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奇物語2 - 第11章



  這一定是個奇着。小野田麟三郎想着,可是緒方一直沒有傳來新的棋着,他也只好做出長考的樣子。

  大約也過了半個小時,緒方才重又走出來。

  果然啊。當得到緒方傳來那新的一步,小野田幾乎可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那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虎,但這一招棋卻似點鐵成金,剛才那兩招俗手一下化腐朽為神奇。

  幾近耳赤之妙手。

  在心底,他暗自這麼評價。

  當年秀策與幻庵爭勝,秀策執黑先行,一百手以前,幻庵始終與秀策分庭抗禮,且隱隱有反客為主之勢。至一百二十七手,秀策一招落枰,使得幻庵面紅耳赤。這一着後來便被稱為「耳赤之妙手」。

  這麼早便放出勝負手,那也只有楊季軒才敢為吧。

  果然,克雷德已是雙眉緊鎖,耳根也紅了起來。他一定想到了先後無數變化,但沒有想到兩記俗手後還會有這等一着。

  真是匪夷所思的手筋啊。小野田麟三郎暗自讚嘆着。

  後面幾乎妙着奇着層出不窮,盤面上他所持的白子已愈發生動,反觀克雷德的黑子則疲於奔命,處處受攻。每當緒方傳來一着棋,第一個驚嘆的反倒是小野田了。

  終局之時,白子不用黑子貼目,便已領先三目了。

  克雷德面如死灰,站了起來,向小野田鞠了一躬,道:「先生,你的棋力,今天比昨天已大為進益了。」

  他說的是漢語。大概克雷德只會說英語和漢語吧。小野田不知該如何回答,克雷德忽然人一歪,倒了下來,將棋枰上的棋子也推了一地。隨之,一口血嘔了出來。

  陪同克雷德來的美國領事館官員搶上來剛扶起克雷德,卻聽得裡面忽然傳來一陣杯子碎裂的聲音,隨之,是一聲槍響。小野田麟三郎吃了一驚,衝進了裡屋。剛一進去,便見高川大佐正往腰間插槍,楊季軒倒在地上的血泊里。

  「出什麼事了?」

  高川大佐把槍放好,道:「楊竟然來襲擊我!」

  他的話里也帶着驚愕。確實,在這裡襲擊高川大佐,那和自殺沒有兩樣。可如果楊季軒的確是不想活了,那又何必來下這一局棋?

  兩個士兵來抬走了楊季軒的屍首,小野田道:「大佐,那山木課長那裡怎麼交代?」

  高川大佐道:「那沒什麼不好辦的,給楊發個訃告,說他為皇軍盡力,勞累過度而去世。哼!」

  小野田初聽還是一怔,但馬上恍然大悟。這麼一來,就算楊季軒弄走的情報能送到中國政府那裡,恐怕也不會有人信了。他站直了,由衷地道:「嗨!」

  小野田對照島田作記錄的譜,按照楊國光的譜,一個字一個字地試圖還原楊國光記譜所依據的盤式。

  儘管過去了四十年,與克雷德那驚心動魄的一局他還牢牢地記着。那一次克雷德因為用心太過,回去後馬上生了場大病,後兩局也棄權了。從此,這個棋力絕高的美國人也再沒出現過。

  如果不是戰時,那一局一定會成為傳頌後世的名局吧。

  他淡淡地想着。

  島田作和楊國光的棋共下了一百五十五手,其中有打劫放在同一位置的,所以只有一百五十一個位置能填字。換句話說,楊國光所依據的盤式,他只復原了一小半。這盤式,多半是楊季軒自己設計的吧,用的全是些常用字。

  但依靠這一小半,已足夠破解出楊季軒的謎了。

  楊季軒的前七手,如果按楊國光那種譜記下來,是「安同洋行西牆下」七個字。

  安同洋行,是閘北的一家洋行,那時也確實存在,就在離高川支隊駐地不遠的地方。如果說楊季軒下的棋是偶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這肯定是他早就和外面人設好的通信方法,用棋譜來傳遞消息。

