可能會有很多麻子,更壞一點說不定會失明,痴呆,癱瘓等等,總之,盡人事聽天命吧,活着比什麼都好。」
李素說完將王直扯過來,掀起他的衣衫內面擦手,然後朝孫思邈等眾人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孫思邈捋了捋白須,又看看李素,急走幾步和李素並排而行。
「小娃子,貧道還未曾問你大名。」
李素急忙行禮:「小子姓李,名素,太平村的村民。」
「李素……貧道記住你了,小娃子,跟貧道仔細說說,啥叫『抗體』?啥叫『免疫力』?」
「……」
……
王樁被孫老神仙暫時隔離了,孫思邈放話出來,這幾日要與王樁同吃同睡,日夜觀察他的症狀,若是真如李素所言,此法確能預防天花,老神仙將向朝廷全力舉薦推行。
王樁答應了,李素覺得他樂觀得過早了點,換了李素肯定不敢答應,跟一位醫學痴迷者同吃同睡,更何況自己還是活體實驗品,就不怕老神仙研究得太過投入,一時興起半夜把他解剖了?
事態按李素計劃的那樣緩緩推行,李素感覺到這場禍及關中的瘟疫正在被自己慢慢扭轉,一切都在緩慢地回到最初的軌道上。
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超出了李素的意料。
王樁被孫思邈隔離,老二王直卻偷偷回了家,二話不說朝爹娘的胳膊上劃了一刀,爹娘大驚,待到王直將在胡家偷偷截留下來的牛痘給爹娘種上後,爹娘二話不說又把王直抽得奄奄一息,等待孫老神仙搶救……
……
第二天開始,王樁果然開始發燒,身上長出了紅點,五日後,王樁體溫恢復正常,身上的紅點也漸漸消去。
孫思邈又驚又喜,急忙開始第二階段臨床實驗,徵得王樁同意後,將他和幾位天花病人居於一室,每日同吃同喝同睡。
十日後,孫思邈向胡家借了一輛馬車,又向胡家借用了一名家僕,帶着他的親筆信匆匆向涇陽縣衙駛去。
第十二章
上達天聽
李素從來不是悲天憫人的高尚者,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有善良的一面,也有卑鄙的一面,心中從來不懷大慈悲,更沒膽子做大奸大惡之事,有好處就上,見勢不妙便溜,做了一件小壞事後總會給行乞的乞丐賞幾塊錢,然後一廂情願認為善惡抵消不增不減,老天爺已原諒自己了,從來也不管老天爺是什麼感受。
在前世,他普通得就像一粒塵埃。
解決天花對他來說跟慈悲沒有太大關係,「慈悲」二字是給和尚準備的,李素做不到那麼超然。或許心裡對鄉親們隱隱也有那麼一絲悲憫,主要卻是為了王家兄弟和自己,這個年代對他來說太陌生了,王家兄弟已是他僅有的朋友,他不想失去朋友,如此而已。
李素只是李素,李素不是白求恩。
……
長安城,太極宮,甘露殿。
一位穿着明黃便袍,頭未着冠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空曠的大殿方榻上,花白的頭髮挽成一個很精緻的髮髻,再用一根碧玉簪固定住,腰間繫着一根九龍玉帶,玉帶由許多大小規格相同的白玉鑲嵌成九條龍紋,腳底踩着一雙明黃色的軟底靴,其人身高約八尺,體態魁梧,肩寬腰圓,面色略黑,雙目生威,額頭和眼角堆擠出幾條皺紋,厚薄適中的嘴唇緊緊抿着,他靜靜地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殿內,面無表情地看着矮几上一堆零亂的奏疏。
此人正是歷經百戰終成帝業,並一手開創出貞觀之治的千古一帝,李世民。
大唐皇帝李世民五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了。此時夜深,往常時候李世民早已安寢,然而這幾日關中地區噩耗頻頻,令他徹夜難寐。
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瘟疫,誰都不曾料想竟蔓延得如此之快,快到朝廷甚至來不及做準備,它已席捲了長安城外十幾個村莊,今日尚書左僕射房喬上奏,稱天花蔓延之勢愈烈,長安城外涇陽縣已有八百餘人因天花而亡,更壞的消息是,天花已滲透進了長安城內,今日城內長樂坊坊官上報,坊內有三戶百姓人家莫名發燒,經診斷後已確定染上了天花。
此消息迅速在長安城中擴散,城內官員百姓人心惶惶,動盪不安,繁華似錦的都城長安如今家家閉戶,商鋪歇業,街上空寂無人,出城逃瘟避難者數不勝數。
李世民現在心亂如麻。
瘟疫不僅僅是瘟疫,當它嚴重到脫離君臣掌控時,它便是大唐皇權不共戴天的敵人,它帶來的不僅僅是百姓的死亡,也給這清平盛世帶來毀滅性的連鎖反應,百姓連家門都不敢出了,何人做工?何人種地?何人經商?當百姓們失去了安逸平穩的生活,誰還會頌揚皇帝的恩德?