  怪不得,他當時一定要求將棋譜登在申報上。外面,他的同黨恐怕時刻都會關注棋譜,就算不知道這局棋是他下的,也很有可能會發現其中的秘密。

  楊季軒即使早有死志,想的,仍然是要把情報傳出去啊。

  小野田麟三郎把幾張紙都撕得粉碎,扔進了邊上的痰盂里。

  那兩招俗手,其實並不是他放出的勝負手或欺招,而是因為選字的緣故,不得不下出那兩招俗手來吧。可是,以這兩招俗手之後,居然還能反敗為勝,甚至逼得克雷德吐血,這楊季軒的棋力到底已到了何等程度?看着紙上的字跡在痰盂里一點點洇濕,變得模糊,小野田麟三郎忽然有一種欣慰感。

  可惡的支那人,幸好那局棋譜最終並沒有公布。

  他想着,只見來送行的上海官員正向這兒走來,臉上帶着一股燦爛的微笑,不用猜也知道他時刻都要說出「中日友好」之類的話。

  黃永衛拍了拍桌子,喝道:「楊國光,你裡通外國!說,你和日本人有什麼關係?那天為什麼把一張小紙條放在桌上?」

  楊國光嚅嚅地道:「我不認識他們啊,那張紙條只是我記的棋譜……」

  「胡說!你會記什麼棋譜?劉書記看得清楚,那是張寫滿字的紙條。」

  楊國光睜大了眼,有點驚慌失措,他大聲說:「那是棋譜,是按我爺爺傳來的記譜方法記的。」

  田書記在一邊義憤填膺地道:「你爺爺是漢奸,日本鬼子還為他發過訃告,你爸爸就是漢奸的兒子!你也是漢奸!」

  台下,群情激昂的學生們終於在老師的帶領下舉拳高呼:「打倒漢奸!」他們手裡的小紅旗此起彼伏,依稀還是那天歡迎日本圍棋代表團的架勢。

  年

  文/洗七里

  一、紅珠的年夜

  年獸被捅死時紅珠就在它旁邊,眼看發着熒光的紅漿從幾寸寬的傷口往外涌,愈流愈細,最後再也滴不出來。血漿緩緩地滲入周遭的土地,「刺刺」冒出嗆人的煙,在那之前它已浸透了紅珠的鞋底,燒得她腳心火燎似的疼,可她動也不動。

  這一年,紅珠本是獻給年獸的活祭品。

  村裡的王神婆來領人時,屋裡靜得過分。連以前只會惹麻煩的傻子大哥也消停下來,死咬着嘴,鹹水珠「啪啪」打在鞋面上。本來,紅珠家每年都是最早去避難的,而如今紅珠的娘躺在裡屋炕上,背對着外屋,不出聲也不回頭。於是紅珠也不敢出聲。她怕自己一開口,蓄在腔子裡的那丁點兒勇氣就漏光了。她不想看娘腫着眼跟村民撕打,不想讓一切看起來像場生離死別。儘管它的確是。

  太陽早早就躲了起來,村里人也一樣。簡單的儀式後,紅珠形單影隻地被扔在村外簡陋的祭壇上。她摳着手指,蹭蹭鞋底,看看左邊看看右邊。夜在深下去,年獸就要來了吧。它會吃了自己,也許先咬掉右胳膊,也許從腰開始啃,或者乾脆囫圇吞掉連塊碎衣服也不剩。紅珠想着這些,就希望時間能過得慢些。等了許久,又覺得還不如早點死了痛快。

  她開始打哆嗦,肚子也「嘰里咕嚕」響起來。她想起中午娘給烙的餅,那是世界上她最愛吃的東西。

  天黑了又黑,似乎有聲響從不遠處的林子竄進了附近一人高的草叢,可等紅珠繃緊了神經,又再聽不見了。她轉了幾個背風的方向,突然覺得前邊的草叢晃動得厲害,仿佛隨時有獸要竄出來。她「噌」地豎直身子,驚出一身冷汗,夜風一吹,整個人抖得如篩糠一般。

  跑嗎?兩條腿的自己哪兒跑得過四條腿的畜牲,何況還是個怪物。