更令李世民火冒三丈的是,街頭坊間已有了一些惡意的聲音,說是天子不修德故而惹怒上天,引來天罰,加罪於無辜百姓。
坊間長舌之人的流言沒敢說透,但全大唐的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李世民發起玄武門兵變,弒殺手足兄弟,逼迫父親李淵退位讓賢,以幼弒長,以子篡父,江山得來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說來也是命背,李世民登基後,大唐幾乎年年天災不斷,民間惡意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李世民以聖明仁德天子自居,對那些惡意的流言只能暗怒在心,也不敢動輒殺戮。
這一次的天花瘟疫亦是如此,當瘟疫蔓延愈烈之時,坊間果然又老調重彈,天子得位不正,虧欠德行,卻連累大唐億萬無辜百姓受苦云云……
甘露殿內,李世民心不在焉地翻閱着奏疏,心情卻無比紛亂煩躁。
天花!天花!
造反可以鎮壓,洪災可以修堤,大旱可以挖井,然而,怎麼偏偏是這該死的天花!全天下的大夫醫者皆束手無策,朕能如何?
刀劍和皇威已失去作用,李世民忽然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襲上心頭。
急促的腳步聲在深夜的殿外長廊上迴蕩,李世民心頭愈發沉重,仿佛壓了一塊重石般喘不過氣來。
深夜裡,如此急促的腳步,往往意味着又一樁禍事發生。
這幾日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李世民只覺得自己快崩潰了,聽到腳步聲,心中的怒火徒然直衝腦門。
殿門外,一道戰戰兢兢的身影跪下,卻是一名宦官。
「啟奏陛下,尚書省急奏……」
李世民爆發了,狠狠拍了一下身前的矮几,大怒道:「又是哪裡出了禍事?每日不是瘟疫就是急奏,朕的大唐難道天人共譴,竟無一可取乎?」
「滾!給朕滾遠!今日朕一個字都不想聽了!」
宦官嚇得身如篩糠般抖了起來,額頭汗珠滾滾而落,心念電轉,壯起膽子道:「陛……陛下,這份急奏不,不是壞消息,是好事呀……」
「好事朕也不想……慢着,好事?什麼好事?」李世民回過神了,眼中緩緩升起一縷希望的光芒。
「陛下,尚書省接到涇陽縣令急報,言稱孫思邈孫老神仙已在太平村找到了一位能克制天花之人……」
「什麼?」李世民呆立片刻,隨即面露狂喜,當下顧不得君王儀態,三兩步跑到宦官面前,面目猙獰地瞪着宦官:「再說一次!孫思邈找到克制天花的法子了?」
「陛……陛下,不是孫老神仙發現的,而是涇陽縣治下太平村的一位村民發現的,孫老神仙親自驗證過,此法對天花有效,可使未染上天花者一生不染此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